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3 / 3)

【點評】

首二句寫日神東君升天時的車駕威儀,實乃描摹日出時的瑰麗、壯觀情景。一輪紅日噴薄而出,雲海滾滾,勢若雷霆在天際轟響。既而霞光萬道,熠耀長空,若彩旗迎風飄揚。狀日出有聲有色,何等手筆!次二句寫日之甫升,吞吐浮沉於雲氣之中,乍升乍降,猶似一將遠行遊子,現出低徊顧懷之情。以情狀景,真遐思妙想。最後二句則寫觀眾對這一奇觀之迷醉心理。關於上述一節文字,清人王夫之曾有評雲:“日出逶蛇之容,乍升乍降,搖曳再三,若有低徊顧懷之狀。晶光炫彩,如冶金閃爍,觀者容與而忘歸。此景惟泰衡之顛及海濱觀日能得之。並言聲色者,破雲霞,出滄海,若有聲也。”(《楚辭通釋》)此節文字融自然景觀、神話故事、歌舞場麵於一爐,妙合無垠而生動感人,文心詩藝何等高超!

薘瑟兮交鼓(1),簫鍾兮瑤虡(2)。

鳴篪兮吹竽(3),思靈保兮賢姱(4)。

翾飛兮翠曾(5),展詩兮會舞(6)。

應律兮合節(7),靈之來兮蔽日(8)。

【注釋】

(1)蹻瑟:將瑟弦扭緊。蹻,一作“蹽”。

(2)簫:通“蹾”,敲打。瑤:通“搖”。虡:懸鍾磬的架子。

(3)篪:竹管製成的吹奏樂器。竽:形狀像笙的樂器。

(4)思:發語詞,有讚歎之意。靈保:扮神的巫者。賢姱:善美。

(5)翾飛:輕盈盤飛的樣子。翠:翠鳥。曾:通“曾羽”,舉翅,這句以鳥飛形容舞姿。

(6)展詩:展開歌詞,指歌唱。合舞:會合一起跳舞。

(7)律:音律。節:節拍。

(8)靈:指日神東君。蔽日:形容東君隨從眾多。

【點評】

“承上‘聲色娛人’,備述樂舞之盛。‘癷瑟’三句言樂,‘靈保’三句言舞。應律合節,樂與舞相葉也。舞者巫也,即靈保也。因樂作而思靈保之賢姱,必能妙舞,而果樂應律,而舞合節也。蓋不惟人之觀者,憺焉忘歸;而百靈之隨日者,亦群然畢集。日已上而來者多,故蔽日也。極言歌舞之盛。”(錢澄之《屈詁》)按詩中以懸鍾架之搖動(“搖虡”),形容敲鍾者之亢奮用力,鍾聲之洪亮;以翠鳥之盤旋飛舞(“翾飛”),形容舞姿之巧美輕盈;以應律合節,形容歌、樂、舞紛作而齊一,皆精細貼切而極富表現力。

青雲衣兮白霓裳(1),舉長矢兮射天狼(2)。

操餘弧兮反淪降(3),援北鬥兮酌桂漿(4)。

撰餘轡兮高馳翔(5),杳冥冥兮以東行(6)。

【注釋】

(1)青雲衣:以青雲為上衣。白霓裳:以白霓為下裳。

(2)長矢:長箭。天狼:星名,古人認為它是主侵擾的惡星。

(3)操:持。弧:弧矢,星名,狀似弓,名為天弓。反:同“返”。淪降:沉降,指日將西落。

(4)援:舉。北鬥:星名,有七星,形狀似勺。酌:飲。桂漿:桂花酒。

(5)撰:持,以手握住。轡:馬韁繩。

(6)杳:深幽。冥冥:昏暗。東行:指回到東方。行:行,征。

【點評】

日神以青雲為衣,白霓為裳,猶如山鬼之“被薜荔兮帶女蘿”;河伯之“乘水車兮荷蓋”,均為切合神靈身份之想像。又寫其手持長矢,勇武善射,亦正符合對行於高空,光芒四射的太陽的豐富想像。茅盾在《中國神話研究初探》中就曾說:“把太陽神想像為一個善射者,或者想像他的武器是弓箭,也是常有的事;因為太陽的光線射來便容易使原始人起了弓箭的想像。”詩中更寫這位日神以弧矢為弓,以北鬥為杯,痛飲美酒,以慶祝射天狼之勝利,想像何等豐富,所塑造之日神形象性格何等豪邁!

