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九章
《九章》是詩人屈原的一部短篇抒情詩集,它包括九篇作品。依王逸《楚辭章句》的次序是《惜誦》《涉江》《哀郢》《抽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頌》《悲回風》。
關於《九章》之名稱,與《九歌》《九辯》借用古樂曲的名稱不同,它是標明了實際篇數的。王逸曾解釋說:“屈原放於江南之野,思君念國,憂思罔極,故複作《九章》。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陳忠信之道甚著明也。卒不見納,委命自沉。楚人惜而哀之,世論其詞以相傳焉。”意思是說《九章》各篇皆為詩人屈原被放逐江南臨近自沉時期的作品。章,是表明他的忠於君國之心,彰明執著,毫無隱諱的意思。其實這個說法並不符合實際,從《九章》所收的九篇作品看,其內容所反映的並不都是屈原流放於江南的晚年生活。至於對《九章》題義的解釋,也是曲義求深,並未見符合原義。按,《九章》即指九篇詩歌而言,古代詩歌一般都是入樂的,故每一篇詩(包括詩中的段落),也可以取義於“樂章”而稱“章”。關於《九章》的寫作情況和編輯,宋代朱熹認為“屈原既放,思君念國,隨事感觸,輒形於聲。後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於一時之言也。”這個說法是比較符合實際的。
《九章》中的作品,並不是屈原一時一地之作,它原是單行的散篇,後人因其皆為隨事感懷之作,形式又皆屬記事紀行的短篇,故輯為組詩,冠以《九章》之名。西漢初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曾舉列《懷沙》《哀郢》等作品,但未見有《九章》之稱。《九章》的名稱最早見於西漢劉向文中,其《九歎·憂苦》篇雲:“歎《離騷》以揚意兮,猶未殫於《九章》。”一般認為,《九章》是劉向最初編輯《楚辭》時加上去的。又今存《九章》中的作品,後人或認為其中有某些偽作孱入,但理由並不十分充分。
《九章》各篇因並非出於詩人一時一地所作,故其內容、風格也不一律。《橘頌》一詩,以擬人化的手法,歌頌了生於“南國”的橘樹,有“深固難徙”、“秉德無私”的品性和美質,認為可以作為自己的師表。全詩情調開朗樂觀,沒有任何失意悲憤的情緒;形式上基本四言一句,“兮”字置於句尾,說明詩人所創造的“楚辭”體,這時還在探索和形成之中,故後人多認為此詩為屈原年輕時代的最早期作品。其他作品或作於楚懷王時期因讒被疏以後,或作於頃襄王時被放於江南,分別反映了詩人一生的悲慘遭遇和苦難曆程。其寫作的前後次序大致是《惜誦》《抽思》《思美人》《哀郢》《涉江》《悲回風》《懷沙》《惜往日》。
屈原的《九章》之作,與詩人的《離騷》《天問》等諸作不同,它寫作於不同的時間和地點,時間跨度很長,因此,其所表現的思想內容和風格也不盡一致。《橘頌》為詩人早年的詠物述誌之作;《惜誦》《抽思》《思美人》為詩人於懷王時期被疏去職時所寫,雖語意悲怨,但多有眷戀不舍之情,風格則含蘊深婉,低回纏綿。《哀郢》《涉江》為詩人於頃襄王時再次遭讒被冤,流放於江南之作,國危勢迫,頻曆艱險,感情悲憤,辭旨激越無諱。《悲回風》、《懷沙》、《惜往日》作時已屆詩人晚年,雖壯誌不減,但已瀕於絕望,在感憤難抑中,多悲心欷歔之言,淒音苦節,裂人肺腑。故《九章》中的各篇作品,實表現了詩人一生中每一階段的生活經曆和思想感情,是詩人平生遭際之印證。
從思想內容說,《九章》諸作均為政治抒情詩,與《離騷》同。但《九章》中的作品除少數片斷外,采用幻想、誇張的手法較少,主要是紀實之辭。清代陳本禮在分析《九章》這組詩時說:“蓋《離騷》、《九歌》猶然比興體,《九章》則直賦其事,而淒音苦節,動天地而泣鬼神,豈尋常筆墨能測?朱子淺視《九章》,譏其直至無潤色。而不知從蠶叢鳥道巉岩絕壁而出,而耳邊但聞聲聲杜宇啼血於空山夜月間也。”(《屈賦精義》)《九章》各篇主要是用直接傾瀉的方法來表達其複雜的心曲和淒苦的忠怨之情,所謂“直而激,明而無諱”(宋洪興祖《楚辭補注》),但以其內容的悲劇性和感情的真實性,讀之每裂人肺腑,催人淚下。《九章》的語言亦十分生動精妙,工於抒情。篇章結構跌宕有致,語氣隨著詩人感情的起伏而變化,有時激情澎湃,有時淒苦低吟,有時纏綿悱惻。往往一首詩中,也不斷起伏變化,猶如江流河湧,有浪峰也有波穀,有平緩也有陡峭。詩人感情的節奏,形成了詩歌內在的節奏,而深深打動著讀者。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中,曾對屈原作品的藝術造詣作了這樣的評論:“故其敘情怨,則鬱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這雖是就屈原的整體創作說的,但這些成就和特點,則更充分體現在詩人的《九章》諸作中。因為詩人的《離騷》《九歌》等作品,多以瑰麗奇幻為其主要特點,而隻有《九章》純屬於摹物紀實、感懷傷情之作,更能體現出劉勰所高度評價的藝術特征。
一、惜誦
