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看過他帶回來的相片,知道那是一處特別美麗,如同夢幻的風景。
“凝丫頭,穿過藍花楹小徑,是學校的東南側門,出了門一直往前走,有一家小小的茶餐廳,名字叫‘停留’,裏麵的雙皮奶特別受歡迎。”
“雙皮奶嗎?”她聽他說過,卻沒吃過。他說非常好吃,上大學的第一年寒假,他給自己帶了回來,隻是當時她已經去了外婆家過年,沒能嚐到。
“嗯,雙皮奶,白白軟軟凝結起來的雙皮奶,很像牛奶,但跟牛奶不一樣。‘停留’餐廳裏的雙皮奶有很多種口味,有原味,有蓮子的,還有巧克力和水果味的。”
“都很好吃?”
“都很好吃,不過哥哥最喜歡裏麵的紅豆雙皮奶。”
“紅豆的?”
“對,白白的雙皮奶上麵鋪滿了紅豆,很好看,也很好吃。”那是最甜的一款雙皮奶,甜甜的紅豆,密密的相思。他的凝丫頭,會喜歡嗎?
“好,晏年哥哥,我到了學校也去吃。”她對著話筒點頭,她不知道為什麼晏年哥哥要在這個時候告訴她這些,曾經她以為有一天她可以讓他帶著自己去走、去吃過那些地方。
可是,隻剩下一個半小時,他就要離開。
“凝凝,我們準備可以出發咯!”房間傳來了母親高聲的呼喊。
聲音亦傳到了電話那頭的晏年耳裏。
“凝丫頭要出門了嗎?”他含笑問。
“哦。媽媽說要去外婆家住幾天,等下舅公的車會來接。”是為慶祝她收到入學通知書,而歸來之後,她就要啟程前往他今天離開的城市,度過一個人的四年大學。
“凝丫頭,以後哥哥的這個號碼就不用了,以後哥哥給你寫信,要記得回信,好嗎?”上高中後,她有了私人專用電腦,晏年給她申請了郵箱,一年總會給她寫幾封郵件。內容很日常,主要寫他的大學趣事,她會回,但簡短;後來進入高三,她幾乎不碰電腦了,郵箱亦少開。上次他離開後的第二天也給她寫了一封,還有畢業典禮那天,可她卻在七月底才登陸看到,信件內容與往時一樣,都是些簡單而有趣的日常話題,兩封信她一並回了,依舊不足百字。
“好。”她點頭保證,他很快就要離開了,那種悶悶的感覺又來了。五年不見,隻能思念,這樣的習慣,會不會更讓她害怕,她不知道,不願去想。
兩人都沉默,好一會兒,電話裏傳來微微的歎息,還有輕柔的笑音,“凝丫頭——”曼聲低語柔喚她的名。
她屏息,認真的聽。
“凝丫頭。”還是一樣的輕喚,像是一種沉溺。
她不知道耳朵為什麼突然就燙起來,她聽著話筒裏他喊出的自己的名,聽著他低緩的呼吸,耳朵一點點燙起來。
“凝丫頭——”
“嗯。”她低低輕輕地應。
“凝丫頭——”
空氣凝聚了一種柔和的沉靜,有些什麼在緩緩流瀉,讓人沉溺。
突兀又尖銳的汽車喇叭聲卻破壞了這一切,媽媽的急促喚叫更在身後,“凝凝,舅公來接我們了,是晏年哥哥的電話嗎?現在趕時間,你跟他說一聲,我們要走了,到了外婆家再給他打。”
她燙著雙耳回首對母親點頭,對話筒細細輕輕喊著,“晏年哥哥——”
“我聽到阿姨的話了,”輕輕帶笑的清醇聲音傳來,“凝丫頭,你先去吧,哥哥到了那邊就給你寫信,一定記得給哥哥回信哦。”
“嗯。”她點著頭,低低應聲。
他不知道,他的聲音好柔好柔,卻讓她的耳朵好燙好燙。好像她手握著的不是話筒,而是一簇火把,那熱燙,一直燒到她的心間。
因為心告訴她,耳朵聽到了,心聽到了。
那低不可聞的幾個字,那被尖銳的喇叭聲吞沒的幾個字。
他說——
等我,好不好?