【總評】

《東君》描寫的是一位自然神———日神的形象。它反映了古先民對日即太陽這一巨大自然天體的觀察和感受。日,帶給人們的直接感受是光明、熾烈、輝煌,其行所至,黑暗無所藏身。正是在此感受的基礎上,古人通過想像加以擬人化,性格化,從而塑造出的是一個奇麗、威武、扶正驅邪的英雄神的形象。而詩人屈原的這篇以日神神話為素材的作品,無疑也有著詩人的思想和藝術加工。

那就是詩人通過對這位太陽神英雄性格的塑造,在一定程度上寄托了他的報國之思和愛國之情。對上古神話進行創造性的重鑄,使之服從於新的主題,是詩人屈原的一大創造,是中國文學浪漫主義精神和傳統的重要來源。

七、河伯

河伯,黃河之神,傳說名馮夷。屈原《天問》:“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嬪”,是說後羿奪取河伯之妻的事。相傳河伯之妻為洛水女神宓妃,本篇或正是寫的他們之間的戀愛故事。詩中寫河伯攜其愛侶乘坐荷蓋水車,駕四龍,遨遊於九河之上,昆侖之巔,直至暮色四合,還樂而忘返。

繼而又雙雙居於水宮之中,嬉戲於洲渚之濱。最後“送美人兮南浦”,交手而別。篇中描寫了許多水族和水中品物,正與水神的身份切合,充滿了浪漫主義的情思與奇想。後世“送別南浦”、“南浦美人”的典故,即出於此篇。

與女遊兮九河(1),衝風起兮橫波(2)。

乘水車兮荷蓋(3),駕兩龍兮驂螭(4)。

【注釋】

(1)女:指河伯的情侶洛水之女神。九河:黃河下遊的九條支流。

(2)衝風:陡然而起的勁風。橫波:橫流的水波。

(3)水車:可在水上行駛的車。荷蓋:以荷葉為車蓋。

(4)驂螭:驂,兩旁駕的馬;螭,傳說中的無角龍。

【點評】

莽莽大河,蜿蜒千裏,河伯攜情侶從河之中下遊(九河)逆流而上,漫遊全程,直至河源(昆侖)。詩中寫他龍螭為駕,荷蓋飾車,一路衝風破浪,疾速奔馳,了無阻礙,正顯示出一位大河之神的身份和氣派。亦表現出水神河伯攜愛侶出遊中那種歡快愉悅,以及其不可一世的心態。

登昆侖兮四望(1),心飛揚兮浩蕩(2)。

日將暮兮悵忘歸(3),惟極浦兮寤懷(4)。

【注釋】

(1)昆侖:西方山名,古人認為是黃河的發源地。

(2)心飛揚:心情激越。浩蕩:這裏形容胸襟廣闊。

(3)悵忘歸:心誌迷惘而不知歸途。

(4)惟:思。極浦:遠方的水岸。寤:覺醒。懷:思念。

【點評】

昆侖乃河之源,亦為他們出遊之終點。在登高四望中,其心緒如何呢?“心飛揚兮浩蕩”,首先是情緒昂揚奮發,心胸無限舒暢,這是經過長途奔波,終至目的地,而又登高遠眺所慣有的心情。這是其出遊的高潮。但隨著夜幕的降臨,環顧四望,景物迷茫,從而產生了無所適從,若有所失,不知何處是歸宿的感覺。於是他們懷念起“極浦”,即溫馨的棲所來了。四句寫盡登山望遠時層疊出現的曲折心情。

魚鱗屋兮龍堂(1),紫貝闕兮朱宮(2)。

靈何為兮水中(3)?

