第4章(2 / 3)

心鬱鬱之憂思兮(1),獨永歎乎增傷(2)。

思蹇產之不釋兮(3),曼遭夜之方長(4)。

悲秋風之動容兮(5),何回極之浮浮(6)。

數惟蓀之多怒兮(7),傷餘心之憂憂。

願搖起而橫奔兮(8),覽民尤以自鎮(9)。

結微情以陳詞兮(10),矯以遺夫美人(11)。

【注釋】

(1)鬱鬱:憂思鬱悶在心的樣子。

(2)永歎:長歎。增傷:倍加悲傷。

(3)蹇產:曲折糾纏的樣子。不釋:解不開。

(4)曼:曼曼,悠長的樣子。遭:逢,遇。方長:指秋天來臨,正變得晝短夜長。即愁人苦夜長之意。

(5)動容:改容,指使萬物蕭索改變顏色。王夫之《楚辭通釋》:“動容,秋風慘烈,變卉木之容也。”

(6)回極:指天極回旋。極,天之樞軸,古人認為天係於一個固定的頂點而旋轉,構成四季的變化。浮浮:形容運轉之速的樣子。

(7)數:屢次,多次。惟:思。蓀:香草名,此代指楚懷王。

(8)搖起:疾速而起。橫奔:隨意奔走,指改變常道任意而行。此或有奔走他國的意思。

(9)民尤:民之苦難。自鎮:自我鎮定下來。

(10)結:凝結。微情:內心的隱情。陳詞:陳述言詞。

(11)矯:舉。遺:贈予,送給。美人:指楚懷王。林雲銘《楚辭燈》:“矯,舉也,結構精微之意。列之書中,舉而進之君,蓋上書也。”

【點評】

宋玉踵屈原之後,作《九辯》,其開端名句“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震撼千古,而被視為中國文學“悲秋”之祖。其實宋玉之句正從屈子之“悲秋風之動容”化出。宋玉句固以氣勢充沛,起伏跌宕見長,而“悲秋風之動容”句則沉鬱蘊藉,更顯老練。老杜之名作《秋興八首》,深受其溉,得其精神。

此篇作於詩人被疏,流浪漢北,與《離騷》之作先後同時。司馬遷《屈原列傳》雲:“王怒而疏屈平”與篇中“數惟蓀之多怒”句正可相證。《離騷》詩中寫詩人假靈氛、巫鹹之勸,已決意遠遊,而終不忍遽去,其所思所慮為何?

此篇中雲“願搖起而橫奔兮,覽民尤以自鎮”,正其注腳。

謂詩人為自全計,前途計,未嚐不可離國他去,另尋知遇,但這樣做又置楚國之苦難蒼生於何地?這正是詩人終不忍去國之緣由。後世關心民間疾苦的著名詩人白居易,在寫其“兼濟”與“獨善”之思想衝突時曾有“獨善誠有計,將何救旱苗”之詩句,意正與此相通。

昔君與我成言兮(1),曰黃昏以為期(2)。

羌中道而回畔兮(3),反既有此他誌。

薭吾以其美好兮(4),覽餘以其修姱(5)。

與餘言而不信兮,蓋為餘而造怒(6)。

【注釋】

(1)昔:往日,指詩人受到楚王信任之時。君:指楚懷王。成言:猶說好了。

(2)黃昏:古時婚禮,在黃昏之時舉行。此以男女婚姻的約定,喻指君臣之間相遇合、合作。

(3)羌:楚方言語詞,有“乃”意。中道:中途。回畔:返回,此指改變初衷,背離前約。

(4)躋吾:驕我之不如。躋,同“驕”,驕矜。王夫之《楚辭通釋》:“懷王初與己同心謀國,既為奸佞所惑,背己而從異說,反自謂得策,而驕我之不如。”

(5)覽:顯示。戴震《屈原賦注》:“覽,猶示也。”姱:美好。劉夢鵬《屈子章句》:“言蓀自謂美好而誇示於己。”

(6)蓋:通“盍”,何以。造怒:作怒,故意找岔發怒。朱熹《楚辭集注》:“本無可怒,但以惡我之故,為我作怒也。”

【點評】

此節即《史記·屈原列傳》中所記“信而見疑,忠而被謗”之情事。蔣驥《山帶閣注楚辭》雲:“《史記》懷王使屈平造為憲令,上官大夫心害其能,因讒之曰:‘平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蓋懷王為人,矜名好勝,而讒人之言,有以深中其忌,故其於原,口不言而忿日深,其所矜示者,亦因疑原之自伐,而與之相競耳。”此是說讒人離間之言,因觸動並利用了楚王矜名好勝的虛榮心,使楚王對屈原產生了憎惡感,故所謂“一不見信,則所言無不可怒者,故見予先作怒以待之也”。(錢澄之《屈詁》)詩中用“造怒”一詞深表了此中的曲折。清賀貽孫《騷筏》曾對此評雲:“‘蓋為予而造怒’,‘造’字尤妙。古人下字,千年猶新。”