《惜誦》一詩取篇中首句“惜誦以致湣兮,發憤以抒情”之開首二字為題。其句意謂我曾因愛惜君王而陳言,卻竟遭到禍患;故滿懷憤懣地抒寫我的衷情。此詩當是詩人於楚懷王朝被疏失位後不久所作,與長詩《離騷》一樣,主要反映了詩人“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境遇和怨情。詩歌一開始,就寫詩人指天為誓,表明自己一心為君為國的忠誠,以及不被理解、不被接納的冤屈。“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竭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接著詩人表白說自己在朝廷任職時,一直是“先君而後身”,“專惟君而無他”,不想卻“羌眾人之所仇”,受到朝廷群小們的仇視,成了“招禍之道”。在陳誌無路,“號呼又莫吾聞”的情況下,他煩憂困惑已不知如何是好。
詩人說他曾夢遊天庭,問卜吉凶,想高飛遠走或變節從俗,但終以“誌堅而不忍”,因守誌堅定而不忍那樣作。全詩既寫激憤的心情,又寫失位後進退兩難的困境。宋洪興祖雲:“此章言己以忠信事君,可質於明神,而為讒邪所蔽,進退不可,惟博采眾善以自處而已。”(《楚辭補注》)正概述了本篇的主旨。
惜誦以致湣兮(1),發憤以抒情。
所作忠而言之兮(2),指蒼天以為正(3)。
令五帝以折中兮(4),戒六神與向服(5)。
俾山川以備禦兮(6),命咎繇使聽直(7)。
【注釋】
(1)惜:痛惜。誦:陳言。洪興祖《楚辭補注》:“惜誦者,惜其君而誦之也。”致湣:招致禍患。
(2)所:所陳之言。作忠:為忠。一說“所”為古誓言的習慣術語。
(3)指:上指。正:同“證”。為證:作證。
(4)五帝:指傳說中的五方天帝:東方太皞,南方炎帝,西方少昊,北方顓頊,中央黃帝。折中:判斷。
(5)戒:告誡。六神:說法不一,朱熹以為指日、月、星辰、水旱、四時、寒暑。向服:對證事理的是非曲直。王夫之《楚辭通釋》:“向,對也。服,事也。對質其事理也。”
(6)俾:使。山川:山川之神。備禦:一齊陪侍,即陪審的意思。
(7)咎繇:傳說舜時掌刑律的官。聽直:聽取是非曲直。
竭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薴(1);忘儇媚以背眾兮(2),待明君其知之。
言與行其可跡兮(3),情與貌其不變(4);故相臣莫若君兮(5),所以證之不遠(6)。
吾誼先君而後身兮(7),羌眾人之所仇也(8);專惟君而無他兮(9),又眾兆之所讎也(10)。
壹心而不豫兮(11),羌不可保也(12);疾親君而無他兮(13),有招禍之道也(14)。
【注釋】
(1)離群:排斥出群體之外,指受到孤立。贅:身體上多餘的肉瘤。同“疣”。蔣驥《山帶閣注楚辭》:“如贅肉之無所用,而為人所憎也。”
(2)忘:忘掉,此指心裏不存在。儇媚:輕薄討好人之心。背眾:違背眾人,與眾不同。
(3)跡:足跡,作動詞,引申為可以印證。
(4)不變:此指內外始終如一。
(5)相:察視。
(6)證之不遠:用以做證明的事例無須遠求。
(7)誼:通“義”,作動詞,即認為合乎義。身:自身。
(8)羌:楚方言,乃。眾人:指朝廷群小。仇:敵視。
(9)惟:思。惟君,一心為君王著想。
(10)眾兆:眾多之人。讎,同“仇”。
(11)不豫:不猶豫,不動搖。
(12)保:自保。
(13)疾:力,極力。
(14)有:借為“又”。招禍之道:招致禍患的途徑。
思君其莫我忠兮(1),忽忘身之賤貧(2)。
事君而不貳兮(3),迷不知寵之門(4)。
忠何罪以遇罰兮,亦非餘心之所誌(5);行不群以巔越兮(6),又眾兆之所薚(7)。
紛逢尤以離謗兮(8),謇不可釋(9)。
情沉抑而不達兮(10),又蔽而莫之白(11)。
忳鬱邑餘侘傺兮(12),又莫察餘之中情;固煩言不可結而詒兮(13),願陳誌而無路。
退靜默而莫餘知兮(14),進號呼又莫吾聞;申侘傺之煩惑兮(15),中悶瞀之忳忳(16)。
【注釋】
(1)思君:為君王考慮。莫我忠:沒人比我更忠。
(2)賤貧:按屈原本屬楚王同姓貴族,但至屈原之世,已屬同族中的遠支,故稱出身賤貧。
(3)不貳:無二心。
(4)寵:寵幸。
(5)誌:即“知”,指能想得到。
(6)不群:不屑與小人為伍。巔越:跌落。指獲罪失位。
(7)咍:楚方言,譏笑。
(8)紛:多。逢尤:遭遇罪責。離:通“罹”,遭受。謗:誹謗。
(9)謇:遲遲不敢言的樣子。釋:指將真相解釋清楚。
(10)沉抑:心中沉悶、壓抑。不達:不暢。
(11)蔽:指君王受群小蒙蔽。白:表白、辯白。
(12)忳:憂,悶。鬱邑:即“鬱悒”,愁悶。侘傺:失意的樣子。
(13)固:本來。煩言:指要說的話煩多。結:指疏理在一起。詒:通“貽”,贈送,即傳達給對方。
(14)靜默:沉默不語。莫餘知:“莫知餘”的倒文,沒人理解我。
(15)申:重重。煩惑:煩憂迷惑。
(16)中:內心。悶瞀:憂悶煩亂。忳忳:愁悶不舒的樣子。
昔餘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1)。
吾使厲神占之兮(2),曰有誌極而無旁(3)。
終危獨以離異兮(4),曰君可思而不可恃(5)。
故眾口其鑠金兮(6),初若是而逢殆(7)。
懲於羹者而吹兮(8),何不變此誌也(9)?
