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第二次求女無成。鴆、鳩喻所托非人,反遭破壞,失敗。用惡鳥以比小人,然性格亦不同。鴆,毒鳥,讒言滿口;鳩,飛鳴不止,輕率而浮躁,難於成事。“言鴆鳩皆不可信,故猶豫狐疑而不能決定,欲自往,以無媒介又不可也。”(李周翰《<文選>五臣注》)第二次求女,因失去時機而未果。
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遊以逍遙。
及少康之未家兮(1),留有虞之二姚(2)。
理弱而媒拙兮(3),恐導言之不固(4)。
【注釋】
(1)少康:夏代中興的國君。未家:未成家。
(2)有虞:夏代諸侯國。二姚:有虞國兩個女兒,嫁給了少康。
(3)理弱:媒人無能。拙:口笨。
(4)導言:傳話。不固:不可靠。
【點評】
起始二句,遊國恩先生雲:“蓋此又承上言,有娀之佚女既不可求,遂又顧而之他。然以屢次圖謀之不遂,覺前路茫茫,殆無托足之所,姑且上下浮遊,徜徉自適而已。”(《離騷纂義》)下寫第三次求女因理弱媒拙而未成。三次求女,均以失敗告終,然緣由各異,文字章法亦複不同,文如觀山不喜平也。
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
閨中既以邃遠兮(1),哲王又不寤(2)。
懷朕情而不發兮(3),餘焉能忍與此終古(4)!
【注釋】
(1)閨中:女子所居住的深閨。邃:深。
(2)哲王:指楚王。寤:醒悟。
(3)懷:懷抱著。不發:不能抒發。
(4)忍:忍耐。終古:指終生至死。
【點評】
“世溷濁”二句,為總結求女未成之後所發的沉沉感歎。此雖與上文“叩帝閽未開”章所發之感歎略同,但意思又有淺深之別。“此一歎與見帝章一歎遙對作章法,而意有淺深。蓋前雲‘溷濁不分’,是亂在邪正之莫辨也;今雲‘溷濁嫉賢’,則濁亂之極,至於正道莫容矣。前雲‘蔽美嫉妒’,是猶知其為美而嫉妒興心也;今雲‘蔽美稱惡’,則公然惡直醜正,惟奸宄是崇矣。總以見世局日壞一日,真不可挽回耳。”(清朱冀《離騷辯》)又王邦采雲:“前一歎是蒙蔽者多,君德之所以日荒也。此一歎是歎媚嫉者眾,賢士之所以長往也。故下文緊接閨中、哲王二語,非徒章法有深淺也。”(《離騷彙訂》)上天下地,曆盡艱辛,四方求索,路既難通,君又不寤,傷心痛苦至極,故有“焉能忍與此終古”之語。從而再次引出下文向靈氛問卜,祈巫鹹降神諸情節。
索藑茅以筳薌兮(1),命靈氛為餘占之(2)。
曰:“兩美其必合兮(3),孰信修而慕之(4)?
思九州之博大兮,豈惟是其有女(5)”。
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6),孰求美而釋女(7)?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8)?
世幽昧以眩曜兮(9),孰雲察餘之善惡?
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10)。
戶服艾以盈要兮(11),謂幽蘭其不可佩。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12),豈珵美之能當(13)?