願承間而自察兮(1),心震悼而不敢(2)。

悲夷猶而冀進兮(3),心怛傷之憺憺(4)。

茲曆情以陳辭兮(5),蓀詳聾而不聞(6)。

固切人之不媚兮(7),眾果以我為患(8)。

【注釋】

(1)承間:等待間隙,尋空、找機會之意。自察:使人察己。這裏指使楚王了解自己的心跡,消除誤解。

(2)震悼:恐懼。錢澄之《屈詁》:“欲自辨別其罪,恐益觸王怒,故震悼而不敢。”

(3)夷猶:猶豫,遲疑不敢。冀進:企圖進言。

(4)怛傷:傷慘。憺憺:心情動而不寧的樣子。

(5)茲曆情:即曆此情,曆述自己之情事。

(6)詳:同“佯”,假裝,裝作。

(7)固:本來。切人:懇切正直之人。不媚:不屑於阿諛、奉承。

(8)眾:指朝廷上的群小,奸佞之輩。患:禍患,視為眼中釘之意。

【點評】

“始之不敢言,而夷猶者,知言之將動君怒,而犯眾患也;然終不能自已,複列情以陳詞而果非君所樂聞,蓋切人不媚,固其性也,眾以為患,果不出吾所料也。”(錢澄之《屈詁》)君王剛愎自用,欲切諫而心存戰栗;猶豫再三,冒死進言,又聽不進去,置若罔聞。巧言令色,又君子所恥。結果群小得逞,此屈子所以深悲,並有漢北之貶。“果以我為患”,“果”字表明不出所料,即正與《離騷》詩中所說“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之精神同。

初吾所陳之耿著兮(1),豈至今其庸亡(2)。

何獨樂斯之謇謇兮(3),願蓀美之可光(4)。

望三五以為像兮(5),指彭鹹以為儀(6)。

夫何極而不至兮(7),故遠聞而難虧(8)。

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9)。

孰無施而有報兮(10),孰不實而有獲(11)?

【注釋】

(1)耿著:明白顯著,猶言陳述得明明白白。

(2)庸:寧。亡:同“忘”。蔣驥《山帶閣注楚辭》:“庸字之義,與寧相近,亡忘同。言初之所陳,豈不至今猶耿著,而寧遂忘之耶?”

(3)獨樂:惟獨喜愛。斯:此。謇謇:忠直之言。

(4)美:美德。可光:能夠發揚光大。

(5)望:有仰慕之意。三五:指三王五霸。三王,即夏禹、商湯、周文王。五霸,即春秋時期之五位霸主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一說“三五”指三皇五帝即伏羲、女媧、神農與黃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像:楷模、榜樣。此對楚王說。

(6)指:指作目標。彭鹹:傳說為殷代賢臣。儀:儀範,典範。此對己而說。蔣驥:“責於君者,以三皇五帝為模;矢於己者,以彭鹹死諫為法。”清馬其昶《楚辭微》:“君臣交相勉也。”

(7)極:終極,目標。

(8)遠聞:指名聲遠揚。無虧:不被折損,即永垂不朽的意思。

(9)虛作:指弄虛作假。

(10)施:施舍;付出。報:回報。

(11)實:指實實在在,踏踏實實地去做。與上句“虛作”相對立。獲:收獲。

【點評】

“善不由外來”四句,責名求實,緣行求果,富含哲理,可做格言讀。

少歌曰(1):

與美人抽思兮(2),並日夜而無正(3)。

薭吾以其美好兮(4),敖朕辭而不聽(5)。

【注釋】

(1)少歌:一稱“小歌”,本樂章結構中的名稱,與歌時的聲調、節拍有關。

(2)美人:指楚懷王。抽思:抒發出內心所思。林雲銘《楚辭燈》:“以所思之理,抽而出之,陳詞以與君也。”

(3)並日夜:日夜相連,指日以繼夜地想。無正:無人評判,證明是非得失。即得不到公正的裁斷。

(4)躋:同“驕”。

(5)敖:同“傲”,傲慢。王逸《楚辭章句》:“慢我之言而不采聽也。”

【點評】

少歌,從樂章結構看,指稍有間歇。清夏大霖《屈騷心印》:“少,少間也。前歌既畢,少間,有思而又歌也。”從詞意上說,則有略作小結,總申前意的意思。這四句總表述出對楚王的不滿和失望,以及自己的一片忠誠不被理解的失落感。

倡曰(1):

有鳥自南兮(2),來集漢北(3)。

好姱佳麗兮(4),牉獨處此異域(5)。

既惸獨而不群兮(6),又無良媒在其側(7)。

道逴遠而日忘兮(8),願自申而不得(9)。

望北山而流涕兮(10),臨流水而太息。

【注釋】

(1)倡:同“唱”,樂章結構名,重新發端起唱。王逸《楚辭章句》:“起倡發聲造新曲也。”

(2)鳥:屈原自喻。自南:從南方,指郢都。

(3)集:棲息,停留。漢北:漢水北部地區。屈原懷王時被疏,流浪於漢北。

(4)好姱:美好。

(5)牉原指物被分為兩半,這裏指離開、分離。異域:異地他鄉。

(6)惸獨:孤獨無依。

(7)良媒:指能在楚王前為詩人說合講情的人。

(8)逴遠:所離遙遠。日忘:指被楚王日漸遺忘。

(9)申:申訴。

(10)北山:指郢都北部的紀山。

望孟夏之短夜兮(1),何晦明之若歲(2)。

惟郢路之遼遠兮(3),魂一夕而九逝(4)。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5),南指月與列星(6)。

願徑逝而未得兮(7),魂識路之營營(8)。

何靈魂之信直兮(9),人之心不與吾心同!