欲釋階而登天兮(10),猶有曩之態也(11)。
眾駭遽以離心兮(12),又何以為此伴也?
同極而異路兮(13),又何以為此援也(14)?
晉申生之孝子兮(15),父信讒而不好(16)。
行婞直而不豫兮(17),鯀功用而不就(18)。
【注釋】
(1)魂:夢魂。中道:半路上。杭:通“航”。無航,失去航船。此將登天比作渡水,故稱無航。
(2)厲神:古代傳說中主殺罰決斷的神。占:占夢。
(3)曰:由此句至下文“鯀功用而不就”,均為厲神替屈原占夢後所做的答辭。誌極:遠大誌向。無旁:無在旁相助的人。按“登天”雲雲,是指屈原欲在朝廷任職,實現自己的“美政”理想。
(4)終:最終。危獨:處境危險孤立。離異:指遭受排斥,離開朝廷。
(5)思:思念。恃:依靠。
(6)鑠:熔化。這句說人言可畏。
(7)初:當初,指懷王朝。逢殆:遭遇危難。
(8)懲:警戒。羹:熱湯。將菜切細做成的一種冷食。此謂曾被熱湯燙過的人,為戒備再次燙傷,在吃菜時也要吹一吹。意謂有過不幸遭遇,就應更加謹慎小心。
(9)變此誌:改變原有的誌向。
(10)釋階:不借助階梯。
(11)曩:從前。態:態度。
(12)眾:指朝廷群臣。駭遽:驚恐慌張,指膽小怕事。離心:不能同心。
(13)同極:指共事楚王。
(14)援:幫手。
(15)申生:晉獻公太子。
(16)不好:不愛。獻公寵幸驪姬,聽信她的讒言,將申生逼迫自殺。
(17)行:行為。婞直:剛強正直。不豫:不猶豫,做事果斷。
(18)鯀:古代傳說中大禹的父親,治水未成,被舜殺害。用:因。不就:未成。
吾聞作忠以造怨兮(1),忽謂之過言(2)。
九折臂而成醫兮(3),吾至今而知其然(4)。
矰弋機而在上兮(5),罻羅張而在下(6)。
設張辟以娛君兮(7),願側身而無所(8)。
欲儃佪以幹傺兮(9),恐重患而離尤(10)。
欲高飛而遠集兮(11),君罔謂女何之(12)?
欲橫奔而失路兮(13),堅誌而不忍(14)。
背膺牉以交痛兮(15),心鬱結而紆軫(16)。
【注釋】
(1)造怨:製造別人對自己的怨恨。
(2)忽:忽視。過言:過分之言。
(3)九折臂:多次折傷臂膀。成醫:因有經驗,自己也成了良醫。
(4)然:如此,這樣。
(5)矰弋:拴著絲繩的射鳥短箭。機:射箭時所用的機栝,此作動詞,指扣機待發。
(6)罻羅:捕鳥的網。張:張設,設置。
(7)設張:設置,安排。辟:開。此指朝中群奸,暗設傷人的機關,張開來使人遭禍。娛君:使君王快意,高興。
(8)側身:隱避其身。朱熹《楚辭集解》:“言讒賊之人,陰設機械,張布開辟,傷害君之所惡,以悅君意。使人憂懼,雖欲側身以避之,而猶恐無其處也。”
(9)儃佪:徘徊。幹:求。傺:通“際”,際遇、機會。
(10)重患:再次禍患降身。離:同“罹”,遭遇。尤:罪過。
(11)集:鳥棲止在樹上。
(12)罔:不。罔謂:豈不要說。女:汝,你。何之:何往。錢澄之《屈詁》:“言君又欲以遠去為之罪。”
(13)橫奔:狂奔亂跑。失路:迷失路途,離開正道。
(14)堅誌:意誌堅定。不忍:不忍去做。
(15)背膺:背與胸:剖分為二。交痛:指胸、背交相疼痛。此喻指去留兩難,如胸背交痛,痛苦萬分。
(16)紆軫:心中絞痛。
搗木蘭以矯蕙兮(1),薟申椒以為糧(2)。
播江離與滋菊兮(3),願春日以為糗芳(4)。
恐情質之不信兮(5),故重著以自明(6)。
矯茲媚以私處兮(7),願曾思而遠身(8)。
【注釋】
(1)搗:舂碎。木蘭:香木名。木蘭花,芳香潔淨。矯:揉搓。蕙:香草。
(2)舂米使精。申椒:芳香植物。
(3)播:種植。江離:香草。滋:培植。
(4)糗:幹糧。此指用上述香草做成芳香的幹糧。這裏喻自己的高潔。
(5)情質:情實,真情實性。不信:不能取信於人。
(6)重著:反複地顯示。自明:自我表白。
(7)矯:同“撟”,舉起。茲媚:這些可愛的美物,即上述芳香美草。私處:獨處。
(8)曾:借為“層”,多,反複地。遠身:自身遠離世俗。
二、涉江