蘇糞壤以充幃兮(14),謂申椒其不芳(15)。”
【注釋】
(1)索:求取。藑茅:傳說可以用來占卜的靈草。筳篿:用來占卜的小竹片。
(2)靈氛:神巫名,善占卜。
(3)兩美:猶言一雙好男女。比喻明君賢臣。合:遇合、結合。
(4)孰:誰。信修:真正美好。慕:“莫”“念”二字的誤合(聞一多說)。
(5)女:指上文所說宓妃、二姚等美女。
(6)勉:勉力、努力。遠逝:遠走。
(7)釋:放棄。女:汝,你。
(8)故宇:故國。
(9)世:世間。幽昧:黑暗。眩曜:頭眩目昏,使人迷亂。
(10)黨人:朝廷上朋比為奸,結黨營私之輩。
(11)戶:家家戶戶。服:佩帶。艾:惡草。盈要:滿腰。要:同“腰”。
(12)未得:指不能辨別香臭美醜。
(13)珵:美玉。能當:指能鑒別。
(14)蘇:索取。糞壤:糞土。幃:佩帶的香袋。
(15)申椒:香木名。
【點評】
此節寫詩人於苦悶中不知所從,故擬求靈氛占卜,以定去留。兩“曰”字,或說兩美以下四句為屈原問卜之詞,下“曰”字,為靈氛占後答詞(戴震、遊國恩說)。然細審語意文氣,前四句,亦為勸導屈原離楚去國之意,與後文意同,不像卜問語意,應皆是靈氛語。這裏重複出現兩“曰”字,是因為語氣有停頓,語義有深化。上四句隻是用常理開導屈原,謂“兩美必合”,以天下之大,並非隻楚國有女。下文則為指示他下決心離開楚國,不必猶豫,必將有所遇合。故蔣驥雲:“再言‘曰’者,叮嚀之辭”(《山帶閣注楚辭》)。
“世幽昧以眩曜”以下為詩人自審處境的自念之詞,即內心獨白。“戶服艾”以下六句,承“黨人獨異”說,但又分三個層次,先說不識香臭,再說不辨美惡,更說以臭充香,一層深一層地揭露和斥責“黨人”是非莫辨,倒行逆施的情狀,以示楚之昏暗獨甚,已難以容身。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1),心猶豫而狐疑。
巫鹹將夕降兮(2),懷椒糈而要之(3)。
百神翳其備降兮(4),九疑繽其並迎(5)。
皇剡剡其揚靈兮(6),告餘以吉故(7)。
【注釋】
(1)吉占:吉利的占辭。
(2)巫鹹:傳說是殷代之神巫。夕降:晚上降神。
(3)椒糈:敬神用的香料和精米。要:同“邀”,迎接。
(4)翳:遮蔽。備降:全都降臨。
(5)九疑:即九嶷山,此指九嶷山之神。繽:眾多的樣子。
(6)皇:同“煌”,光明。剡剡:閃閃發光。揚靈:顯靈。
(7)吉故:曆史上的佳話、故事,亦即指下文所言君臣遇合之事。
【點評】
問卜靈氛,遠遊為吉,本可意決而去;然複生狐疑,再問之於巫鹹,說明離國遠逝,於屈原心目中,事極重大,仍不能不踟躊再三。“原以靈氛之占為然。故曰吉占。靈氛勉以無狐疑,而不能不狐疑也。知遠逝之當從,複去國之不忍,戀闕之情,未能決絕,故複決於巫鹹。”(錢澄之《屈詁》)按所謂“欲從”,乃詩人從自身之窮通來考慮,而複心生“猶豫”,是詩人又從君國之義、愛國之情考慮,這是內心矛盾之症結所在。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1)。
湯禹嚴而求合兮(2),摯咎繇而能調(3)。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說操築於傅岩兮(4),武丁用而不疑(5)。