理弱而媒不通兮(10),尚不知餘之從容(11)。

【注釋】

(1)望:指睜著眼,這裏有夜不能眠之意。孟夏:初夏。前寫秋天季節,是追述剛到漢北情景,這裏寫初夏,乃第二年屈原撰寫本詩之時。

(2)晦明:從天黑到天亮,即一整夜。若歲:就像一年。寫憂不成眠,故感到夜長如年。

(3)惟:思。

(4)魂:夢魂。九逝:九往,回去九趟。

(5)曾:乃。路:回郢都之路。曲直:或曲或直。

(6)南指月與列星:以南天的月亮和星辰為目標。指:望。

(7)徑逝:直接返回。

(8)識路:識別道路。營營:忙碌不停的樣子。

(9)信直:誠信正直。

(10)理弱:媒介能力薄弱。不通:不能通達我情。

(11)從容:本為舒緩的樣子。這裏指被閑置在外,無所事事的樣子。

【點評】

清賀貽孫評雲:“郢路遼遠,魂一夕九逝,不知路之曲直,悲矣!及睹月星而識路,而孤魂複營營,無侶猶為淒絕。老杜雲:‘夢中不知路,何以慰相思。’止得屈子前一半意耳。”(《騷筏》)詩人思君念郢,因癡生幻,故有“魂一夕而九逝”之夢境。以虛境寫真情,與《離騷》之“神遊”同。苦悶的靈魂尋求出路,而虛幻的出路終難慰苦悶的靈魂,虛實相生,回旋往複,構成了“騷型”藝術浪漫主義的特征,亦為其震撼人心處。

亂曰(1):

長瀨湍流(2),泝江潭兮(3)。

狂顧南行(4),聊以娛心兮。

軫石崴嵬(5),蹇吾願兮(6)。

超回誌度(7),行隱進兮(8)。

低佪夷猶(9),宿北姑兮(10)。

煩冤瞀容(11),實沛徂兮(12)。

愁歎苦神(13),靈遙思兮(14)。

路遠處幽(15),又無行媒兮(16)。

道思作頌(17),聊以自救兮(18)。

憂心不遂(19),斯言誰告兮(20)。

【注釋】

(1)亂:古樂章的尾聲。

(2)瀨:沙石灘上的淺水。湍流:水流急速。

(3)泝:同“溯”,逆流而上。

(4)狂顧:左右急視,形容急切尋路而走的情狀。

(5)軫石:奇形怪狀的石頭。崴嵬:高聳的樣子。

(6)蹇:阻礙。吾願:我的願望。

(7)超回:指道路遙遠,迂回。誌度:指按己意揣度而行。

(8)隱進:指山中行進時的情狀。錢澄之《屈詁》:“徑不可度,惟以誌度,人行其上,忽行忽隱,而後得進,極狀山之紆曲。”

(9)低佪:徘徊流連的樣子。夷猶:遲疑不進。

(10)北姑:地名。

(11)煩冤:含冤而心緒煩悶。瞀容:容貌不整的樣子。瞀,亂。

(12)沛:沛然,水流急的樣子。此形容急步而行。徂:往,行。

(13)苦神:精神勞苦。

(14)靈:魂靈。遙思:指遙念郢都。陳本禮《楚辭精義》:“旅夜無眠,又將入夢,靈字即指夢中之魂言。與上文兩‘魂’字相應。”

(15)幽:僻遠的地方。

(16)行媒:指向楚王通信息作合的人。

(17)道思:且行且思。頌:通“誦”,即指此詩。

(18)自救:自我解脫痛苦。

(19)不遂:不能傳達給楚王。

(20)斯言:指這篇詩中所說的話。誰告:向誰訴說。

【點評】

錢澄之《屈詁》:“初幸山水之奇,足以怡情,今徒增其愁歎,以苦神而已,益動靈魂之遙思也。而路遠處幽,又無為之媒者,雖思亦奚為?”楊胤宗《九章新箋》:“此章以明《抽思》著述之旨。風塵途路,長瀨湍流,且行且思,作斯賦也,冀能解憂鬱之思,然君門萬裏,其誰可陳斯文於君前乎?”

