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九歌
《九歌》是屈原吸取楚地的民間神話故事,並利用民間祭歌形式寫成的一組意象清新、語言優美並富有愛國主義精神的抒情詩。
《九歌》名稱來源很古,最早來源於神話傳說。《山海經·大荒西經》雲:“開(指夏啟,漢人避景帝諱改)上三嬪於天,得《九辯》《九歌》以下。”郭璞注:“皆天帝樂名也,開登天而竊以下用之也。”意思是說相傳夏禹的兒子夏侯啟,曾三次上天,竊取到天帝之樂《九歌》《九辯》,供人間享用。這是古代關於文藝起源的神話。這裏的“九”,含有九天之樂的意思。另外,《九歌》之名還兩見於《離騷》,一見於《天問》,都是承這一神話傳說來的。從屈原《九歌》來看,大部分篇章都取材於神話,寫的是諸神的故事,襲用古《九歌》之名,也是很自然的。
“九歌”之名,來源於“九天”,古代傳說上天有九重,故稱天樂為《九歌》。後人承用為祭神之樂,大約也以九個樂章充其數。《周禮·大司樂》:“《九德》之歌,《九磬》之舞,於宗廟中奏之。若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也。”可知古代祭享天神、地祇和人鬼的樂舞,都有“九變”,即九次變化,祭九位神祇,相應地說,也要有九篇歌詞。而現存屈原《九歌》,卻分十一篇,其篇目和次第為:《東皇太一》《雲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禮魂》。《九歌》既名為“九”,為何是十一篇呢?後人有不同的解釋。實際《九歌》既為九段樂舞,祭九位神靈,自應為九篇歌詞。從現存作品看,《湘君》《湘夫人》分為兩篇,實際為合祭湘水神,兩篇歌詞亦相連屬,應合為一篇。另外,最末《禮魂》一篇,無具體對象,它緊接於《國殤》之後,《國殤》是祭頌楚國將士亡魂的,“魂魄毅兮為鬼雄”,而所禮之“魂”,正是《國殤》所說的亡魂,因此,《國殤》與《禮魂》應當原是一篇,《禮魂》之名是後來誤加的,原來乃是《國殤》的“亂詞”。這樣說來,《九歌》確為九個樂章,九篇作品,每篇寫一神靈。
這些神可以分為三類:
一、天神———《東皇太一》(天之尊神),《雲中君》(雲神),《東君》(日神),大司命(主壽命的神),《少司命》(主人類災祥的保護神)。
二、地祇———《湘君、湘夫人》(湘水的配偶神),《河伯》(河神),《山鬼》(山神)。
三、人魂———《國殤》(為國犧牲的將士)。
關於《九歌》的創作,王逸以為是詩人屈原根據沅、湘地區民間“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楚辭章句》)重新創作的。朱熹則以為在民間祭歌的基礎上加以修改加工,所謂“蠻荊陋俗,詞既鄙俚”,“故頗為更完其詞,去其泰甚”(《楚辭集注》)。而二者對於當時南楚沅、湘之間的信鬼好祀,以及歌舞娛神的習俗皆有描述,同時都認為詩人創作《九歌》在詩中是有所寄寓的,所謂“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托之以風諫”(王逸),“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愛國眷戀不忘之意”(朱熹)。但這從《九歌》諸篇作品中,並得不到具體的印證。如果從現存《九歌》的篇章構成(最後以祭悼楚國愛國將士《國殤》作結)來看,《九歌》應是詩人利用楚地祭祀舊禮,為哀悼為國捐軀的楚國將士而作,是一組具有民俗性的愛國詩篇。