屈原《九章》中的一篇。詩人晚年流放江南時作,篇中著重記述了詩人渡江而南,浮沅水西上的曆程和心情,故名《涉江》。詩篇具體敘寫了他這次被放逐的地區和所行的路線,即渡江後,經過鄂渚(今湖北武昌),至洞庭湖地區;然後又上沅水西行,經枉陼(今湖南常德)、辰陽(今湖南辰溪)、入漵浦(今湖南漵浦),獨處於深山之中。這是有關詩人晚年被流放所經曆地區的一項重要史料。詩人所到達的流放地區是十分僻遠、荒涼的,但詩人卻表現出“苟餘心之端直兮,雖僻遠其何傷”的矢誌堅持理想、決不屈服的無私無畏精神。本篇為紀實之作,但在詩的開端卻采用浪漫主義手法,極寫他的苦悶和欲忍不能的感情。表示他既不被汙濁黑暗的社會所了解,則將“高馳而不顧”,幻想自己將乘龍駕馬,去尋古帝重華(帝舜)同遊於天上,以至“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全詩塑造了一個光明正大、執著不阿的愛國者的形象。他失去家國、戴罪遠行,雖在這無情的打擊麵前,卻始終眷戀祖國、堅持理想,自覺地承擔了悲劇性的命運。他的遭際是淒苦的,但他的感情卻是崇高悲壯的。詩中感情起伏,回旋激蕩,動人心弦。
餘幼好此奇服兮(1),年既老而不衰(2)。
帶長鋏之陸離兮(3),冠切雲之崔嵬(4),被明月兮珮寶璐(5)。
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6)。
【注釋】
(1)奇服:奇特的服飾。這裏表示不同凡俗的愛好。
(2)不衰:不減弱。
(3)鋏:劍把,這裏指劍。陸離:光彩斑斕的樣子。
(4)冠:作動詞,戴。切雲:帽子名。崔嵬:高聳的樣子。
(5)被:同“披”。明月:指夜明珠。珮:同“佩”。寶璐:寶玉。
(6)方:將。高馳:遠走高飛。
【點評】
此時詩人蒙冤被逐,獨自跋踄於僻遠荒涼、瘴癘霧毒的深山老林之中,處境十分淒苦。但詩卻以奇兀之筆開端,是其所是,壯寫人生。“奇服,奇偉之服,以喻高潔之行,下冠劍被服皆是也。衰,懈也。”(朱熹《楚辭集注》)自幼至老,好此奇服而不衰,即《離騷》中所謂“獨好修以為常”,自尊自愛,崇尚高潔,一如既往,始終不變。這是詩人對理想的執著,也是對苦難的挑戰。“吾方高馳而不顧”,清錢澄之雲:“自寫其高視闊步,岸傲一世之狀。”(《屈詁》)。
駕青虯兮驂白螭(1),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2)。
登昆侖兮食玉英(3),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
【注釋】
(1)虯:傳說中有角的龍。驂:四馬駕車,兩旁的馬叫“驂”。螭:無角的龍。
(2)重華:舜的名字。瑤:玉。圃:園。瑤圃:神話傳說在昆侖山上盛產美玉的花園。
(3)玉英:傳說中玉樹之花。
【點評】
身雖陷於僻遠,卻難限我精神自由。登昆侖,食玉英,與重華同遊,足以鄙視塵俗;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光,黑暗終將沉淪,光明磊落者終將不朽。這是詩人的自信、自負,也是他的清醒、崇高、偉大的地方。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1),旦餘將濟乎江湘(2)。
乘鄂渚而反顧兮(3),欸秋冬之緒風(4)。
步餘馬兮山皋(5),邸餘車兮方林(6)。
乘舲船餘上沅兮(7),齊吳榜以擊汰(8)。
船容與而不進兮(9),淹回水而凝滯(10)。
朝發枉陼兮(11),夕宿辰陽(12)。
苟餘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13)!
【注釋】
(1)南夷:指屈原被流放地的南方土著民族。
(2)旦:早晨。濟:渡。江:長江。湘:湘水。
(3)乘:登。鄂渚:地名,在今湖北省鄂城。反顧:回頭遙望來路。
(4)欸:歎息聲。緒:殘餘,此指秋冬的寒風仍在吹個不停。
(5)山皋:山岡。
(6)邸:止,到。方林:地名。
(7)舲船:有窗的船。沅:沅水,在今湖南省西部。
(8)齊:同時並舉。吳榜:仿照吳地製的船槳。一說,指大槳。擊汰:擊水,指劃船。汰:水波。
(9)容與:猶豫不前的樣子。
(10)淹:滯留。回水:回旋的水流。
(11)枉陼:地名,在今湖南省常德市一帶,陼,同“渚”。
(12)辰陽:地名,在今湖南省辰溪縣西。
【點評】
此節寫南行路線,曆曆分明,一方麵表現長途勞瘁之情景,一方麵抒寫去國日遠之心情,詩中寫忽而陸行,忽而水程,其舟車勞頓可知;又說“反顧”、“容與”、“凝滯”,表現了孤臣去國,回首難進,步步生哀之情狀。“何傷”一語,舊說謂“自解之詞”,是自我寬慰語,恐非是。此句應與《離騷》中“豈餘心之可懲”同義,猶言雖被投身荒遠,其“端直”之心不可改也,故雲“何傷”?