【總評】

此篇之寫作與《離騷》同一背景———被放於漢北,冤情無由自申,歸郢無望,故其心態、語意每多相同,正可參讀。然此篇亦有其特點:從結構言,全采取樂章形式,即篇中既有正文,複出現“少歌”、“倡”、“亂”等樂語和層層推進的疊詞。即洪興祖所謂“此章有少歌,有倡,有亂;少歌之不足,則又發其意而為倡,獨倡而無與和也,則總理一賦之終,以為亂詞雲爾。”(《楚辭補注》)中國古代詩歌,《詩經》為歌詩,是音樂文學;而楚辭是否入樂,尚無確考。但從它的樂語來看,也應該是樂歌(除此篇外,《離騷》、《懷沙》等五篇亦有“亂辭”),本篇的結構已足資佐證。而本篇所采取的樂章形式,成功地表現了詩歌內容的時間推移和詩人情感的回旋和流動。本篇在內容上的特點,是著意抒寫詩人的如癡如狂的精神狀態,如“魂一夕而九逝”、“狂顧南行”雲雲,不僅深刻地表達了詩人心靈深處的痛苦、憂心如焚的情感,同時也使詩歌極具個性化的特征。

五、懷沙

《懷沙》與《惜往日》都是屈原臨近自沉之前所作,表達了詩人在極端困厄中,在沉冤莫申、國亡無日,而又進諫無路,已無可為的情況下,從容赴死的決心。

《懷沙》一詩的命意最早多解釋為“懷抱沙石以自沉”(朱熹《楚辭集注》)。後又多被解釋為“懷念長沙”,並說“長沙”是楚始封之地,故懷念之。其實將“沙”等同於“石”並不妥當;而說長沙為楚之故地,也於史無征。明汪瑗《楚辭集解》則曰:“懷者,感也;沙,指長沙。題《懷沙》雲者,猶《哀郢》之類也。”按懷,即有感於懷,或傷懷的意思。《懷沙》即傷懷於長沙。這從詩歌開端“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之語,亦可得到佐證。至於為什麼傷懷於長沙,則與詩人寫作此詩的時和地有關。遊國恩先生曾對此解釋說:“這要從《涉江》說起。根據《涉江》所記,屈原已經上泝沅水,到了辰陽,進入漵浦萬山深處,‘勞苦倦極’,很想休息一下,誰料不久秦兵壓境,攻占了楚國的巫郡與江南,置黔中郡。黔中即辰漵一帶之地。屈原不甘死於敵手,乃複下沅水,涉洞庭,稍折而南,至長沙汨羅江而死。所以題其篇曰《懷沙》,與《涉江》、《哀郢》同為紀實之詞。”(《楚辭論文集》)《懷沙》一詩開首說“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寫時值初夏時節,詩人以戴罪之身,倉皇淒苦地奔波於草木叢生、荒無人煙的南土。他感到前途茫茫,不勝傷懷(按傳說詩人是以夏曆五月初五投水自殺,不是全無根據)。詩人又寫他身處於“變白以為黑兮,倒下以為上”的是非顛倒的黑暗之世,雖“懷瑾握瑜,窮不知所示”,意謂自己雖有匡世救國之才,卻處於窮困境地,不得施展;“懷質抱情,獨無匹兮”,雖滿懷著忠貞之誌愛國之心,卻孤立無援。他自歎懷才不遇,生不逢時,這一感憤雖然是一直有的,但此時他已感到特別絕望,說“伯樂既沒,驥焉程兮”,伯樂已死,還有誰能識別良馬?“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時世昏噩,人心叵測,不會再有相知之人了。在公私交迫(國運日暮途窮,己身洗冤無望)淪於絕境之下,詩人隻有走向死亡。他宣稱“定心廣誌,餘何畏懼兮”,“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為了謹守“初誌”,他決不吝惜生命和丟掉理想,他對於死已無所畏懼,詩人此時的心境既淒惻又坦蕩,既激越又從容,詩人之死無疑是對黑暗現實的最後抗爭。

滔滔孟夏兮(1),草木莽莽(2)。

傷懷永哀兮(3),汩徂南土(4)。

眴兮杳杳(5),孔靜幽默(6)。

鬱結紆軫兮(7),離慜而長鞠(8)。

撫情效誌兮(9),冤屈而自抑(10)。

【注釋】

(1)滔滔:形容夏日陽氣勃發旺盛的樣子。孟夏:初夏四月。

(2)莽莽:草木叢生茂密的樣子。

(3)傷懷:傷心。永:長久。

(4)汩:水流急速,這裏指奔走急行。徂:往。南土:指江南之地。

(5)眴:視。杳杳:蒼茫深遠而看不清晰的樣子。

(6)孔靜:很靜。幽默:幽靜無聲。王逸《楚辭章句》:“言江南山高澤深,視之冥冥,野甚清靜,漠無人聲。”

(7)鬱結:指心中鬱悶不舒。紆軫:委屈痛苦。

(8)離:同“罹”,遭受。慜:同“湣”,傷痛。長鞠:長久困厄。

(9)撫:循省,有反思的意思。

效:考究。此句謂追憶以往對楚王的忠貞之情和考察當初曾立有的報效君國之誌。

(10)自抑:自我克製。

【點評】

首四句敘行程,《哀郢》雲:“方仲春而東遷”,此雲“滔滔孟夏”,屈原蓋以仲春去國,以孟夏轉奔南土。蔣驥雲:“南土,指所懷之沙言,今長沙府湘陰縣,汨羅江在焉,其地在湖之南也。”(《山帶閣注楚辭》)“眴兮”二句,寫身處僻遠孤寂之境與詩人失意失神的昏瞀之情。“撫情”、“效誌”為自省語,自慰語,猶言如今雖遭困厄,然省察自己一生的熱愛君國之情與忠貞之誌,尚可無愧。故下句說雖遭冤屈,猶能“自抑”,即自我心理平衡也。表現了詩人無愧無悔無畏的精神。

刓方以為圜兮(1),常度未替(2)。

易初本迪兮(3),君子所鄙(4)。

章畫誌墨兮(5),前圖未改。(6)。

內厚質正兮(7),大人所盛(8)。

巧薬不斫兮(9),孰察其撥正(10)?