屈原的《九歌》內容,或寫祭神的場麵,或寫諸神的故事,確與楚地的宗教和祭禮有關。戰國時代楚國的風俗非常迷信鬼神,宗教性的祭祀活動在民間普遍流行,所以《漢書·藝文誌》說:“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同書《地理誌》上也說:“楚地家信巫覡,重淫祠。”所謂“淫祀”、“淫祠”,當包括兩方麵的意思,一是濫祭,即所祭的神靈眾多,也就是帶有泛神論的色彩;二是祭祀時的場麵、規模都比較大,不是簡單的行禮、祈禱就作罷,而是用巫覡來主祭並扮演鬼神。巫覡本是一種職司降神、扮演神,並以歌舞娛神的專門職業者。每當祭祀時,他們就穿上禮服,或各種表示神靈身份的道具,扮演故事,唱歌跳舞以“娛神”,替人們祈福、禳災,求得保佑。泛神論是一種原始的宗教信仰,但實際也包含和保留了一些關於日月山川等自然界的神話故事,是很好的文學素材。屈原的《九歌》各篇,正是描寫的這些巫歌巫舞的場麵,他不是為祭神而作,卻吸取了其中的某些神話故事,以至巫歌的辭采,采用了某些祭奠形式,並寫下了表達自己愛國熱忱的新詩(如《國殤》)。從《九歌》的整體來看,它是一組具有楚地民間巫文化色彩、以楚神話為題材(《國殤》除外)的瑰麗詩篇。各篇在寫法上也不盡相同,有的單純寫祭神的場麵,寫神的降臨和對神的禮讚;有的寫娛神時所扮演的神話故事,其中包括情節和對話,以至心理描寫。各篇隨著內容,即所刻畫的神靈藝術形象的不同,在感情上有的莊嚴肅穆,有的纏綿悱惻,有的高亢悲壯,猶如一出十分豐富多彩和感人的多幕劇。而就其文體性質來看,它是“就當時祭典賦之,非祠神所歌也”。(清戴震《屈原賦注》)即它乃是以當時楚國民間祭典的內容和形式為藍本,寫出的一組神話詩和對楚國愛國將士的頌詩,並不是為祭神所寫的祭歌。
一、東皇太一
《東皇太一》是《九歌》中的首篇。“東皇”,又稱“上皇”,為諸神之中神位最高者,即俗所說的宇宙大神。古代有四方神的觀念,楚地處東方,故奉東皇為上帝。這裏將東皇與“太一”聯稱,乃含有至高無上、至尊已極的意思。因本篇居《九歌》組詩之首,故曾被疑為是整個祭神典禮的“迎神曲”,但從本篇內容來看,它寫的隻是眾神中的一神,被祭的神隻是“東皇太一”,與後麵各篇對諸神的描寫並無聯係,故將它視為《九歌》全詩的“迎神曲”的說法,還難以成立。隻是這篇詩確有它的特殊性,《九歌》中的其他一些篇章,所描寫的乃是諸如日、雲、山、川等自然神,而東皇太一卻是屬於淩駕於諸自然神以及其他一切神靈之上的皇天上帝,在人們的心目中,它創造一切,統治一切,占有一切,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和權威,但從形象上說,它又帶有籠統性。古人對這種神往往表現為崇敬有餘,而親近不足。它帶給人們更多的是神秘感、威嚴感,而不像某些自然神那樣具有生動、鮮明的個性和豐富的人情味。但《東皇太一》一詩,卻以特有的藝術手法為我們再現了古代祭禮的隆重場麵,表達了古代楚地人民虔誠的宗教感情,以及當時人民企圖通過祭神娛神活動而獲得安寧、幸福生活的願望。
吉日兮辰良(1),穆將愉兮上皇(2)。
撫長劍兮玉珥(3),璆鏘鳴兮琳琅(4)。
【注釋】
(1)吉日:吉祥的日子。辰良:辰,時辰。辰良,即良辰,因與下句“皇”押韻而倒置。
(2)穆:猶穆穆,肅穆的樣子。愉:同娛,指娛神,使神得到快樂。上皇:指東皇,因其地位最高,至高無上,故又被尊為“上皇”。
(3)撫:用手按持。玉珥:指劍柄上端像兩耳突出的部分,即劍環之類。
(4)璆:璆然,形容玉相懸擊發出聲響的樣子。鏘:猶鏘鏘,象聲詞,指佩玉相碰撞發出的聲響。琳:青碧色玉。琅:珠形玉。琳琅,此處代指各種色彩、形狀的美玉。
【點評】
首寫典禮的隆重、肅穆氣氛。首二句通過卜日選辰和對參與者心情、態度的描寫,表現了這場祭禮的隆重性。“東皇”神格最高,是祭奠的主要對象,故其恭敬、肅穆的態度,自與以下諸篇所寫不同。後二句寫主祭者———一個繁飾盛裝的巫師開始入場。他手撫劍環,惟恐劍環發出聲響,完全是一副小心翼翼、恭謹謙和的樣子。
這一“撫”劍環動作的細節描寫,無疑增加了典禮上的肅穆氣氛。下句又寫這位主祭者腰佩五光十色的美玉,進退之間不時發出清脆悅耳的“鏘鳴”。玉石鏘鳴,其聲細微,一定要在十分靜謐的環境中才能聽到,故輕微細小的玉石碰撞,同樣烘托出了典禮的安靜、肅穆的氣氛。同時,佩玉鏘鳴,還表示著人物進退合禮、動靜有節。《禮記·玉藻》:“君子必佩玉,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後玉鏘鳴也。”故佩玉鏘鳴,還暗示著這位主祭者之彬彬有禮和舉動如儀的體式與風度。此開篇四句,語約意豐,非細加體味,不能得其深,知其佳!