呂望之鼓刀兮(6),遭周文而得舉(7)。
寧戚之謳歌兮(8),齊桓聞以該輔(9)。
及年歲之未晏兮(10),時亦猶其未央(11)。
恐鵜薎之先鳴兮(12),使夫百草為之不芳(13)。”
【注釋】
(1)矩矱:法度。
(2)合:誌同道合。
(3)摯:湯王之臣伊尹。咎繇:禹之臣。調:指君臣調和,配合很好。
(4)說:殷代賢人傅說。傅岩:地名,相傳傅說曾在此做築工。
(5)武丁:殷高宗之名。
(6)呂望:薑太公。鼓刀:舞動屠刀。相傳呂望未遇時曾屠牛賣肉。
(7)周文:周文王。舉:舉用。
(8)寧戚:春秋時齊賢人。謳歌:唱歌。相傳寧戚曾在齊國城東飼牛,用手敲打著牛角唱歌,齊桓公聞其聲,知他有才幹,而舉入朝。
(9)該輔:充當輔佐。
(10)未晏:未晚,未老。
(11)未央:未盡。
(12)鵜鴂:伯勞鳥。先鳴:提前鳴叫。
(13)不芳:凋謝,枯萎。比喻美好時光已過,年紀變老,就來不及了。
【點評】
巫鹹列舉曆史上君臣遇合的實例,以堅定詩人去國的信心。其語義正是將上文靈氛之所謂“兩美其必合”與“孰求美而釋女”加以具體化,舉出實證。並在靈氛勸行的基礎上,勸其早做決斷,迅速啟程。“勉”“及”“恐”均是督促之詞。“巫鹹之言止此。亦勉原使及此身未老時未過時而速行之意。鵜癱先鳴,以比時一過,則事愈變而愈不可為也。”(朱熹《楚辭集注》)。
何瓊佩之偃蹇兮(1),眾薖然而蔽之(2)。
惟此黨人之不諒兮(3),恐嫉妒而折之。
【注釋】
(1)瓊佩:玉佩。比喻己之美德。
(2)愛然:被遮蔽。
(3)諒:信用。
【點評】
此以下為詩人聞巫鹹之語後,自思自忖之詞。上文聽靈氛之言後,說黨人不辨美醜,不知自己之美,此則謂黨人或知其美而蔽毀其美;上文稱黨人之好惡“獨異”,此則謂黨人“不諒”而“嫉妒”,對黨人的揭露和憎恨之情更進了一步!
時繽紛其變易兮(1),又何可以淹留?(2)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3)。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4)?
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注釋】
(1)繽紛:紛亂,混亂。
(2)淹留:久留。
(3)茅:茅草,惡草,比喻壞人。
(4)直:徑直,指變易太快、太甚之意。蕭:野蒿。艾:艾草,均屬不受人喜愛的賤草,比喻壞人。
【點評】
此章首二句言世俗紛亂溷濁不可久居,宜速去。中四句以香花徑變惡草為喻,指斥、慨歎時俗之腐敗變易,已大出人之所料。末二句推言變易之由,並與前文所說“餘獨好修以為常”作對應,說明不重道德,不講氣節,乃世事混亂,時風變易日下之源。數句中連用反問語,充分表述了一種驚怪、感歎之情。
餘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1)。
委厥美以從俗兮(2),苟得列乎眾芳。
椒專佞以慢慆兮(3),榝又欲充夫佩幃(4)。
既幹進而務入兮(5),又何芳之能祗(6)。
固時俗之流從兮(7),又孰能無變化?
覽椒蘭其若茲兮(8),又況揭車與江離(9)!