【注釋】

(1)刓:削。圜:同“圓”。

(2)常度:常法。替:廢。

(3)易初:改變初心,指屈原早年所立下的變法圖強、以身許國的誌向。本迪:《史記》引作“本由”,指本來之道,即常道。

(4)鄙:鄙視,即以為可恥的意思。

(5)章:辨明。畫:指木工為取直所畫的線。

誌:記住,標示出來。墨:木工畫線時所彈的繩墨。按畫、墨,均喻指法度。

(6)前圖:前人所持守的規矩、常法。

(7)內厚:內心敦厚。質正:品質方正。

(8)大人:猶言君子,道德高尚之人。盛:稱許,讚美。

(9)巧倕:人名,傳說堯時的巧匠。斫:砍削。

(10)撥:彎曲、不正;與“正”相對。此指使物或彎或正。

喻指賢能之士,有才不得施展,誰能知道他的本領?

【點評】

以上詩人自述堅持正道直行,不隨世俗浮沉之節操。

楊胤宗雲:“刓方以為圜兮,常度未替句,乃詩之比也。方喻正也,圜喻俗也。言欲變誌從俗,常法未廢,弗可遽變也。迪,說文:道也。……言改變初衷本道以媚人,乃君子所鄙棄者。畫與墨,明誌於前圖,喻聖賢法度,永著之於典籍,後人弗可改也。東坡詩:‘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辭旨俱溫婉而敦厚。”(《屈賦新箋》)所解雖近是,然以“溫婉”、“敦厚”評其語意卻似未見貼切。節末“巧”二句之反問語,正是對朝廷中的君昏臣暗、迫害賢良寓有多少不平之氣!

玄文處幽兮(1),矇瞍謂之不章(2)。

離婁微睇兮(3),瞽以為無明(4)。

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5),雞鶩翔舞(6)。

【注釋】

(1)玄文:黑色花紋。處幽:置於幽暗的地方。

(2)矇瞍:盲人。有眼珠而看不見稱“矇”;無眼珠者稱“瞍”。不章:無花紋。

(3)離婁:一名離朱,傳說黃帝時人,視力極強,能明察秋毫。微睇:眯著眼縫。猶言視力極強,不用費力,即可明察一切。

(4)瞽:瞎子。無明:看不見。此謂瞽者以己度人,喻昏君暗臣,不能認知賢良。

(5)笯:竹籠,楚國方言。

(6)鶩:野鴨子。

【點評】

喻濁世顛倒是非如此。“此言舉世皆無目者也。以瞍察玄文,以瞽笑離婁,無怪其然也。”(清錢澄之《屈詁》)末“鳳皇”二句,喻高貴者受困厄,群小得誌。“雞鶩翔舞”一語,喻小人得意之態,如繪;且表現出對其無限鄙睨之情。

同糅玉石兮(1),一概而相量(2)。

夫惟黨人之鄙固兮(3),羌不知餘之所臧(4)。

任重載盛兮(5),陷滯而不濟(6)。

懷瑾握瑜兮(7),窮不知所示(8)。

【注釋】

(1)糅:混雜在一起。

(2)概:用鬥斛量穀物時,用以刮平的木板。一概相量,表示劃一,即給以等量齊觀,同樣評價。

(3)鄙固:鄙陋固執,無識見。

(4)羌:乃。臧:同“藏”,指抱負。

(5)任重:擔負重擔。盛:多。

(6)陷滯:沉陷受阻。不濟:不能成行。

(7)懷:懷揣著。瑾、瑜:皆美玉名。

(8)窮:身處困境。示:表示,展示。不知所示,指有才不知如何施展。

【點評】

前四句以玉石不辨,喻朝廷群小見識淺陋;後四句以車載重,沉陷受阻,喻國步維艱,而自己懷才又無從施展。

清陳本禮《楚辭精義》雲:“此追悼為左徒時,遇讒被疏。既未得克展其才,而放廢之後,沉淪異地,複未得竟其用也。”按前雲“不知所藏”,是就對方昏庸不識己之才能說,後雲“不知所示”,是從己身受埋沒,有才難以施展說,角度不同,內有因果關係在。

邑犬群吠兮(1),吠所怪也(2);非俊疑傑兮(3),固庸態也(4)!

