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會之時,全部的人畜都要集中到單於庭的主會場以及各帳的分會場。主體的行為,是與會全體虔誠地順序繞林木三周,叫作“環祭”。如果某些會議地點沒有柳樹林作為支點,人們就會插上大片柳枝來代替。就柳樹插枝栽種落地生根的特性來講,其意義大致與現代的人工造林相當。這種方法自古相傳得到公認。
環祭是一種最直接的麵對麵的逐一普查,達到了全麵統計並反複核實人口及牲畜數量的目的。匈奴人必須在秋高馬肥時節檢閱生產和擄掠的成果,計算消耗以采取適當措施,確保所屬各大小部落的人畜平安度過嚴酷而漫長的冬季。這種在現實功能基礎上演化出的規範而嚴肅的宗教形式,極為適合北方山地草原條件下形成的生產生活方式及心理特點,對部族全體成員形成了強大的約束力和號召力。
蹛林大會開始,十分隆重。
由擔任司祭的大巫師主持、單於擔任主角的簡約而豪邁的開幕儀式結束,主會場的環祭和課校在肅穆的氣氛中開始了。
鑒於參與者眾多,環祭是分批進行的。頭曼單於帶領著閼氏、太子、眾王子及夫人打頭,在單於庭供職的群臣緊隨其後,他們權威而當仁不讓地成為首批祭者。首批的形式當然要更加莊嚴和複雜些,此時,其餘所有人員都保持在預定的位置上,不得喧嘩和走動,隻有大小牲畜敢於無視權威,此起彼伏發出嘈雜的聲音。
三匝繞行完畢,場麵上開始鬆動,校課的校課,等待的等待,仔細數數兒,用簡單的符號記錄下來,實時加以累計,複核,不允許發生大的差錯。這不是一兩天能完成的工作。
人畜像一條緩慢流動的河川,在湖畔、草地、小丘、孤林、溪流、水沼、氈房和等待者之間蠕動,伸向柳樹林邊。一圈轉過來,再轉一圈,再轉一圈,然後返向湖畔、草地、小丘、孤林、溪流、水沼、氈房和等待者、完成者之間,各自散開。
各處山間草原上設置了分會場,儀式也在大約的時間內進行。根據實際情況,分會場的規模不強求一律,但不可能超過主會場。人畜課校工作都由到場的最高長官主持實施,他們必須對單於庭負責,當然也是對自己的部落負責。
躊躇滿誌的頭曼在群臣簇擁下開始了巡視。巡視帶有慰問的性質,就是到與會部落中去走走看看。因為麵臨重返山南的重大機遇,他需要表現得格外精神抖擻,臉上始終充滿了勝利者的笑容,而且巡視的範圍擴大了,時間也有所延長。
冒頓沒有能擺脫射殺棗紅馬的內心傷痛。他勉強完成了責所難免的程序,便隻身去草原上四處遊蕩,全不顧及父親的巡視。回到寢帳,他便惡狠狠地把試圖逗他高興的妻子趕開,獨自一人沉思默想,想到深切處,不免要偷偷擦一擦潮濕了的眼眶。
幻覺反複引誘他走出氈帳,棗紅馬的影子不停地在麵前晃動,或遠或近,或動或靜,反複迭現。睜大眼睛搜尋,便空空如也,傳遞給他更深的失落和悲哀。
輪到他監察環祭現場了。遠遠地,他魂不守舍,滿眼的人畜模糊地移動,整個的世界失去了陽光,失去了精神。看著看著,忽然覺得曾經看到過什麼,便連忙湊上前去,方才省悟那已經過去好一會兒了。心中發急,反複四下裏搜尋起來,卻再也找不到了。他無法舍棄地又仔細琢磨,盡可能讓感覺清晰,再清晰,到底是覺得自己看到的絕沒有錯,便又去找,可就是找不到了。他無奈卻絕不可能放棄的眼光像篩子一樣,來來回回篩過每一處人群,每一個縫隙,篩來的依然是一腦門子懊喪。
豐收是需要慶賀的。其實不論豐收不豐收,都需要公布一個令人振奮的累計數字以振奮人心、表現政績,給過去的季節一份圓滿,也借機排除晦氣,給後來一種信心。至於對以後一年的規劃,那完全可以與實際部署走“兩條線”,反正草原的生計充滿了不確定因素,誰能為哪怕一個月以後的變數負責呢?
蹛林大會的收尾工作照樣要有一個像樣的開頭,頭曼單於帶領部落和族群為後續的日子祈禱。然後,所有的人都為所能舉出的幸運理由而大聲歡呼,這可以作為尾聲了。
大會結束了,人們的興頭還沒有過去。草地上成群結夥各自為玩,喝酒吃肉的,吹牛放炮的,說今論古的,悲天憫人的,調情逗樂的,彈唱跳舞的,摔交格鬥的,騎馬追逐的,把草原鬧得四腳朝天。畢竟聚集起來的人太多,再加上孩子、牲畜需要照料,過於強求統一組織活動很困難,也沒有必要。不就是高興一陣子嘛!草原上擅長自娛自樂,暫時忘記所有的痛苦和困厄,感受足夠的氣氛,放開自己的胸懷,激情發散夠了便達到了苦與樂的平衡,就可以各奔東西了。回到牧場上去,在不久即將降臨的天寒地凍中,繼續艱難度日!
冒頓逃避著可以回避的所有,隻容得下一個心眼:尋找。所有的感官都隻有一個指向,在那個特定的部位空前靈敏地調度。他必須抓緊時間,解開從月氏逃回來後一直藏在心底的另一個謎團。他沒有騎馬,長醉了一般,成為草原上一個夢遊人。
真是工夫不負有心人,成功取得於最後一刻的堅持。冒頓猛然看到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離開已經稀疏的人群,獨自向那個他每天都關注的方向走去。他周身血液沸騰,心髒瘋狂地跳動起來,腳下不由自主地起跑,接著就是飛奔。在到處紛紛散去的人畜中,這看上去不是一種過分的舉動。
冒頓猛地跳到溪水裏,水花兒濺起,把她擋住在那塊光滑的鵝卵石旁。此一刻,日月停止了運轉,草原屏住了呼吸,心髒忘卻了跳動,霧凝結了,水定格了,隻有生命如歌,如瀑布般飛漱。
他終於重新抱緊了自己的情人和尚且沒有名分的妻子,彼此沒有語言。他和她都感覺到了,彼此的血已經流在了一起,之間隻有同一顆重新開始跳動的心髒。
他要把她領回家,從此不能再找不到她了。薟扶可人的因天真而爛漫的臉龐消瘦了,明媚的表情裏攙進了憂鬱的成熟,單眼皮的大眼睛換了另一種生動,令冒頓心痛若碎。
她看著他,以為還是一個難醒的夢。明天就要離開這讓人留戀的傷痛之地了,為了讓自己徹底地丟掉期待,她必須到溪邊來搜尋無法忘卻的過去,以便徹底忘卻。此刻,冒頓有力的臂膀、燙人的胸膛、燃燒著的瞳孔和毛茸茸的可愛的卷須,都清楚地告訴她,夢被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