【注釋】
(1)羌:發語詞。無實:華而不實。容長:外表好看。
(2)委:拋棄。從:追隨。
(3)專:專橫:佞:奸巧。慢慆:傲慢放肆。
(4)榝:惡木名。充:填充。
(5)幹進:鑽營。
(6)祗:敬。
(7)流從:隨波逐流。
(8)若茲:如此,尚且這樣。
(9)揭車、江離:香草名。
【點評】
此節以眾芳紛然變質為喻,慨歎楚朝廷上下之在位者,幾無可信、可敬之人。“上章先言世俗之變易,而因歎夫君子之改節,以見人之不好修。此章先言君子之改節,而歸本世俗之變易,以見勢之不容己。一反一複而詳言之,總責當世之君子也。夫前言黨人之不諒,而此又專責君子者何也?固互文也。而黨人亦不足言矣,前者亦責之屢矣。此獨舉世之君子皆如此,則不可以淹留也審矣。又烏得不從巫鹹之吉占而遠逝乎?班孟堅曰:‘痛乎!風俗之移人也。’觀此上二章之言,真可喟然而長歎矣。”(明汪瑗《楚辭集解》)按此節之蘭、椒,舊注或以為實指當時楚朝廷上之權要子蘭、子椒,如王逸《楚辭章句》注雲:“蘭,懷王少弟,司馬子蘭也。”“椒,楚大夫子椒也。”這種坐實之論,並不可信。宋朱熹曾駁之說:“使其果然,則又當有子車、子離、子榝之儔,蓋不知其幾人矣。”(《楚辭集注》)遊國恩《離騷纂義》:“以上數章,但備言眾芳之蕪穢,而哀歎之耳,不必如舊注一一鑿指為誰也,前既屢辯之矣。必求其人以實之,抑或當日有與屈子誌同道合而中途變節者,王夫之所謂必有所指而今不可考者是矣,然亦斷非子蘭與子椒也。朱熹辯之則是。”按詩人在《騷》詩中所指責的對象一是君,即楚王,稱其“數化”、“不寤”,所表達的感情是怨;二是黨人,指斥其“貪婪”、“嫉妒”,所表達的感情是憤;三是“眾芳”,即昔日同道而後來變節者,指責其隨從流俗,“蕪穢”,所表達的感情是哀傷。
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曆茲(1)。
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2)!
和調度以自娛兮(3),聊浮遊而求女(4)。
及餘飾之方壯兮(5),周流觀乎上下(6)。
【注釋】
(1)曆茲:至今。
(2)沫:消散。
(3)和:和諧。調度:指玉佩搖動聲和腳步和諧一致。
(4)聊:姑且。浮遊:漫遊。
(5)及餘:趁著我。飾:佩飾。方壯:正美盛。
(6)周流:周遊,四處漫遊。
【點評】
前四句意謂世亂俗衰,人多變節,而惟獨我能砥柱中流,不為變化,“芬至今猶未沫”,潔身自好,堅貞不渝。詩人自尊自重自愛如此,舉世皆變而我不變。“止剩得一人不從俗,所以可貴。”(林雲銘《楚辭燈》)後四句“言我願及年德方盛之時,周遊四方,觀君臣之賢,欲往就之也。”(王逸《楚辭章句》)。
開下文“遠逝”情節。
靈氛既告餘以吉占兮,曆吉日乎吾將行(1)。
折瓊枝以為羞兮(2),精瓊爢以為薗(3)。
為餘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4)。
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5)。
邅吾道夫昆侖兮(6),路修遠以周流。
揚雲霓之晻藹兮(7),鳴玉鸞之啾啾(8)。
朝發軔於天津兮(9),夕餘至乎西極。
鳳皇翼其承旂兮(10),高翱翔之翼翼(11)。
忽吾行此流沙兮(12),遵赤水而容與(13)。
麾蛟龍使梁津兮(14),詔西皇使涉餘(15)。
路修遠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16)。
路不周以左轉兮(17),指西海以為期(18)。
屯餘車其千乘兮,齊玉軑而並馳(19)。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20)。
抑誌而弭節兮(21),神高馳之邈邈(22)。
奏九歌而舞韶兮(23),聊假日以媮樂(24)。