文質疏內兮(5),眾不知餘之異采(6);材樸委積兮(7),莫知餘之所有。

【注釋】

(1)邑犬:鄉邑之犬,猶言普通鄉裏養的狗。群吠:群起而叫。

(2)怪:怪異,不通常而少見的事物。

(3)非:詆毀、誹謗。俊、傑:均指才幹、智能超群者。疑:猜忌。

(4)固:本來。庸態:世俗庸人的態度。

(5)文:文采。質:本質。文質,猶言發自本質的光彩。疏:疏達。內:內在。疏內,猶言心胸開闊明智。

(6)異采:殊異之光彩,猶言奇才異能。

(7)材:良材。樸:材未開發出來稱樸。朱熹《詩集傳》:“樸,未斫之質也。”委積:堆積。

【點評】

因不同於流俗而竟見怪於眾,因才德過人而難被理解,這是詩人極大的苦悶。此雖在《離騷》、《抽思》等篇章中屢有表述,然於此篇中則表現得更為尖銳、激烈。明徐煥龍《屈辭洗髓》雲:“詞愈憤而愈刻,意愈慢而愈激,即犬吠數語,亦見其不平之氣,是必見恨於小人矣。”將群小見異己而鼓噪,比作群犬吠怪,幾近於罵。“固庸態也”,如聞鄙視斥責之聲!

重仁襲義兮(1),謹厚以為豐(2)。

重華不可遌兮(3),孰知餘之從容(4)。

古固有不並兮(5),豈知其何故?

湯禹久遠兮,邈而不可慕(6)。

【注釋】

(1)重、襲:皆重疊、積累的意思。

(2)謹:謹守。厚:篤厚。此指以仁義修身,多積德,不放縱。豐:豐足。

(3)重華:傳說中虞舜名字。遌:遇。

(4)從容:此指一舉一動皆符合於道的狀態。即《中庸》所謂“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

(5)不並:指明君賢臣往往不並生於世,此處是詩人自指未遇明君。

(6)邈:遠。慕:思慕。

【點評】

追慕往古賢君聖主,慨歎自己生不逢時,徒有盛德才幹,而無法施展。“孰知”、“豈知”、“不可慕”數語,充分表達出詩人的失望之情和莫大的憾恨之感。

懲違改忿兮(1),抑心而自強(2)。

離慜而不遷兮(3),願誌之有像(4)。

進路北次兮(5),日昧昧其將暮(6)。

舒憂娛哀兮(7),限之以大故(8)。

【注釋】

(1)懲:止住。違:怨恨。改忿:改去忿恨不平之心。

(2)抑:克製。抑心:此指克製住內心的忿恨不平。自強:自我勉勵,堅強起來。

(3)不遷:指不改變初誌。

(4)誌:誌行。像:榜樣。此謂希望自己的誌行,能成為天下後世可效法的榜樣。

(5)進路:向前趕路。北次:北行尋找止宿之地。舊注謂指欲北歸郢都(朱熹),或謂北往汨羅(戴震),究何所指,詩人並未說明。

(6)昧昧:昏暗。

(7)舒憂:舒解憂愁。娛哀:以快樂的心情代替悲哀。

(8)限:限度。大故:指死亡。即說生命的期限,已到了盡頭。

【點評】

“懲違”四句,王逸釋雲:“言己自勉修善,身雖遭病,心終不徙,願誌行流於後世,為人法也。”(《楚辭章句》)馬其昶釋後四句:“限之以大故,猶言要之以一死,以死為舒憂娛哀,所謂求仁得仁也。”(《屈賦微》)陳本禮雲:“以懷石(陳氏釋‘懷沙’為懷石自沉)為舒憂,以投淵為娛哀,命盡於此,天實限之,夫何怨哉?淒音慘慘,至今猶聞紙上。以上又似一篇自祭文,亂曰以下,則自題墓誌銘也。”(《屈辭精義》)按“日暮”一語,雖或紀實,義亦雙關,所謂“日暮途窮”也。既有不易初誌之信念,又具“九死不悔”、視死如歸之決心,何其崇高、悲壯!此正是屈子屈文之震爍千古處。

亂曰:

浩浩沅湘(1),分流汩兮(2);修路幽蔽(3),道遠忽兮(4)。

懷質抱情(5),獨無匹兮(6);伯樂既沒(7),驥焉程兮(8)。

人生稟命(9),各有所錯兮(10);定心廣誌(11),餘何畏懼兮(12)。

【注釋】

(1)浩浩:浩浩蕩蕩,水廣闊盛大的樣子。

(2)分流:沅水,源出貴州;湘水,源出廣西。二水皆經湖南省分別入洞庭湖。汩:水流迅急的樣子。

(3)修:長。幽蔽:指被林木遮掩覆蓋,幽深黑暗。

(4)遠忽:遙遠荒忽,指辨不清路的樣子。

(5)質:質樸,指本性誠信,質樸無華。情:指忠貞之情。

(6)無匹:無雙。這裏指孤立無援的意思。

(7)伯樂:古代傳說中善識別良馬的人。

(8)驥:良馬。程:衡量,識別。

(9)人生:人生在世。稟命:指窮通壽夭皆受天命所支配。

(10)錯:通“措”,安排。此指人的命運、境遇各有定數。

(11)定心:指信念堅定。廣誌:情誌豁達。

【點評】

“人生”四句,舊注解釋多有分歧。王夫之釋雲:“生死惟天所置,則死不足懼”(《楚辭通論》)其實這並非此處表達的主要意蘊。所謂無懼雲雲,還應結合上文“懷質抱情”,“定心廣誌”等語來理解,即表達了詩人正道直行,胸懷正義,心無內疚的無愧無畏精神。王逸雲:“言己既安於忠信,廣我誌意,當複何懼乎?威不能動,法不能恐也。”(《楚辭章句》)清奚祿詒雲:“我尊德性以存心,不為私意所亂。道問學以廣誌,不為物欲所蔽。……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哉?”(《楚辭詳解》)清胡濬源雲:“定心廣誌者,見得道理如此,不如是則不安也。何畏懼者,非言畏死,畏其不合於聖賢之道也。”(《楚辭新注求確》)其說近是。

曾傷爰哀(1),永歎喟兮(2);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3)!