【注釋】

(1)魚鱗屋:魚鱗做的屋。龍堂:畫有龍紋的殿堂。

(2)紫貝闕:紫色貝殼做的門觀(宮殿門兩旁的樓閣建築)。朱宮:紅色宮室。朱,一作“珠”。

(3)靈:指河伯及其情侶洛水女神。

【點評】

此寫河伯、洛女雙雙到水中宮殿屋宇共同度他們的蜜月。水神之居,離不開水族的特色。魚鱗砌築的屋宇,閃爍著亮光;畫壁的龍紋,令人眩目;再加上紫貝、朱紅的色彩,顯得是如此神奇而美麗。“靈何為兮水中?”王逸注雲:“言河伯之屋,殊好如是,何為居水中而沈沒也?”按河伯水神,水殿龍宮,本應就在水中,就此不應有什麼疑問,王注恐非是。從全篇詩意看,首寫河伯與女出遊,繼寫懷歸,此寫水神居室,顯然是寫歸後即棲息其中。“靈何為兮水中?”靈,指河伯與洛水女神,問他們在做什麼呢?無疑是對親昵之事的隱諱提法。這或正是朱熹於《九歌序》中所謂“或不能無褻慢淫荒之雜”,詩人“去其泰甚”的作法。

乘白黿兮逐文魚(1),與女遊兮河之渚(2),流澌紛兮將來下(3)。

【注釋】

(1)黿:大鱉。文魚:有彩色花紋的魚。

(2)渚:水中小洲。

(3)流澌:流水。《說文》:“澌,水索也。”指水流直下時形成的索狀波紋。

【點評】

寫同居後河伯伴洛水女神在水上嬉遊而下。此時已不複像出遊河源時那般威風凜凜疾速趕路的情景,而是改乘慢騰騰遊浮著的白黿,追逐著河中五顏六色的紋魚,繞著河渚你追我趕地戲嬉遊玩,最後順著水流逍遙而下,生動地寫出了情侶間結伴同遊的愉悅情懷。

子交手兮東行(1),送美人兮南浦(2)。

波滔滔兮來迎,魚鄰鄰兮媵予(3)。

【注釋】

(1)子交手:即與子(指洛神)攜手。

(2)美人:指洛神。南浦:南方的水浦,指洛神居處。

(3)鄰鄰:眾多的樣子。媵:陪嫁的女子,這裏指洛神的隨從。予:洛神自稱。

【點評】

分別時刻到了,美人即將回歸南浦。臨別之際,河伯緊緊牽著情侶的手,難舍難分。相見時難別亦難,雖戀戀不舍,眷眷惜別,但終須一別。波濤來迎,隨從已至,美人稱自己不能不離去了。送別場麵寫得如此繾綣、動情,以至“南浦送別”,竟成為後世敘寫離情別緒的膾炙人口的典故。

【總評】

河伯,河水神,詩寫河水之神的一段戀愛故事。

根據古代神話傳說的一般情況,河,不會泛指,應指黃河。黃河,位於北方,不在楚境,故曾懷疑不應成為楚祭的對象。實際上不應這樣狹隘理解。殷周以來,黃河即被列為“五嶽四瀆(長江、黃河、淮水、濟水)”的名山大川之一,其被尊崇是全國性的。

按照古代的禮製,確曾有諸侯國隻祭境內山川的規定,如《禮記·王製》:“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又說“諸侯山川有不在其封地者,則不祭也”(《公羊傳·僖公三十一年》)的種種說法,楚昭王有“三代命祀,祭不越望”,從而有拒不祭河的記載,但這恐怕隻是在周天子尚能維持其全國統治時的早期情況,逮至戰國時期,諸侯略地紛爭,疆域以至觀念均已起了變化,未必尚被遵守。況且像黃河這樣的名川,其神話傳說故事之流傳,絕不限於北域(如屈原《天問》中就涉及河神故事),楚地神祇中出現河神,奉為祭祀對象,並不是不能理解的。

更重要的是,證之《河伯》本文,河伯應即指黃河之神無疑。如詩中雲:“與女遊兮九河”,九河,是黃河下遊水係的統稱。《尚書·禹貢》:“九河既道(導)”。據說大禹治水,為了泄導洪水,自孟津以下,分九條河道,即《爾雅·釋水》所注:“徒駭一,太史二”雲雲,可知“九河”,即指黃河下遊諸水係。詩中又雲:“登昆侖兮四望”,寫河而及昆侖,因為古代認為昆侖乃黃河之源,《爾雅·釋水》:“河出昆侖虛。”《史記·大宛列傳》:“河所出山曰昆侖。”由此可知,《河伯》即指黃河之伯,亦即黃河水神。