陟陞皇之赫戲兮(25),忽臨睨夫舊鄉(26)。
仆夫悲餘馬懷兮(27),蜷局顧而不行(28)。
【注釋】
(1)曆:選擇。
(2)羞:精美的肉食品。
(3)精:作動詞,搗細。瓊爢:玉屑。粻:糧食。
(4)雜:雜用。象:象牙。
(5)遠逝:遠去。自疏:主動遠離。
(6)邅:回轉。
(7)揚雲霓:揚起雲霞似旗幟。晻藹:遮天蔽日的樣子。
(8)玉鸞:玉製車鈴,作鸞鳥之形狀。
(9)天津:天河的渡口。
(10)翼:作動詞,張開翅膀。旂:同“旗”。
(11)翼翼:嚴整的樣子。
(12)流沙:沙漠。沙隨風流動,故名。
(13)赤水:神話中水名,出昆侖山。容與:從容不迫的樣子。
(14)麾:指揮。梁:作動詞,搭橋。
(15)詔:命令。西皇:西方之神,名少皞。
(16)騰:奔騰。徑待:路上稍待。
(17)不周:神話中山名。
(18)期:預期之地點,即目的地。
(19)軑:車輪。
(20)委蛇:隨風飄動的樣子。
(21)抑誌:定下心來。弭節:放慢速度。
(22)神:精神。高馳:高高飛揚。邈邈:高遠無際的樣子。
(23)韶:舜樂。
(24)假日:假借時日。媮樂:愉樂。
(25)陟:上升。皇:皇天。赫戲:光明。
(26)臨:居高臨下。睨:斜視,此指居高往下的俯視。舊鄉:故鄉。
(27)仆夫:禦車的仆人。懷:懷戀。
(28)蜷局:彎曲身體。顧:回視。
【點評】
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稱“(懷)王怒而疏屈平。”《騷》詩此節說“吾將遠逝以自疏”,由此可知屈原創作長詩《離騷》乃在楚懷王朝被疏之後。舊說或以為《離騷》一詩作於頃襄王朝詩人被遷(流放)以後,不確。疏,指疏遠,即不信任,當然也可以包括去職罷官,但行動還是自由的,故這裏詩人將遠去稱“自疏”。詩人於頃襄王朝則屬流放,放是一種罪罰,“放者,受罪黜免,宥之以遠”(《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即逐放於邊遠之地作為懲處,已無“自疏”可言。
此節是寫詩人的第三次神遊。與前兩次不同的是,叩閽、求女,是為了求得楚王的信任,尋求楚朝廷近臣的幫助,以期在楚國實現“美政”,救亡圖存。其結果均以失望告終。在極端苦悶、無奈中,去國就成了惟一的出路,這在當時“楚材晉用”的士風之下,本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但詩人出於深沉的鄉土之情,愛國之念,卻對這一出路,毅然作了否定,所謂“本有路可走,卒歸於無路可走,屈子是也”(劉熙載《藝概》)。但正是通過這一矛盾和抉擇,充分表現出一位偉大愛國者的情操。今人馬茂元、陳伯海曾就此評析說:“這一節文字寫得瑰麗多彩,汪洋恣肆,極富於浪漫氣息。詩人選擇好吉日,準備好幹糧,上路了。飛龍為駕,象牙飾車,鳳凰開路,千車隨從,發天津,涉西極,渡流沙,循赤水。正當這支浩浩蕩蕩的車隊揚著雲旗,鳴著鸞鈴,載歌載舞地登上高空,即將遠離楚國黑暗的現實世界而去時,詩人的眼睛忽然瞥見了他那出生、長大的故鄉,那種血肉相連、聲息與共的熾熱的情感,刹那間粉碎了他去國遠遊的美妙想望,使他再也無法繼續自己的行程。這一感情上的劇烈轉折,把詩人內心世界的悲劇性衝突推向了高潮,而整個詩的演進也就不能不到此戛然而止。詩人上下求索,雲遊八荒,但最終的立足點還是在他的念念不忘的祖國。”(《千古絕唱話〈離騷〉》)又按此段文字,本寫詩人去留的激烈內心衝突,而最後竟不做直麵的表露,乃用仆悲馬懷作為結束,深沉、含蘊,意在言外。“己不悲而仆夫悲,己不懷而餘馬懷。蜷局,馬蝟縮不行也。仆馬且然,況於餘乎?蓋至此而知遠逝亦不能自疏也。”(錢澄之《屈詁》)“蜷局回顧,正為‘懷’字寫照。不行,亦隻是說馬,所以妙絕。便把己之係心宗國,不忘故君,一一俱在言外吞吐。曲終餘韻,真覺意味無窮!”(朱冀《離騷辯》)。
亂曰:已矣哉(1)!