知死不可讓(4),願勿愛兮(5);明告君子(6),吾將以為類兮(7)!

【注釋】

(1)曾:通“層”,重疊。層傷,猶言屢屢傷心。爰,乃。

(2)永:長久。歎喟:歎息。

(3)不可謂:無法言說,即人心莫測的意思。

(4)讓:退避,避免。

(5)愛:吝惜,指惜生避死。

(6)明告:明白宣告。

(7)類:榜樣。意謂將成為守誌不移、視死如歸者的榜樣。

【點評】

“亂辭除總結本篇大旨外,屈原對於生死之際,見之明,思之審,言之尤為俊偉。此文乃屈原絕筆,古今偉大人物,於其臨死之前,未有作為文章自寫其情思有如此光明磊落者。”(劉永濟《屈賦音注詳解》)。

【總評】

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曾著錄此篇雲:“乃作《懷沙》之賦,遂自投汨羅。”故後人多視《懷沙》一詩為詩人絕筆之作。證之篇內“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之語,應確係屈原臨近死前之作。然在《九章》中還有《惜往日》一詩,既追惋平生之遭際,又“恐禍殃之有再”,更有“不畢辭而赴淵”之語,顯係更是作於《懷沙》之後的絕命辭。故《懷沙》尚不得稱是詩人的最後絕筆,隻是表現出詩人死意已決的接近死期之作。故清蔣驥曾對此辨證說:“篇中首紀徂南之事,而要歸誓之以死。蓋原自是不複他往,而懷石沉淵之意,於斯而決。故史於原之死特載之。若以懷沙為懷石(按指抱石沉江),失其旨矣。且辭氣視《涉江》、《哀郢》,雖為近死之音,然紆而未鬱,直而未激,猶當在《悲回風》、《惜往日》之前,豈可遽以為絕筆歟?”(《山帶閣注楚辭》)。

六、思美人

《思美人》一詩節取篇中首句“思美人兮,攬涕而眊眙”為題。此詩前人有作於懷王朝與頃襄王朝兩說。從全詩的內容看,有詩人對楚王的無限眷戀,有對初時參與政改失敗後的失望與堅持(“知前轍之不遂兮,未改此度”),有對被重新啟用的期待(“聊假日以須時”,“願及白日之未暮”),都比較合於詩人與楚懷王的關係和被疏時的心態,不類詩人於楚頃襄王時被遠放江南的那種絕望。詩中寫詩人遭讒言被冤屈離開朝廷後,煩冤愁苦,欲向楚王通問以表心跡而不能;欲變節從俗,又覺得有愧於初衷本誌而不肯。從而隻能獨自逍遙娛心,修身以待時。詩中表現了詩人愛國情篤,而又報國無門的苦悶。詩還以香草、美人為喻,象征自己的高潔,表達對楚王的希冀和戀念。一腔苦衷,低回往複,感情深摯。

思美人兮(1),攬涕而+眙。(2)媒絕路阻兮(3),言不可結而詒(4)。

蹇蹇之煩冤兮(5),陷滯而不發(6)。

申旦以舒中情兮(7),誌沉菀而莫達(8)。

【注釋】

(1)美人:喻指楚王。

(2)攬涕:拭淚。久立。眙:凝視。

(3)媒絕:無媒人可求。喻指無代為向楚王溝通的人。阻:阻礙不通。

(4)詒:即“貽”,贈。

(5)蹇蹇:忠直之言。此謂因忠直之言而遭冤。

(6)陷滯:指沉積於心。不發:不能抒發。

(7)申旦:通宵達旦。戴震《屈原賦注》:“申旦,猶言達旦。申者,引而至之謂。”