瑤席兮玉瑱(1),盍將把兮瓊芳(2)。
蕙肴蒸兮蘭藉(3),奠桂酒兮椒漿(4)。
【注釋】
(1)瑤席:瑤,美玉名,這裏形容華美珍貴。瑤席,指設在神座前的鋪墊用具。玉瑱:瑱,“鎮”的別字。玉鎮,指古代祭禮上陳設的寶器。《周禮·天府》注:“玉鎮,大寶器,玉瑞、玉器之美者,褅祫(古代王者祭祖禮)及大喪陳之,以華國也。”故玉鎮即指玉瑞(玉做的符信)、玉器之最珍貴者,因可稱“鎮國之寶”,故名“玉鎮”。
(2)盍:同“合”,集聚在一起的意思。將把:握持,此為同義複合詞。瓊:赤色玉。瓊芳:指赤玉般美麗的花。
(3)蕙:香草名。肴蒸:亦作“殽烝”,大塊的肉。這裏是說用蕙草蓋在祭肉上。蘭:香草名。藉:襯墊。是說用蘭草作為祭肉的鋪墊物。
(4)奠:獻上祭品。桂酒:桂,香木名,切桂泡酒。椒漿:椒,香木名。椒漿,猶椒酒,用椒花泡的酒。
【點評】
借祭壇供物,寫出祭拜者的一片虔誠之心。瑤席、玉鎮,顯示祭禮的隆重和典禮的規模(玉鎮用於大祭),馥鬱的香花,精美的酒食,既表現奉獻者的美意,也顯示受享者“神格”的高潔。
揚枹兮拊鼓(1),疏緩節兮安歌(2),陳竽瑟兮浩倡(3)。
【注釋】
(1)揚:高舉。枹:鼓槌。拊:敲擊。
(2)疏:稀疏。緩節:節拍緩慢。安歌:安,安詳,這裏指歌聲徐徐,平緩悠長。
(3)陳:鋪陳,鋪開,這裏有宣揚的意思。竽:古簧管樂器。瑟:古弦樂器。陳竽瑟:指竽瑟之聲大作。浩倡:倡,同“唱”。浩唱,指歌聲洪亮,氣勢浩蕩。
【點評】
上文寫典禮是在肅穆的氣氛中進行的。此寫奠酒以後,樂歌聲突然而起,氣氛開始活躍。這三句詩相繼寫出了在祭禮上奏樂唱歌的三個過程。首先是鼓師揚起鼓槌有節奏地敲起鼓點,伴隨著鼓點而起的是合唱隊的歌聲。
稀疏的拍節、緩慢的節奏,平緩徐徐的歌聲,繚繞在祭堂上空,更給人帶來一種肅然起敬的感受。而隨後就是竽、瑟齊鳴,縱聲歌唱,強烈地表達了對天神的禮讚之情。如此繁音,偌大場麵,以三語盡之,真詩家高才,令人讚佩。
靈偃蹇兮姣服(1),芳菲菲兮滿堂(2)。
五音紛兮繁會(3),君欣欣兮樂康(4)。
【注釋】
(1)靈:楚人稱神為靈,稱巫也為靈。這裏指用跳舞來娛神的群巫。偃蹇:指忽仰忽臥、抬腿頓足的舞姿。姣服:美的服飾。
(2)芳菲菲:香氣濃鬱的樣子。滿堂:充滿堂室。
(3)五音:指宮、商、角、徵、羽五個音調。紛:指紛紛然並奏。繁會:眾音會合在一起,即齊奏。
(4)君:這裏指東皇太一神。欣欣:欣喜愉快的樣子。樂康:應為“康樂”之倒文,為了葉韻而倒置。康,有大的意思。康樂:即獲得極大的歡樂。
【點評】
此寫祭禮進一步達到了高潮。隨著繁音促節的鼓聲、吹竽奏瑟聲和高亢震耳的歌唱聲,出現了更為熱烈的場麵:一群男女巫師,身著彩服,手持香花,在祭堂前忽前忽後,忽左忽右,或仰或俯,翩翩起舞,香氣四溢,充堂盈室。在五音交會、繁聲四起中,一場隆重的典禮宣告結束。人們依稀感到,天神在安享了豐厚高潔的祭品和人們普遍的頌讚之後,覺得心滿意足,從而下界的人民也廣受福蔭,獲得了保佑。