國無人莫我知兮(2),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3),吾將從彭鹹之所居(4)!
【注釋】
(1)亂:樂章尾聲,借用作詩之結尾。已矣哉:罷了吧。
(2)莫我知:即“莫知我”倒裝句,猶言沒人能理解我。
(3)莫足與:不足以一起。美政:詩人設想的理想政治。
(4)彭鹹:相傳殷朝的一位賢者,因直諫國君不聽,投水而死。
【點評】
“已矣哉”一語,多少苦衷,幾多無奈,如聞詩人蹙眉搖首,痛苦慨歎之聲。“又何懷乎故都?”激憤之言也。詩人本欲去國而不忍,此又反言之,足見其兩難處境,絕望心情。“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在“忠而被謗,信而見疑”,報國無門的情況下,仍至死堅守自己的人格和信念,這既是詩人屈原思想境界的高遠,也是屈原的悲劇。
【總評】
“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逸風,壯誌煙高。”這是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中對天才詩人屈原及其偉大詩篇《離騷》所發出的由衷讚歎。屈原與《離騷》的出現,在中國文學史上確乎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曾評論屈原《離騷》說:“逸響偉辭,卓絕一世。較之於《詩》,則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其影響於後來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與“詩三百”即《詩經》作品相比較,《離騷》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創始性表現於:其一,它給詩壇帶來了充分表現詩人人格和極富詩人個性的詩歌藝術。近代文藝理論家、詩人何其芳在《屈原和他的作品》一文中曾評論說:“《詩經》中也有許多優美動人的作品,不能說那些作品沒有作者的個性的閃耀,然而像屈原這樣用他的理想、遭遇、痛苦、熱情以至整個生命在他的作品上打上了異常鮮明的個性的烙印的,卻還沒有。”屈原出現以後,中國文學史上才出現了偉大詩人的名字,出現了集中反映詩人全部思想感情和個性的詩篇。屈原的《離騷》塑造了一個純潔高大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通過這篇富有鮮明個性特點的詩篇,使我們看到了一個充滿愛國激情,具有崇高政治理想和峻潔人格的莊嚴而偉大的詩人塑像。正是這樣,詩人屈原本身,就成為我國文學史上一個偉大、不朽的愛國詩人的典型形象,對於後世發生無限的感召力。
其二,在長詩《離騷》中,詩人汲取人類童年時代的神話思維,描繪了神遊太空的宏大場麵。展現了一個極富於幻想的詭異神奇的世界;複通過時空隧道,召集了眾多曆史人物、往聖先賢上場,展現了足為人們明鑒的往古世界;更繼承古老民歌的比興傳統,以香花美草、男女情思為象征,展現了一個五彩斑斕、情致纏綿悱惻的香草美人世界。詩人艾青在其《詩論》中說:“一首詩必須具有一種造型美,一首詩是一個心靈的活的雕塑。”長詩《離騷》正是通過上述的種種藝術手法來完成其抒情主體的造型美,從而雕塑出了詩人的美的人格和美的心靈。他把熾烈的感情與奇麗的超現實想像相結合,把對現實的批判與曆史的反思相結合,熔宇宙自然、社會現實、人生經曆、神話傳說和曆史故事於一爐,把人類的美德用香花美草來象征,從而結構出一個無比恢宏壯麗的抒情體係。朱光潛評論《離騷》時曾說:“總結《離騷》隻要一句話,於光怪迷離中見人間相,於沈雄悲壯中見纏綿悱惻,這是《離騷》之所以為大。”(《藝術雜談》)而這還隻是就《離騷》的藝術手法和藝術風格上說。如就《離騷》在文學史上所達到的思想藝術高度和影響力說,也隻有魯迅先生所說的“逸響偉辭,卓絕一世”可以當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