關於水神河伯的神話,古籍中有一些記載,如:從極之淵,深三百仞,維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麵,乘兩龍。(《山海經·海內北經》)戊寅,天子西征鶩行至於陽紆之山,河伯無夷之所都居,是惟河宗氏。(《穆天子傳》)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莊子·大宗師》)這是漢代以前關於河伯的零星記載,據郭璞等人舊注,冰夷、無夷、馮夷,均指河伯,即同一人。上述記載,隻記了河伯名字、所居、身份,沒有什麼故事內容。《九歌·河伯》詩中形容河伯出遊,雲“駕兩龍兮驂螭”,恰與《山海經》中“乘兩龍”相同,可與古神話相印證。

八、山鬼

屈原《九歌》作品中的一篇。山鬼即山神。清人顧天成《九歌解》雲:“楚襄王遊雲夢,夢一婦人,名曰瑤姬。通篇辭意似指此。”今人郭沫若從之,並補證說:“采三秀兮於山間,於山即巫山”,認為“於”與“巫”古音通轉,山鬼即宋玉《高唐賦》中所寫的巫山神女。可備一說。本篇寫的是一位山中女神的愛情故事,主要寫女神赴約不遇、失戀後悲哀的情景。全詩以抒情為主,兼有一定的情景描寫和情節進展,特別是比較細致地刻畫了人物的心理,把一個多情女子在追求愛情時的一往情深和自信,以及失戀後的無限痛苦和悲哀,都刻畫得淋漓盡致,在寫法上,緣情入景,以景托情,十分優美、動人。

若有人兮山之阿(1),被薜荔兮帶女蘿(2)。

既含睇兮又宜笑(3),子慕予兮善窈窕(4)。

【注釋】

(1)若:仿佛。阿:指山的幽曲處。

(2)被:同“披”。薜荔:一種蔓生香草。帶:衣帶,作動詞,以為衣帶。女蘿:菟絲。

(3)含睇:含情微微斜視。宜笑:笑起來很好看。

(4)子:指山中女神所愛的人,即下文的“靈修”、“公子”、“君”。慕:愛慕。善:和善。窈窕:體態美好。

【點評】

寫山中女神出場,用一“若”字,若隱若現,惝恍飄忽,令人有神秘感。薜荔為衣,女蘿為帶,言其既美麗又芳潔,亦正屬山林中女神應有、才會有的裝束。“含睇”、“宜笑”,將充滿情思之美麗少女姿態寫活了。末句,忽從對方(女神之所愛戀者)設筆,謂如若對方此時看到自己,正不知會怎樣的愛慕和傾倒,充分表現出一位美麗少女滿懷自矜、自信的心態。回頭再體味一下首句的“若”字,豈不又令人有一種“驚豔”的感覺。寫出場,即引人入勝,所謂“起語脫灑”(《楚辭評林》引孫皏語)。

乘赤豹兮從文狸(1),辛夷車兮結桂旗(2)。

被石蘭兮帶杜衡(3),折芳馨兮遺所思(4)。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5),路險難兮獨後來(6)。

【注釋】

(1)乘:這裏指駕車。赤豹:赤褐斑紋的豹。從:隨從。文狸:有花紋的野狸。

(2)辛夷車:用辛夷香木製的車。結桂旗:編織桂枝桂花為旗幟。

(3)石蘭、杜衡:均香草名。

(4)芳馨:泛指芳香的花草。遺:贈送。所思:所思念的人。

(5)幽篁:竹林深處。

(6)後來:遲來。

【點評】

赤豹為駕,狸獸隨後,香木製車,桂枝結旗,其儀從之威嚴華美,氣勢凜然,正是深山女神所特有之氣象、風采,用於其他神位則不合。獷野威嚴,乃寫其身份與神威,但其情性卻又如凡間女子一樣,愛美、多情而善良。下文寫其披蘭帶蘅,一再打扮自己,愛美也;行色匆匆中,仍不忘折花贈給所愛,多情也;“獨後來”一語,寫林深路遠,擔心自己遲到使對方久等,心存歉疚,又何其深情而善良也。