【總評】
東皇太一,神格最高,是祭典中的主要對象。《九歌》中所寫的下麵諸神,則是從祭的對象。它們構成了一套完整的祭禮。宋玉《高唐賦》稱“醮諸神,禮太一”,桓譚《新論》記楚靈王“祀上帝,禮群神”,都說明了這種有主祀、有從祀的情況。清蔣驥《山帶閣注楚辭》雲:“《九歌》所祀之神,太一最貴,故作歌者但致其莊敬,而不敢存慕戀怨憶之心,蓋頌體也。”這也正是《東皇太一》在《九歌》中有異於其他諸篇的特點。
二、雲中君
屈原《九歌》中的一篇。洪興祖《楚辭補注》雲:“雲神豐隆也。”朱熹《楚辭集注》亦稱:“謂雲神也。”但另外又有水神說(王闓運《楚辭釋》)、月神說(薑亮夫《屈原賦注》),以及洛神、虹神說等等。按雲中君當即指雲神,因其居於雲中、駕馭浮雲來去而得名。詩中寫雲神高潔華美,充滿光輝,且來去迅速,不受大地、四海阻隔,正是對天上彩雲特征的掌握和性格化。詩中生動地描寫了群巫扮雲神出現時的場麵和祭者的景慕、讚頌和依戀之情。
其中既有對自然美的捕捉,又蘊含著人們對高潔、博大、自由等美好事物理想的追求。也有人以為對雲神的祭饗,是因為雲能施雨,與古代人民的祈雨有關(馬茂元《楚辭選》)。
浴蘭湯兮沐芳(1),華采衣兮若英(2)。
靈連蜷兮既留(3),爛昭昭兮未央(4)。
【注釋】
(1)浴:洗身體。蘭:香草。湯:熱水。沐:洗頭發。芳:指香草白芷。
(2)華采:華麗多彩。若英:像花朵一樣美。
(3)靈:指雲神。連蜷:舒屈宛轉的樣子。
(4)爛昭昭:光輝閃亮的樣子。未央:無窮盡。
【點評】
高潔、華貴、明麗,足讚雲神之尊美,然若無“連蜷”一詞,則不能獨讚雲神特有之姿。體態輕柔,舒卷自如,用以狀雲神,最為貼切不過。
蹇將憺兮壽宮(1),與日月兮齊光(2)。
龍駕兮帝服(3),聊翱遊兮周章(4)。
【注釋】
(1)蹇:這裏是滯留的意思。憺:安,這裏指安享祭祀。壽宮:奉神之宮。
(2)齊光:同光。
(3)龍駕:以龍為駕,即乘龍。帝服:天神之服。
(4)聊:且。翱遊:飛翔,遨遊。周章:環遊往返。
【點評】
日月放光,或曰雲不如此;但每當白雲映日,烘雲托月,朝曦晚霞之際,雲之明麗,不讓日月,故讚其“與日月齊光”,並無不可。
“聊翱遊者,婉詞以別主人,猶雲暫往周流一遊耳。”(錢澄之《屈詁》)浮雲飄蕩,倏忽來去,本不能久住,故狀雲神亦有此性格。
靈皇皇兮既降(1),猋遠舉兮雲中(2)。
覽冀州兮有餘(3),橫四海兮焉窮(4)。
【注釋】
(1)皇皇:輝煌。既降:降臨已畢。
(2)猋:迅急。遠舉:高飛。
(3)冀州:古代劃中國為九州,冀州居九州之首,故常以冀州代表中國大地。有餘:綽綽有餘。
(4)橫:橫貫。四海:指整個世界。焉:何。
【點評】
俯視大地,大地不足其一覽;身影所及,四海未能限量其遊程。其神通孰能如此?既是對雲神性格的描摹和刻畫,也是對雲神極切合其身份的禮讚!