入漵浦餘儃佪兮(1),迷不知吾所如(2)。
深林杳以冥冥兮(3),乃猿狖之所居(4)。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5)。
霰雪紛其無垠兮(6),雲霏霏而承宇(7)。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8),固將愁苦而終窮(9)。
【注釋】
(1)漵浦:地名,在今湖南省漵浦縣。儃佪:徘徊。
(2)如:往。
(3)杳:幽深。
(4)狖:長尾猿。
(5)幽晦:陰暗。
(6)霰:雪珠。無垠:無邊無際。
(7)霏霏:雲氣濃重的樣子。承宇:同屋簷相接。一說“宇”是天宇。
(8)從俗:隨從流俗。
(9)終窮:終身困厄。
【點評】
漵浦處崇山峻嶺,深山老林之中,此節寫入浦之後又入林,入林之後又入山,山高林深,曆盡惡境,“迷不知吾所如?”己不知行將何往,身在何處?“迷”字,道出其時身心失所之狀。下文描述了放逐之地的荒僻險惡環境:山林幽深,氣候惡劣,杳無人煙。謂“乃猿狖之所居”,即非生人之所宜居,對人來說已至絕境矣。“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固”字,說明遭此窮途,並非出其所料,所謂“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離騷》)。此乃說既不能變心從俗,知必會罹此後果,然又絕不妥協,這是隻有抱有“九死不悔”之氣節者方能做到的。楊胤宗《屈賦新箋》評說雲:“漵浦處重山深林之中,雲嵐雨雪,瘴癘霧毒,非人所宜居處,而原貶此,深山茅屋,載離寒暑,日處於陰慘岑寂之中,度其非社會之人生。天高地迥,鬱荒獨哭,其與朝廷惡勢力鬥爭,已至援絕而矢窮,然終不肯降服也。”即通過絕境而體現了詩人絕不屈服之性格。
接輿髡首兮(1),桑扈裸行(2)。
忠不必用兮(3),賢不必以(4)。
伍子逢殃兮(5),比幹菹醢(6)。
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餘將董道而不豫兮(7),固將重昏而終身(8)!
【注釋】
(1)接輿:春秋時楚國的隱士,佯狂傲世。髡首:剪去頭發,表示不同流合汙,不與統治者合作。
(2)桑扈:古代隱士。裸行:裸體走路,表示憤世嫉俗。
(3)用:任用。
(4)以:任用的意思。
(5)伍子:伍子胥,春秋時吳國大臣,敢於直諫,他勸吳王夫差殺越王勾踐以絕後患,夫差不聽,最後迫令子胥自殺。
(6)比幹:商紂王時賢臣,被紂王剖心處死。菹醢:古代酷刑,將人剁成肉醬,此指剖心。
(7)董道:正道。董:正。不豫:不猶豫,不遲疑。
(8)重昏:再也見不到光明。
【點評】
此節謂君昏政暗,小人猖獗,忠良遭害,賢臣被棄,乃自古皆然,何足怨怪?此是自我寬解語,也是憤世語。
“餘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明知前途悲慘,而仍守正不移終無反悔,詩人之剛毅性格可見。
亂曰:鸞鳥鳳皇(1),日以遠兮(2)。
燕雀烏鵲(3),巢堂壇兮(4)。
露申辛夷(5),死林薄兮(6)。
腥臊並禦(7),芳不得薄兮(8)。
陰陽易位(9),時不當兮。
懷信侘傺(10),忽乎吾將行兮(11)。
【注釋】
(1)亂:樂章的尾聲,借用作詩的結尾。鸞鳥:鳳一類的瑞鳥,此比喻賢臣。
(2)日以遠:一天比一天遠離。
(3)燕雀烏鵲:普通鳥類,比喻平庸之輩。
(4)巢:作動詞,築巢。堂壇:殿堂祭壇,比喻朝廷高位。
(5)露申:一作露甲,即瑞香花。辛夷:木蘭的別稱,一種香木,名木筆。
(6)林薄:草木叢雜的地方。
(7)腥臊:發出惡臭氣味之物,比喻有醜行之人。禦:用。
(8)薄:靠近,指作近臣。
(9)陰陽易位:形容自然界極端混亂的現象,這裏比喻楚國明暗顛倒的混亂現狀。
(10)信:忠誠。侘傺:失意的樣子。
(11)忽:飄忽,茫茫然的樣子。
【點評】
此借物陳詞,比興見意。首二句言楚王愚暗,讒佞當道,仁賢遠去,國將不國矣。中二句言汙賤並進,而芳潔之士見棄於朝,不容於世。這是詩人對楚國社會現實的憤怒揭露,也是表明自己遭逢不幸的原因。“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王逸雲:“言己懷忠信,不合於眾,故悵然佇立,忽忘居止,將遂遠行,之他方也。”(《楚辭章句》)遠行何方?詩人未明言,戛然而止。然詩人之失意侘傺,窘困煩亂之情可知。