表獨立兮山之上(1),雲容容兮而在下(2)。

杳冥冥兮羌晝晦(3),東風飄兮神靈雨(4)。

留靈修兮憺忘歸(5),歲既晏兮孰華予(6)。

【注釋】

(1)表:突出地,形容卓然而立。山之上:山巔。

(2)容容:同“溶溶”,形容雲氣像盛大的流水,湧動飄流。

(3)杳:深遠。冥冥:昏暗無光。羌:楚方言發語詞。晝晦:白晝也昏暗不明。

(4)神靈雨:指雨神在降雨。

(5)留:挽留住。憺:安心。

(6)歲既晏:指年歲老大。晏,晚。孰華予:誰還能再使我青春年少。華,同“花”,喻“青春”。

【點評】

至相約地點,未見情人到來,於是登山望遠,急切之心可見。“表獨立”二句,寫女神佇立山巔,腳下一片茫茫雲海,孤身隻影,若雕像然,直令人有美女峰之聯想。繼寫濃雲密布,不見天光,淒風苦雨,白晝如晦,是景語,也是情語。此時此刻,正是女神心境之寫照。“歲既晏兮孰華予”,歲月易逝,青春難再,一時美人遲暮之感襲上心頭,令人歔欷!

采三秀兮於山間(1),石磊磊兮葛蔓蔓(2)。

怨公子兮悵忘歸(3),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4),飲石泉兮蔭鬆柏(5)。

君思我兮然疑作(6)。

【注釋】

(1)三秀:靈芝草,因每年三次開花,故稱“三秀”。

(2)磊磊:山石堆積很多的樣子。葛:一種蔓生植物。蔓蔓:條莖到處纏繞。

(3)悵:惆悵、失意的樣子。

(4)山中人:山中女神自指。芳杜若:取杜若以為芳香。

(5)石泉:山石間的清泉。蔭:蔭庇,作動詞,指以鬆柏遮蔭。

(6)然疑作:信疑並生,既信又疑。然,是。疑,懷疑。作,生。

【點評】

“不得閑”,為對方開脫,亦是自然。“然疑作”,且信且疑,一片癡情,未得回報,終至不得不陷入失望、痛苦之中。清陳本禮雲:“‘君思我兮不得閑’句,既怨之,複諒之,狀鬼之聲情獨絕!……文到至性中流出,固能動天地而感鬼神,豈尋常筆墨所能及哉!”(《屈辭精義》)。

雷填填兮雨冥冥(1),猿啾啾兮狖夜鳴(2)。

風颯颯兮木蕭蕭(3),思公子兮徒離憂(4)。

【注釋】

(1)填填:雷鳴聲。雨冥冥:下著雨的天陰沉昏暗。

(2)啾啾:猿叫聲。長尾猿。

(3)颯颯:風聲。蕭蕭:風吹樹木的聲音。

(4)徒:徒然,白白地。離憂:感到憂傷。離,通“罹”,遭受。

【點評】

夜幕降臨,雷雨交加,木鳴猿哀,情與景在動蕩不安中交彙成一片,音繁緒亂,惆悵難言。“凡言情至者須入景,方得動顏。”(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信然!“徒離憂”句之“徒”字,寫盡怨情、無助和失落之感!

【總評】

按:因本篇描寫山林幽深的情景與屈原《涉江》篇中的描寫有些相像,故曾被說成是詩人屈原“遷謫窮山”的自況。從而成為《九歌》係寫君臣之意的直接佐證。按《涉江》寫屈原流放江南的實際經曆,故有幽篁猿狖的深山景物描寫;《山鬼》寫江南楚地山神的活動,自然也會描寫到類似的景物,這是不足為奇的。故朱熹的關於本篇“以人況君,鬼喻己(指屈原)”(《楚辭集注》),蔣驥的所謂屈原“自托於山靈”(《山帶閣注楚辭》),今人劉永濟的所謂“故知此篇的山鬼,竟是屈原自身的影子。”(《屈賦新注詳解》)等說法,都是難以成立的。

山鬼,作為一個山中女神,她獷野而不失秀麗,正反映著我國南方山林的特征,是作者所感受到的自然美的性格化。同時,我們從這位山中女神身上,從她的感情、心理和身世遭遇方麵,又可以感受到人世間的濃厚生活氣息,感受到她正是人世間一個性格高潔、美麗多情女子的形象。因此詩中的女主人公———山鬼這一形象,正有著自然美和社會美的兩重特性,是一個有著豐富內涵的浪漫主義藝術形象。