思夫君兮太息(1),極勞心兮忡忡(2)。
【注釋】
(1)夫君:彼君,指雲中君。夫,作指示代詞。太息:歎息。
(2)勞心,用心勞苦。忡忡:憂傷的樣子。
【點評】
倏忽而至,又飄然而去,換來的是一片勞思、落寞之感。聚散離合之間,亦寄寓著深沉的人生感喟!
【總評】
一般說來,《九歌》中諸神,均各從其身份而有所執掌,雲神執掌如何,卻有些模糊不清,故有“雲行雨施,祀雲神是祈雨”(見馬茂元《楚辭選》)的猜測。但在神話中,雲神之外另有雨師,似不好混同;同時從本文看,除頌讚雲神的來去迅速,廣視大地、四方之外,並無一點施雨的描寫,因此,這一推測也還值得商榷。雲神,又被稱為“雲中君”,當指其居於雲中,駕馭浮雲來去而得名,證之《離騷》:“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又《思美人》雲:“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未成功)。”都是說雲神豐隆,駕雲來去可以代為傳言致辭,具有類似使者的角色,與西方神話中所謂“天使”相仿佛。關於雲神的職務和執掌,在無更直接的資料情況下,我以為上述所引《離騷》、《思美人》的詩句,倒還值得參證。又清賀貽孫曾分析此詩之特點雲:“(《九歌》)各章俱有觖望惆悵,惟恐神不來之意。獨《雲中君》不恨其不來,而恨其易去,蓋雲之來去甚疾,不若諸神之難降,但降而不留耳。‘翱翔周章’四字,畫出雲之情狀。‘雲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出沒雲中,俊甚快甚!‘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有俯視天下、滄海一粟之意。高人快士,相見時不令人親,去後嚐令人思,勞心忡忡,亦雲神去後之思也。”(《騷筏》)。
三、湘君、湘夫人
《湘君》與《湘夫人》二詩(簡稱“二湘”),是《九歌》詩中寫得最為優美而富於抒情性的詩篇。曆來都認為它取材於傳說中的帝舜與堯女娥皇、女英的故事。但從作品本身看,並得不到印證。近今人則認為湘君、湘夫人是一對湘水配偶神,《湘君》為女唱,寫湘夫人對湘君的思念;《湘夫人》為男唱,寫湘君對湘夫人的思念。但我們從二詩的內容上看,寫的隻是同一主人公———湘夫人的活動和思緒。二詩在結構上也大體相同,有著同一內容和形式的結尾。故《湘君》與《湘夫人》原應是一篇而分為兩章,前一章寫湘夫人對所愛者湘君的思念與追尋,以及尋而不得的失望與哀怨;後章則主要寫久候不至的焦慮與企盼,以及在企盼中所產生的幻想。從情節上看,前章寫主人公湘夫人經過一天的追尋而駐足於“北渚”(“夕次於北渚”);後章則寫她降臨於“北渚”後(“帝子降兮北渚”)渴望相會相聚的心情,可知兩章是相連遞進的。正是通過對女主人公湘夫人這種愛情心理的虛實相兼的描寫,而成功地塑造了一個苦戀者女子的形象,傳達給讀者一個動人的愛情悲劇故事。至於《湘君》、《湘夫人》為什麼會分割為兩篇,林庚先生說:“湘君、湘夫人的故事雖是一篇,演出時可能是兩幕,這或者正是造成了後來被割裂為兩篇的緣故。”(《詩人屈原及其作品》)(一)
君不行兮夷猶(1),蹇誰留兮中洲(2)?