【總評】
此詩記寫了詩人晚年被放逐生活中最淒苦的一段經曆,但詩中所洋溢的情緒,卻是不屈服的。詩中所表現出來的詩人那種艱苦卓絕、矢誌不渝、有進無退的精神,是如此的動人心弦,感人肺腑。“這是一篇線索明了、水陸並行的遊記,也是一篇悲憤淒愴、見景生情的苦難曆程記,更是一篇詩人‘上下求索’、寧折不彎的行記。”(周建忠《楚辭論稿》)在藝術手法上,它與《九章》中其他詩作亦有異,其虛實相生、大膽想像、比興兼用近於《離騷》。
崇高的思想,悲壯的經曆,情真意切的言詞,讀之催人淚下。
三、哀郢
屈原《九章》作品之一。詩作於頃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秦將白起攻克郢都(楚國都,今湖北江陵)以後。當時楚王倉皇東遷,百姓四處逃亡,屈原百感交集,寫下了這篇哀歌。“哀郢”,謂哀悼郢都之淪亡。詩歌開頭描寫了郢都百姓因避難而四散逃亡的慌亂景象。繼而寫詩人離郢時對故都的係念和國破家亡的悲哀,並對楚統治集團誤國的罪行加以揭露和批判,結尾則以“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的詩句,表達了詩人至死不忘故都的深摯的感情。全詩緊扣“哀”字展開,並多用呼告、感歎句,詞悲情烈,裂人心肺,深刻地表達了詩人的愛國情懷。
皇天之不純命兮(1),何百姓之震愆(2)。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3)。
去故鄉而就遠兮(4),遵江夏以流亡(5)。
出國門而軫懷兮(6),甲之朝吾以行(7)。
【注釋】
(1)皇天:對天的敬稱。純:不雜而有常道。不純,違反常道。古人認為天本應福善禍淫,今竟使無辜百姓遭罪,故有此指責。命:天命。
(2)震:震駭。愆:遭罪。
(3)方:正當,恰當。仲春:二月。東遷:指往東逃離、逃難。
(4)故鄉:這裏指楚國的郢都。
(5)遵:循;沿著。江夏:江,長江;夏,指夏水,夏水經江陵、監利縣北,在沔陽彙入漢水。
(6)國門:郢都的城門。軫懷:痛心。軫。痛楚。
(7)甲之朝:甲日的早晨。甲,即甲日。古人用幹支相配來表示日期。
【點評】
國都失陷,舉國逃亡,此對楚國楚人來說,乃石破天驚之大變故。詩人情急呼天,向天問罪,但蒼天無知而禍出有因,故實際上正是向昏聵的為政者問罪。“何百姓之震愆”,猶言蒼生何辜,遭此巨殃?詩一開端,就表現了詩人的極大悲憤之情。
隻“民離散而相失”一語,足以寫出當時大禍臨頭,眾百姓四散逃亡時之亂象和慘境。“方仲春而東遷”,春日來臨,乃是百姓安居樂業,計劃一年生計的和樂之時,不想卻遭受此妻離子散之大變故。“方仲春”之“方”字,亦正表現出詩人對此情此景的無奈和怨憤、不平。
發郢都而去閭兮(1),怊荒忽兮焉極(2)。
楫齊揚以容與兮(3),哀見君而不再得。
望長楸而太息兮(4),涕淫淫其若霰(5)。
過夏首而西浮兮(6),顧龍門而不見(7)。
【注釋】
(1)閭:裏門。這裏指屈原在郢都的住所。
(2)怊:悵惘。荒忽:通“恍惚”,指神誌不清一片迷茫。焉:何。極:終點,盡頭。
(3)楫:船槳。容與:緩緩而行。
(4)楸:梓樹,落葉喬木,樹身高大,遠望可見,故稱長楸。朱熹雲:“長楸,所謂故國之喬木,使人顧望徘徊,不忍去也。”太息:歎息。
(5)涕:眼淚。淫淫:眼淚流淌不止的樣子。霰:雪珠。
(6)夏首:夏水與長江相接處。浮:漂浮。這裏指船在水中航行。
(7)顧:回頭看。龍門:郢都東門。
【點評】
“怊荒忽”,寫發郢去閭後之心情,恍恍惚惚,心神不定,不知所之,寫創痛之大,難過已極。“焉極”?何處是終點,哪裏是歸宿?逃亡者非比一般出行,行無定處,心無定準,正細微地寫出了此時的心態。下文寫船往前行,身已離郢,而心不舍,故而“望長楸”、“顧龍門”,正所謂一步一回首,步步生哀。
心嬋媛而傷懷兮(1),眇不知其所蹠(2)。
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3)。
淩陽侯之泛濫兮(4),忽翱翔之焉薄(5)?