對自然美進行捕捉和深刻揭示,並將其作為象征手段,來雕塑出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暗示出人世間的真、善、美,這是包括山鬼在內的《九歌》神話的藝術特點,也是其具有非凡的藝術魅力和巨大成功的地方。

九、國殤

屈原《九歌》作品中的一篇。洪興祖《楚辭補注》雲:“謂死於國事者。”《小爾雅》曰:“無主之鬼謂之殤。”本篇祭祀為國而犧牲的戰士。詩中通過壯烈的戰鬥場麵的描寫,歌頌了楚國衛國將士,在眾寡懸殊的形勢下,與敵人奮戰到底,至死不屈的英雄氣概。開篇寫楚軍的裝備和威嚴,接著寫戰鬥激烈的程度和楚將士視死如歸、為國捐軀的愛國精神,最後以“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的詩句作結。全詩寫得激昂壯烈、正氣凜然,其風格亦剛健質樸、雄渾悲壯,有強烈的感染力。

操吳戈兮被犀甲(1),車錯轂兮短兵接(2)。

旌蔽日兮敵若雲(3),矢交墜兮士爭先(4)。

【注釋】

(1)操:手持。吳戈:吳地出產的戈。戈:古代一種長柄武器。被:同“披”。犀甲:犀牛皮製作的鎧甲。吳戈鋒利,犀牛皮堅厚,此極言楚軍裝備之精良。

(2)錯:交錯。轂:車子的軸承,這裏代指車輪。車輪交錯,說明兩軍戰車相互靠近,你來我往,戰鬥正酣。短兵:刀劍之類的短兵器。

(3)旌:旌旗,旗杆頂端飾以旄牛尾和鳥羽的旗。若雲:形容眾多,鋪天遮日。

(4)矢交墜:兩軍陣前對射,流矢交互落地。士爭先:前仆後繼,奮勇向前。

【點評】

兩軍接戰之初,即如火如荼。但寫激戰,而意在寫我之勇。旌旗蔽日,敵若雲屯,彼眾我寡,來勢凶猛,豈不可畏?而“士爭先”三字,楚軍之無畏無懼之氣概全出。故極寫戰之烈、敵之眾,正是寫楚軍將士之勇。非純客觀寫戰爭場麵。

淩餘陣兮躐餘行(1),左驂殪兮右刃傷(2)。

霾兩輪兮縶四馬(3),援玉枹兮擊鳴鼓(4)。

【注釋】

(1)淩餘陣:侵犯我方戰陣。躐:踐踏,有衝破的意思。行:軍陣的行列。

(2)驂:古代四馬駕車,駕轅的兩匹馬稱“服”,兩側的馬稱“驂”。殪:死。

(3)霾:通“埋”。縶:縛住。古代作戰,在激戰將敗時,埋輪縛馬,表示堅守不退。《孫子·九地篇》:“是故方馬埋輪,未足恃也。”曹注:“方馬,縛馬也。”

(4)援:拿起。玉枹:玉柄鼓槌。古代戰爭,以鳴鼓為衝鋒進軍的號令。

【點評】

繼寫戰況,“左驂既死,右者複為刃所傷,埋兩輪,戰塵深也。輪埋不行,故四馬如縶,不能進也。兵以鼓進,鼓不歇,戰不止也。”(錢澄之《屈詁》)雖傷亡慘重,而戰鼓不停,“言誌愈厲,氣愈盛也”(朱熹《集注》)。故繼寫激戰,其意仍在表現楚軍之勇。