美要眇兮宜修(3),沛吾乘兮桂舟(4)。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5)。
【注釋】
(1)夷猶:猶豫不決,心思不定。
(2)蹇:滯礙難行的樣子。《說文》:“蹇,跛也。”蹇誰留,猶言為誰所滯留。中洲:洲中,水中小島。
(3)要眇:美目流盼的樣子。宜修:修飾打扮得合宜得體。
(4)沛:急速地飄然而行。桂舟:桂木製做的船。
(5)參差:指用長短不齊竹管製成的排簫。《風俗通》:“舜作簫,其形參差,像鳳翼參差不齊貌。”誰思:“思誰”倒文。
【點評】
相思情篤,候人不至。首二句生動寫出一癡情女子心理:對方遲遲未來,從而疑慮重重,擔心所愛對己不忠,別有所遇,並為下文的苦苦期待和急切的尋覓做了鋪墊。
“開首便見是恍惚之詞,……君之不行而夷猶者胡為耶?既怪之,又疑之,使下文‘望’字乃躍然而出,章法之妙,獨存千古。”(清陳本禮《屈辭精義》)中間四句,俗雲“女為悅己者容”,故寫其“要眇宜修”;“乘舟”而加一“沛”字,以狀其心情之急迫;“令沅湘”二句,點明了她的水神身份與神奇。末二句寫她一路張望,一路尋覓,但君在哪裏?
“望夫君兮未來”,她的心開始沉重了,於是她吹起排簫,一則借以排遣憂思,同時也有以聲音傳遞信息召喚對方的意思。“誰思”,即“思誰”,猶言我是在思念誰呢?這一問語看似無謂,實際是表達著一股怨情,是表示我雖思念著對方,但看來對方並未把我放在心上,而我的一番癡情是為了誰呢?正是一種癡情加自憐的心理。正如古人所評:“(《湘君》)幽情密意,字字撩人。”(《楚辭評林》引劉辰翁語)。
駕飛龍兮北征(1),邅吾道兮洞庭(2)。
薜荔柏兮蕙綢(3),蓀橈兮蘭旌(4)。
望涔陽兮極浦(5),橫大江兮揚靈(6)。
揚靈兮未極(7),女嬋媛兮為餘太息(8)。
橫流涕兮潺湲(9),隱思君兮陫側(10)。
【注釋】
(1)駕飛龍:指以龍駕舟。北征:向北出發。湘水北流,入於洞庭,而注於大江,故稱“北征”。
(2)邅:轉,指繞道而行。
(3)薜荔:一種蔓生植物。柏:通“箔”,簾箔。綢:帳子。
(4)蓀:香草名。橈:船槳。旌:旌旗,古代旗的一種。
(5)涔陽:地名,在湖南境內。極浦:遠方水岸。
(6)橫:橫渡。揚靈:揚,指高揚船槳。靈,當作“蹳”,亦同“舲”,一種帶樓閣的船。此句指駕樓船飛速急行。
(7)未極:未至,指未到湘君之處。
(8)女:侍女。嬋媛:憂慮怨恨時,喘息激動的樣子。太息:歎氣。
(9)橫流涕:即涕淚橫流。潺湲:形容淚水往下淌。
(10)隱:兀自暗暗地,指內心傷痛。陫側:即悱惻,悲淒失望。
【點評】
北出湘浦,轉道洞庭,遠望涔陽,橫渡大江,但煙波浩渺,空無所獲,從而使她身旁的侍女,也不禁為她的執著和徒勞而難過起來。“女嬋媛兮為餘太息”,與《離騷》中“仆夫悲餘馬懷兮”同一手法。未及自身,先寫旁者之感懷,更襯托出主人公處境之可悲。“隱思君兮陫側”,指黯然神傷,乃非別人能知,非言語所能表達者,故“隱思君”三字,更足道出其悲情與苦思。
桂櫂兮蘭枻(1),斫冰兮積雪(2)。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3)。
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4)。
石瀨兮淺淺(5),飛龍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餘以不閑(6)。
【注釋】
(1)櫂:船槳。枻:船旁版,即船舷。
(2)斫:砍削。在冰封積雪中行船,必須鑿冰破雪而進,這是比喻困難重重欲見湘君而非易事。
(3)搴:采摘。芙蓉:荷花。以上二句為比喻,薜荔生於陸而到水中去采,芙蓉生於水而向樹梢上摘,皆不可能有所得,比喻徒勞無功,尋覓湘君相會而落空。
(4)不甚:不深。輕絕:很容易絕情。
(5)石瀨:石上清淺的流水。二句是說,在靠岸的淺水中,任舟飄浮,不再急於前行。