(8)沉菀:鬱結。達:通。

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1)。

因歸鳥而致辭兮(2),羌迅高而難當(3)。

高辛之靈盛兮(4),遭玄鳥而致詒(5)。

欲變節以從俗兮,媿易初而屈誌(6)。

【注釋】

(1)豐隆:古傳說中的雲神。不將:不相助。

(2)因:憑借。歸鳥:北歸之鳥。時屈原放於江南,此指歸返北方郢都之鳥。

(3)羌:乃。迅高:飛得又快又高。難當:難以擔當致辭捎信的任務。

(4)高辛:即“帝嚳”,古傳說中的帝王。靈盛:充滿靈性。

(5)遭:遇。玄鳥:燕子。致詒:即“致貽”,贈送禮物。傳說帝嚳送聘禮給神女簡狄以通婚姻,後簡狄吞食玄鳥蛋而生契,是殷之始祖。

(6)媿:即“愧”。易初:改變初衷。屈誌:委屈自己的誌向,即委曲求全。

獨曆年而離湣兮(1),羌馮心猶未化(2)。

寧隱閔而壽考兮(3),何變易之可為。

知前轍之不遂兮(4),未改此度。

車既覆而馬顛兮(5),蹇獨懷此異路(6)。

【注釋】

(1)曆年:曆經歲月。離:同“罹”,遭受。湣:憂傷。

(2)羌:乃。馮:即“憑”,憤懣。未化:未消。

(3)寧:寧肯。隱閔:忍受憂患。壽考:猶言終生。

(4)前轍:指以往的經曆。不遂:不順利。

(5)度:態度。指誓死守節的態度。

(6)顛:顛仆,倒下。

(7)蹇:發語詞。異路:與眾不同的道路。

勒騏驥而更駕兮(1),造父為我操之(2)。

遷逡次而勿驅兮(3),聊假日以須時(4)。

指塚之西隈兮(5),與纁黃以為期(6)。

【注釋】

(1)勒:勒住。更駕:再次駕車。

(2)造父:古傳說中善於駕車的人。操:操作,指駕馭。

(3)遷:遷延不前。逡次:即“逡巡”,徘徊不進。

(4)聊:姑且。假日:假借時日。須時:等待時機。

(5)指:望。嶓塚:山名。隈:山坳。

(6)與:及。纁黃:纁,借為“曛”,落日時的天光,此指黃昏。期:期限。

開春發歲兮(1),白日出之悠悠(2)。

吾將蕩誌而愉樂兮(3),遵江夏以娛憂(4)。

攬大薄之芳茝兮(5),搴長洲之宿莽(6)。

惜吾不及古人兮(7),吾誰與玩此芳草(8)?

【注釋】

(1)發歲:一年的開始。

(2)悠悠:遲緩的樣子。

(3)蕩誌:猶縱情。

(4)遵:循,沿著。江:長江。夏:夏水。娛憂:娛樂解憂。

(5)攬:采集。大薄:草木叢生之地。芳茝:白芷,香草。

(6)搴:拔取。長洲:長長的水中陸地。宿莽:經冬不死的草。

(7)不及:未趕上。古人:指古代的賢明君主。

(8)吾誰與:“吾與誰”的倒文。玩:賞玩。玩此香草,喻誌同道合,共慕高潔。二句表示生不逢時之意。

解萹薄與雜菜兮(1),備以為交佩(2)。

佩繽紛以繚轉兮(3),遂萎絕而離異(4)。

吾且儃佪以娛憂兮(5),觀南人之變態(6)。

竊快在其中心兮(7),揚厥,而不俟(8)。

【注釋】

(1)解:采折。萹:萹蓄,一種野草。薄:叢生。雜菜:各種野菜。

(2)交佩:交插在一起佩戴在身上。

(3)繚轉:纏繞。

(4)遂:終於。萎絕:枯死。離異:散落變質。此四句與前文采集芳香相對照,代表平庸,不知美醜。即下麵所說“南人之變態”。

(5)儃佪:徘徊。

(6)南人:指郢都群小。變態:指性情、愛好不正。

(7)竊:私自。快:快慰。中心:心中。

(8)揚:發揚。厥:其。滿,指身上所佩滿的香草,喻盛德。不俟:不待,指不必等待那些庸人的評價。

芳與澤其雜糅兮(1),羌芳華自中出(2)。

紛鬱鬱其遠蒸兮(3),滿內而外揚。

情與質信可保兮(4),羌居蔽而聞章(5)。

【注釋】

(1)芳與澤:芳香與汙濁,喻賢愚或忠佞。雜糅:間雜、相混在一起。

(2)羌:乃。芳華:香花。聞一多《楚辭校補》雲:“按出字不入韻,疑此二句上或下脫二句”。

(3)鬱鬱:形容香氣濃烈。蒸:散發。遠蒸,猶言香氣遠播。

(4)情:性情。質:本質,指真情和美德。信:確實。可保:保持,守而不失。

(5)居蔽:居處偏僻。聞章:名聲卓著,即美名遠揚。

令薜荔以為理兮(1),憚舉趾而緣木(2)。

因芙蓉而為媒兮(3),憚褰裳而濡足(4)。

登高吾不說兮(5),入下吾不能(6)。

固朕形之不服兮(7),然容與而狐疑(8)。

【注釋】

(1)薜荔:一種蔓生植物。理:使者。

(2)憚:恐懼。舉趾:舉足。緣木:爬樹。薜荔多附於樹幹而生長,故求者需“緣木”。

(3)因:憑借。芙蓉:荷花。

(4)褰裳:提起衣裙。濡足:沾濕腳。

(5)登高:指上文爬樹。

(6)入下:指入水濕足。以上比喻雖欲通君,但不欲從俗去求助於楚王身邊的權臣。

(7)固:本來。朕形:我自身。不服:不習慣這樣做。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服,習也。”林雲銘《楚辭燈》:“不服,猶俗言不慣。”

(8)然:於是。容與:徘徊不前。狐疑:猶豫不定。

廣遂前畫兮(1),未改此度也。

命則處幽吾將罷兮(2),願及白日之未暮也(3)。

獨煢煢而南行兮(4),思彭鹹之故也(5)。

【注釋】

(1)廣遂:完全順從。前畫:從前的計劃。

(2)命:命運。處幽:幽僻之地。罷:疲憊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