天時墜兮威靈怒(1),嚴殺盡兮棄原野(2)。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3)。

【注釋】

(1)天時墜:指黃昏日落。威靈怒:天威神靈發怒,此指戰爭慘烈猶言直殺得天怨神怒。

(2)嚴殺:殘殺。棄:指棄屍。

(3)忽:渺茫,形容廣遠。超遠:即“迢遠”。

【點評】

寫鏖戰痛殺之慘烈。“出不入兮往不返”,字字悲壯。視死如歸,一去不返,“傷心慘目之言,俱帶銳氣”(《楚辭評林》引金蟠語)。

帶長劍兮挾秦弓(1),首身離兮心不懲(2)。

誠既勇兮又以武(3),終剛強兮不可淩(4)。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5)。

【注釋】

(1)挾:夾持在臂腋之間。秦弓:秦地產的精良之弓。

(2)懲:本意指受懲罰而產生戒懼,此指悔;不懲:無後悔之念。

(3)誠:誠然,真是。武:指武藝高強。

(4)終:始終。不可淩:不可淩辱。

(5)鬼雄:神鬼中的英雄豪傑。

【點評】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戴震曰:“有此造句,才能壯其武厲。”(《屈原賦注》)陳本禮評說:“生氣不泯,猶賈餘勇。”(《屈辭精義》)“誠既”二句,勇,讚其氣;武,讚其藝(武藝)。“誠”、“終”二字,讚佩之聲如聞!

“為鬼雄”,死去亦不做凡鬼,報國之心仍在也。

【總評】

詩為祭悼楚國英烈而作。戰爭是失利的,無戰功可言,但全詩以勇武、悲壯為主旋律,為楚愛國將士樹立了英雄群像,讀來令人敬仰,激人心誌。前人謂“此篇淒楚敢決,字字悲壯,如聞胡笳聲,令人泣下,亦令人起舞”(周拱辰《離騷草木史》)。又說此篇“先敘其方戰而勇,既死而武,死後而毅,極力描寫,不但以慰死魂,亦以作士氣,張國威也。”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之愛國詩篇名句,即由此而來,可知其影響之深遠。

十、禮魂

屈原《九歌》作品中的一篇。洪興祖《楚辭補注》雲:“禮魂,謂從禮善終者。”王夫之《楚辭通釋》則認為:“此章乃前十祀所通用,而言終古無絕,則送神曲也。”按詩中首句雲:“成禮兮會鼓”,成禮,指祭禮的完成,其性質為送神曲無疑。但“禮魂”非禮“神”,《九歌》之祭祀,專為祭悼楚為國犧牲之英烈亡魂舉行,故此篇當為《國殤》之“亂詞”。全詩僅五句、二十七字,卻生動地描寫了典禮完成時五彩繽紛的場麵和熱鬧的氣氛,表達了楚人潔誠的心願和對美好未來的憧憬。語言精美,情味悠深。

成禮兮會鼓(1),傳芭兮代舞(2)。

姱女倡兮容與(3),春蘭兮秋菊(4),長無絕兮終古(5)!

【注釋】

(1)會鼓:多麵鼓同時敲擊。古代鼓樂器有多種,如懸掛在木架上的大鼓、手搖的小鼓等。

(2)傳:傳遞。芭:即“葩”之異文,香花。代舞:輪番交替起舞。

(3)姱女:姿容美好的女子,指參加祭神典禮的女巫。倡:同“唱”。容與:從容不迫,舒緩有度。

(4)春蘭秋菊:指歲月更替,蘭菊永芳,“春祠以蘭,秋祠以菊”(王逸《楚辭章句》)。表示祭祀不斷。

(5)長:永遠。無絕:無盡期。終古:猶言直至千古。按以上兩句為女巫的唱詞。

【點評】

首句寫樂,次句寫舞,三句寫倡(唱)。禮成之際,音樂、舞蹈、歌聲相繼而作,交彙而起,其熱烈場麵,令人宛如耳聞目睹,使整個祭典達到高潮。用春蘭秋菊,表季節歲月的更替,兼寓時光的美好以至心願之潔誠;再用“長”、“無絕”、“終古”三個近義詞,一層深一層,組成一句,表示奉祭將綿延千古,永無斷絕,表現出無尚之美願與一片虔誠之心。

【總評】

此篇為《九歌》(包括整個屈作)中最簡者,然情文兼備,語言精美,韻味悠深,可謂精品。但近世選本往往略之,令人憾怪。前人論評,惟賀貽孫氏頗有見地,其文曰:“《湘夫人》篇妙於繁,《禮魂》妙於簡,二十七字,包括無窮。首三句情文悉備。‘傳芭兮代舞’,無限節目,他人數十字不能了者,五字了之。‘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即廟食無替之意耳。寫得風華掩映,才人多情。惟《九歌》方不愧此語耳。讀《九歌》者,涵詠既久,意味自深。”(見《騷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