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府丞一臉惶恐而又囁嚅難言地走進草『藥』氣息彌漫的寢室時,李斯便有了一種不祥地預感。李斯不想問,卻也沒有擺手讓府丞走,灰白的臉『色』平靜而呆滯,似乎已經沒有知覺了。府丞猶疑一陣。終於低聲道:“稟報丞相。治粟內史鄭國,奉常胡毋敬。兩人一起,一起死了……”李斯猛然渾身一抖,連堅固的臥榻也哢嚓響動了,脫口而出的問話幾乎是本能的:“死在了何處?何人勘驗?”語速之快捷,連李斯自己都驚訝了。“在奉常府,廷尉府大員正在勘驗屍身……”府丞話音未落,李斯已經翻身坐起,說聲備車,人已神奇地從病榻站到了地上。
車馬轔轔開進鄭國府邸時,廷尉府吏員們正在緊張忙碌地登錄著勘驗著。李斯地軺車直接駛進了府邸,停在了出事的後園茅亭外的池畔。李斯沒有用衛士攙扶,徑自扶著竹杖下車了。走進茅亭,李斯還沒察看屍身,先匆忙問了一句:“兩老有無遺書?”廷尉正答說尚未發現。李斯略微鬆了口氣,一跺竹杖低聲道:“教廷尉府人等退下,隻你一人與老夫勘驗。”廷尉正拱手領命,轉身便下令,教廷尉府吏員們到遠處池畔待命了。
茅亭裏外清靜下來,李斯這才仔細地打量起來。這座茅亭下,李斯與胡毋敬不知幾多次聚酒慨然議論學問治道。李斯熟悉這片庭院,更熟悉這座茅亭。在一統天下後的大秦朝廷中,隻有胡毋敬這個太史令出身地重臣,還能與李斯敞開心扉論學論政,與其餘大臣聚議則隻有國政事務了。唯其如此,這座奉常府,是李斯被千頭萬緒之瑣細事務浸泡得煩膩時必然的光顧之地。但在這座茅亭下,李斯便能直抒胸臆,慷慨激昂地傾瀉自己的政學理念,縱橫評點天下學派,坦誠臧否諸子百家人物,會商解答胡毋敬統領帝國文事中的種種疑點,舉凡天文地理陰陽史籍博士方士無不涉及。在李斯的心目中,胡毋敬是戰國名士群中一個特異的老人,既可治史治學。又可領事為政,堪稱兼才人物。因為,胡毋敬的迂闊氣息很少,從來沒有以被諸多學子奉為圭臬的先王大道諫阻過帝國文明創製。也就是說,在文明創製地諸多爭論中,最有可能與博士們一起反對始皇帝與李斯的奉常府,在胡毋敬的統領下,倒實實在在地成了帝國文明創製的根基力量之一。如此一個胡毋敬。老了固然老了,二世即位一年多也多告病臥,幾乎是深居簡出了。然則,胡毋敬畢竟無甚大病,如何飲一次酒便死了?
兩位老臣死得很奇異。兩人在亭下石案相對而坐,人各一張草席。石案中間是兩鼎兩盤,鼎中是燉胡羊,盤中是涼苦菜。兩鼎燉羊幾乎未動,兩盤苦菜卻幾乎都沒有了。胡毋敬麵前的銅爵還有七八成猶在,鄭國麵前的銅爵卻空『蕩』『蕩』滴酒皆無。胡毋敬靠著身後亭柱,麵前擺著一支尺餘匕首,平靜的臉上『蕩』漾著一絲神秘莫測的笑意;鄭國卻手扶探水鐵尺身體前傾。老眼憤憤然盯著胡毋敬,似乎在爭辯何事,似乎在指斥何人。旁邊地兩隻酒桶很是特異,一桶是罕見地韓國酒。一桶卻是更為罕見的東胡酒,韓國酒已經空了,東胡酒則剛剛打開……
家老稟報說:鄭國大人是昨夜二更初刻來造訪地,與奉常大人在書房說話直到四更,一直關閉著書房大門,誰也沒能進去,誰也不知道兩位大人說了些甚。四更末刻,兩位大人出了書房。在月光下遊『蕩』到了茅亭。奉常大人吩咐擺酒,並指定了酒菜。家老部署停當,留下一個侍酒老仆,自己便去忙碌了。侍酒老仆稟報說,酒菜擺置完畢,奉常大人吩咐他下去歇息,不要再來了。老仆放心不下,遠遠隱身在池畔石亭下預備著照料諸事。茅亭下的說話聲時起時伏。老仆年老耳背。一句話也沒聽得清楚。直到五更雞鳴,茅亭下驟然一陣異常笑聲。之後便久久沒了動靜。直至晨曦初現,老仆終於瞅準了亭下兩個身影如石雕般久久不動,這才趕了過來,兩位大人已經歿了……
“丞相,似是老來聚酒,無疾而終。”廷尉正謹慎地試探著。
“傳喚醫官,勘驗兩爵殘酒。”李斯沒有理睬廷尉正。
片刻之間,廷尉府的執法醫官來到。醫官先拿起兩爵殘酒細嗅片刻,又拿出一枚細亮的銀針伸進胡毋敬酒爵,銀針立即變成了令人心悸的紫黑『色』。醫官低聲道:“奉常所飲,有遼東鉤吻草毒。”一片寂然之中,醫官又拿出一枚銀針刺入鄭國青紫地下唇,銀針漸漸變成了怪異的醬紅『色』。醫官低聲道:“稟報大人,此毒在下不知名稱。”默然良久,廷尉正躊躇道:“丞相既已查明死因,在下隻有……”李斯一跺竹杖道:“自然是明白呈報。老夫豈能屈了烈士本心?”一言落點,李斯扶著竹杖徑自去了。方出亭外丈許,李斯又驀然站定轉身道:“鄭國喪事,老夫親自料理,無須廷尉府官製處置。胡毋敬喪事,亦望廷尉府網開一麵,交胡氏族人處置。若能得平民之葬,老夫便代兩老謝過廷尉府了。”廷尉正慨然拱手道:“丞相但有此心,在下拚得一死,安敢不護勳臣忠正之身哉!”驟聞久違了的慷慨正氣之言,李斯心下猛然一陣酸熱悸動,渾身凝聚的心力轟然消散,喉頭猛然一哽便軟倒在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