心薡結而不解兮(6),思蹇產而不釋(7)。
【注釋】
(1)嬋媛:眷顧留戀。傷懷:傷心。
(2)眇:同“渺”,渺茫。蹠:踩踏,落腳的地方。
(3)焉:乃。洋洋:漂泊流浪。
(4)淩:乘,駕。陽侯:傳說中的水波之神,此處指水麵上激起的浪濤。泛濫:波濤洶湧漫溢。
(5)忽:飄忽。翱翔:原指鳥飛,“一上一下曰翱,直刺不動曰翔”(林雲銘《楚辭燈》),這裏形容船隨波浪飄浮的樣子。焉:何。薄:靠近。
(6)躀結:心情鬱結。解:排解。
(7)蹇產:心中鬱悶不順暢。釋:解開,排遣。
【點評】
“洋洋為客,一語倍覺黯然”(李賀語)。當時楚國的情事是“當頃襄二十一年,(秦)又攻楚而拔之,遂取郢。更東至竟陵,以為南郡,燒墓夷陵。襄王兵散敗走,遂不複戰,東北退保於陳城,而江陵之郢,不得為楚所有矣。”(汪瑗《楚辭集解·哀郢》)楚國楚人,生於斯,長於斯,祖先陵墓葬於斯,如今國破家亡,四處流浪,故“洋洋為客”,實黯然神傷之語。李後主(煜)國亡後有“夢裏不知身是客”之句,或由此來。
將運舟而下浮兮(1),上洞庭而下江。
去終古之所居兮(2),今逍遙而來東(3)。
【注釋】
(1)運:行。
(2)去:離開。終古:世世代代。
(3)逍遙:飄蕩。
【點評】
關於“下浮”,“上洞庭而下江”,曆來有不同注釋,惟沈祖觚雲:“以舟向前曰上,船尾居後曰下,此行舟者習慣語”(《屈原賦辯證》),簡明可取。
“去終古之所居”,熱愛世代繁息的故國、故土,是愛國思想的深刻內容。此使人想起近代著名詩人艾青抗日時期愛國詩篇的名句:“為什麼我眼裏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古今愛國者有著相通的情感。
“逍遙”,舊注或釋為“遊戲”(王逸)或“無知自得之貌”,均誤。明汪瑗《楚辭集解》:“按逍遙本優遊行樂之意,今又當解作飄搖流落之意,故讀古書者,不可以詞害意也。”聯係上下文,汪說是。
羌靈魂之欲歸兮(1),何須臾而忘反(2)。
背夏浦而西思兮(3),哀故都之日遠。
登大墳以遠望兮(4),聊以舒吾憂心(5)。
哀州土之平樂兮(6),悲江介之遺風(7)。
【注釋】
(1)羌:楚方言,發語詞。
(2)須臾:片刻。反:同“返”。
(3)背:背向。夏浦:今湖北漢口。西思:思念西邊的郢都。
(4)大墳:高地,這裏指堤岸。
(5)聊:姑且。舒:寬舒。
(6)州土:鄉土。平樂:土地廣博,生活安樂。
(7)悲:愁苦而無奈。江介:長江沿岸。遺風:民俗,民風。這二句是悲哀痛惜楚國的土地和人民生活將受到敵人的蹂躪。
【點評】
身離故都,而靈魂欲歸;行已過夏浦,而思緒西飛。
“上二句言夢寐之頻,下二句言思歸之甚。惟其思之甚,故夢之頻也”(汪瑗語),愈行愈遠而愈思,身不能返,而靈魂欲歸,真堪催人淚下。接說“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但遠望豈可當歸?聊以自慰而已,愈見其難離難舍之心。
“哀州土”二句,所謂風景不殊,而心情兩樣。眼見平樂國土、淳樸民俗將遭蹂躪,故而觸目生悲,哀不能禁。
清蔣驥雲:“州土平樂,江介遺風,皆先世所養育教誨以貽後人者,故對之而愀然增悲焉。”(《山帶閣注楚辭》)。
當陵陽之焉至兮(1),淼南渡之焉如(2)?
曾不知夏之為丘兮(3),孰兩東門之可蕪(4)!
心不怡之長久兮(5),憂與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
忽若不信兮(6),至今九年而不複(7)。
慘鬱鬱而不通兮(8),蹇侘傺而含戚(9)。
【注釋】
(1)當:抵達,歸向。陵陽:地名,今安徽省安慶東南。
(2)淼:形容水麵寬廣,望不見邊際。焉如:去哪裏呢?