(6)期:約會。不閑:指故意托辭說沒有空閑。
【點評】
對方的爽約,使她痛苦、失望,從而也陷入到沉思,開始認識到她對對方的一片癡情不過是徒勞的,就像薜荔本生於山間,卻到水中去采,芙蓉生於水中,卻到樹梢去摘,豈可得到?這是對自己癡情的一種省悟,也是對自己錯愛的一番自嘲!在無奈的挫折中,她更省悟出在相愛中如果“心不同”,“恩不甚”,分手“輕絕”也就沒有什麼可怪了。“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餘以不閑”,她終於識破了對方的不忠、不信,意識到自己受騙了。
朝騁騖兮江皋(1),夕弭節兮北渚(2)。
鳥次兮屋上(3),水周兮堂下(4)。
【注釋】
(1)騁騖:奔馳。江皋:江邊。
(2)弭節:放慢速度,緩慢行進。渚:水中小洲。
(3)次:棲止。停歇。
(4)周:環繞。
【點評】
此時,她不再尋找,於是攏舟登岸,從朝至夕,獨自在岸邊馳騁、徘徊。黃昏中隻見鳥棲屋頂,寒水繞堂,一片孤寂、愁人景象。清林雲銘《楚辭燈》謂:“絕望而行且歸,杳不見神,惟淒寂之景現前矣。”眼前之景,實即失意者之情,與開始時熱情的追尋相對比,正表現出主人公的一片落寞之感。
捐餘玦兮江中(1),遺餘佩兮醴浦(2)。
采芳洲兮杜若(3),將以遺兮下女(4)。
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5)。
【注釋】
(1)捐:拋棄。玦:環狀而留有缺口的玉器。
(2)遺:丟棄。佩:玉佩,古時身上佩帶的飾物。醴:同“澧”;澧浦,澧水之岸。按:玦、佩,當為湘君贈她的定情之物,因湘君失約,生氣地棄掉,表示決絕。
(3)芳洲:開有香花的小洲。杜若:一種香草。
(4)遺:贈與。下女:侍女。
(5)聊:姑且。容與:舒閑自如的樣子。
【點評】
最後,寫她在極端失望中,毅然將原本十分珍惜的定情之物,投棄江中,以表決絕;將原本為所愛采集的香花,隨手贈予“下女”,以泄心中怨憤。“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表麵上似已釋然,但真正能夠就此忘懷,以至決絕嗎?實乃自我寬慰而已。林雲銘雲:“此時怨亦無益,思亦無益,且自排遣目前,正是無聊之極也。”(《楚辭燈》)細體味末二句之情思,正是。
(二)
帝子降兮北渚(1),目眇眇兮愁予(2)。
嫋嫋兮秋風(3),洞庭波兮木葉下(4)。
【注釋】
(1)帝子:這裏是對湘夫人的敬稱。降:降臨。北渚:北岸。
(2)眇眇:微眯兩眼向遠處眺望。愁予:猶“予愁”,使我發愁。
(3)嫋嫋:微風習習吹而不斷的樣子。
(4)木葉:枯葉。
【點評】
帝子,即指湘夫人。王夫之《楚辭通釋》雲:“帝子,尊貴之稱;山川之神,皆天所子也。”前章寫湘君遲遲未至,於是湘夫人直迎尋至“北渚”。開篇四句,用簡單的幾筆,首先勾勒出一幅湖畔清秋的畫圖:習習不斷的秋風,吹起洞庭湖水粼粼的波瀾,枯黃的樹葉在秋風中片片飄落,佇立在水邊的主人公正在極目遠望。在這幅清秋候人的畫麵上,可以感到深秋的涼意和感情上的寂寞,令人感受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淒迷情調。而這也正為全詩寫失意的愛情創造了悲涼的氣氛。寓情於景,情景相生,寫得那樣密合無間,單純自然,無怪乎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前人評說“嫋嫋兮秋風”二句“模想無窮之趣,如在目前”(吳子良《林下偶談》);“賦得洞庭一句,遂令一篇生色”(《楚辭評林》引孫語);“起筆縹緲,神情欲活”(何義門《文選評》)。皆非虛語。
登白蹵兮騁望(1),與佳期兮夕張(2)。
鳥何萃兮蹵中(3),罾何為兮木上(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