隻是她習慣了當膽小鬼,當縮頭烏龜,當作沒聽見。
她燙著雙耳坐進舅公的車裏,一直望著車窗外不斷倒退的小葉榕和茉莉花,一直在想,從外婆家回來,她要先給他寫信,用這三天的時間,給他寫第一封信。
可那個時候她不知道,那是她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那一天是最後一天。
她的信再也沒有機會寫出來,再也沒有機會知道那會不會是一封能夠打動他的信。
因為他,在8月21號那一天,在過21歲生日之前,永遠消失在那片蔚藍壯闊的南海。
2003年8月22號全國各大報紙的版麵上都寫著一行冰冷的黑大字——
海城飛維多利亞XX次航機昨夜墜海,機上176人無一人生還。
而她是在三天後回到家才知道這個消息。
又一個三天後,她坐上了去海城的客車;入學的第三天,她站在那條鋪滿藍紫色花瓣的小徑上,聽見那兩個走在自己前方的女生發出幽幽歎息:藍花楹藍花楹,在絕望中等待愛情。
那天她去吃了他提過的那個“停留”茶餐廳的紅豆雙皮奶,她點了兩碗,很甜很甜的紅豆,連著不間斷的淚水,她一口一口吃完。
之後,她再也沒有去走那條藍花楹小徑;之後,她再也沒有進過那個叫“停留”的茶餐廳;之後,她討厭原來的那個自己;之後,時間過得很快,卻一片空白;之後,她不再是她自己。
♀◆♂
大巴司機人很好,聽說她家住茉都學院,把車直接開到了校門口。
她下了車,天色僅蒙蒙亮,正想要不要給他發一條到家的信息,他睡覺不關手機,還那麼早,不知道會不會把他吵醒。
猶豫間,一個抬眼,看到母親正朝自己快步走來,她彎眉一笑,喚了聲:“媽媽。”
“凝凝,媽媽正想去車站接你。”母親看著她,頓了頓,又加上一句,“你晏伯伯他們回來了,也是剛到。”
她已經快十年沒有進這個房間了。
溫藍色調,整潔簡單,一切都還是舊模樣。
曾經,他們在這裏度過了許許多多純淨快樂的年少時光。
而今,不過物是人非事事休。
他離開後的第三年,晏伯伯就去了別的大學任教,作為客座教授,隻是偶爾回茉都;再後來,晏媽媽也跟了過去,這裏就一直空著。現在,晏伯伯和晏媽媽都退休了,打算移民澳洲,將這裏徹底收拾離開。
不再回來。
她輕輕撫摸她曾經熟悉的這一切,早已深刻成為她的命跡,卻滄桑遙遠,恍若浮夢的一切。
如果她不是膽小鬼,不是縮頭烏龜,這一切是不是會更加具體而深刻些?
她來到床尾的小小書櫃前。其實這稱不上是書櫃,相比隔壁書房那個占據了整麵牆的書櫃而言,它太簡易,太袖珍,不過是放在立櫃上的一個三層木架,但這是他親手製作,當時她陪在身旁,小書櫃刷的是如夏夜穹蒼未黑前那深鬱神秘的藏藍。
她選的顏色。
書櫃裏,依然齊齊擺放著他最愛的那些書。
她幾乎都讀過。
在小書櫃底層最左端,是一本非常厚的藏藍色硬質封麵記事本。略小於A4紙麵。
那是她送給他的十四歲生日禮物。而從十四歲後,他不叫她樂凝妹妹,也不再叫她小樂凝,他叫她凝丫頭。
五年級的暑假,她跟父母去了北方的城市旅遊,在當地書店,她看到玻璃櫃裏出售的這種纖維紙筆記本,藏藍的硬質封麵,線裝,略深的米色纖維紙內頁,稍小於A4紙麵。厚厚重重,沉靜溫斂,空白的內頁散著幽淡紙香,似有訴說不盡的心情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