(3)曾:乃。夏:通“廈”,大屋,指楚國宮殿。丘:廢墟。
(4)孰:何。兩東門:指郢都東關的兩個城門,此指城郭。可:語氣助詞,用在句子中加強語氣。蕪:荒蕪。
(5)怡:喜悅。
(6)忽若:忽然間。信:信任。
(7)複:返回。
(8)通:排遣。不通,排遣不掉。
(9)蹇:發語詞。侘傺:失意。戚:憂愁。
【點評】
上文說“眇不知其所蹠”,再說“忽翱翔之焉薄?”此又說“淼南渡之焉如?”均在表明逃亡之人,茫茫然無所歸宿之感。
“曾不知”,猶言簡直想不到,對災難之深重表示心驚。“夏之為丘”、“東門可蕪”,猶言昔日宮室、城郭皆將遭秦軍踐踏,變為廢墟,一片荒蕪。清賀貽孫稱此二句“忽作危語,痛極,蓋屈子知郢將亡,預作麥秀之憂,憂及夏屋,又憂及東門,其憂深矣。”(《騷筏》)“‘夏丘’二語,尤覺慘絕。”(《楚辭評林》引焦弱侯語)。
外承歡之汋約兮(1),諶荏弱而難持(2)。
忠湛湛而願進兮(3),妒被離而鄣之(4)。
堯舜之抗行兮(5),瞭杳杳而薄天(6)。
眾讒人之嫉妒兮(7),被以不慈之偽名(8)。
憎慍薫之修美兮(9),好夫人之)慨(10)。
眾踥蹀而日進兮(11),美超遠而逾邁(12)。
【注釋】
(1)汋約:柔美。這裏指討好君王的媚態。
(2)諶:確實,實在。荏弱:軟弱。持:執掌。
(3)湛湛:厚重深沉的樣子。進:推薦並啟用。
(4)被離:同“披離”,紛繁雜亂。鄣:同“障”,阻隔。
(5)抗行:“抗”通“亢”,高尚的行為。
(6)瞭:明亮。由高處遠望。杳杳:高遠。薄:接近。
(7)讒:離間陷害。
(8)被:通“披”,加上。不慈:不愛子女。戰國時代有“堯不慈,舜不孝”的說法。雖然堯、舜是曆史公認的賢明君主的典範,但也難逃少數人臆斷和謗毀,猶言人言可畏。偽名:捏造出的罪名。
(9)憎:厭棄。慍:品性誠實純樸。修美:修養美德。
(10)好:喜愛。夫:那些。慷慨,這裏指信誓旦旦巧言輕諾。
(11)眾:指朝中阿諛諂媚禍國殃民的小人。踥蹀:走路輕狂的樣子。日進:指日益升遷,獲得祿位。
(12)美:指有美德的人。超遠:日益疏遠。逾邁:更加遠去。
【點評】
上文哀郢都之淪陷,此則進而揭示造成如此國家大難之根源。小人外飾媚態以承君歡,忠悃厚重之人,欲盡其才智而謀國,卻被排斥,政焉能不亂,國焉能不亡?此節諸多用詞很具表現力,如汋約,形容佞臣的媚態;湛湛,狀忠義之士的厚重深沉;杳杳,形容高遠;踥蹀,形容群小相攜竟進的樣子。
亂曰:曼餘目以流觀兮(1),冀一反之何時(2)?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3)。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4),何日夜而忘之(5)?
【注釋】
(1)亂:古辭賦在篇末總括全篇思想內容的文字,即尾聲。曼:引。流觀:環顧。
(2)冀:希望。一反:返回一次(郢都)。
(3)首丘:頭向著出生地的山丘。
(4)信:實在。
(5)之:指郢都。
【點評】
末章結語,亦是詩人淒苦心語。郢都陷落,國將不國;蒙冤被逐,九年不複,“冀一反之何時”?生不如鳥,死不如狐,曼目流觀,前途茫茫,真有一慟而絕之意,“讀至此,節愈促,情愈哀矣!”(賀貽孫《騷筏》)。
【總評】
首敘郢破,百姓離散之哀;次敘離故都日遠,步步懷思之哀;再敘黨人禍國,己身長期被逐,回歸無日之哀。
可謂事事刺心,步步生哀。“《哀郢》於《九章》中最為淒婉,讀之實一字一淚”(《楚辭評林》引蔣之翹語)。史遷舉屈原作品,將《哀郢》與《離騷》,《天問》和《招魂》並列,視為詩人代表作,稱“悲其誌”(《屈原列傳》),悲其忠於君國、嫉邪憫民之誌也。明黃文煥雲:“通篇分三段,開章至‘東來’,言出國門之愁;‘靈魂’至‘含戚’,言回思之愁;‘承歡’至‘冀反’,痛恨黨人被其生離之愁;末乃以求得歸死為結局,眸開不得見故鄉,目瞑尚及返故土。”(《楚辭聽直》)又近世梁啟超謂此篇:“任憑是鐵石人,讀了怕都不能不感動哩!”(《飲冰室全集·屈原研究》)可知詩人《哀郢》一篇一慟千古!
四、抽思
《抽思》是屈原於楚懷王時期被疏失位後所作,從詩中“有鳥(屈原自比)自南兮,來集漢北”句看,此時詩人正流浪於漢北一帶。詩題《抽思》,取自篇中“少歌”首句“與美人之抽思兮,並日夜而無正”。“美人”喻指楚王,正如明李陳玉所釋:“抽思者,思緒萬端,抽之而愈長也。其意多在告君,而托之於男女情”(《楚辭箋注》)。全詩的內容大致由兩大部分組成。前半部分主要寫當初在朝輔佐楚王致力於新政的經過及其蒙冤被棄的怨情,後半部分則極寫其身處漢北時的苦悶和日夜懷念郢都的心情。詩中有許多感人的詩句,如寫他受冤屈遭迫害後,本欲離開楚國,但看到民之苦難而又心存不忍的思想矛盾:“願搖起而橫奔兮,覽民尤以自鎮。”寫他雖身處“異域”,而仍魂係郢都,不能須臾忘返的思念心情:“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與《離騷》為詩人的同一時期作品,其所表達的思想感情亦十分相近,而在詩的結構上又有其特色和獨創性,如全詩除正文外,又相繼由“少歌”、“倡曰”、“亂曰”三部分組成,使感情的表達既曲折入微又不斷深化,情意無盡,感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