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已是古曆的三月,那年頭熱得早,別人已穿了夾衣,老人還穿著棉襖棉褲。我想:他為什麼要賣掉這包子呢?憑他的年紀,還沒有吃一包子的資格嗎?
在糧市賣完玉米,天已過晌午了,我非常餓。我的腸胃告訴我什麼都想吃,尤其想吃插有穀草十字架的那包子。我固然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吃子,但是我知道這樣出賣的子肯定便宜。為什麼不買下來,自己吃一塊、兩塊,再拿回家去孝敬媽媽呢?
趕回街口,我蹲到老人麵前,問:“這包子多少錢呢?”
老頭伸出四根指頭:“四角。”
我把穀草十字架從紙繩中輕輕拔下來,說:“我要了。”遞給他四角錢。
老人樣子是高興的。他撩起棉褲腳,我見到的是一條瘡瘍連片的枯腿。他指著,對我說:“我就去抓藥了,改日說話!”
我餓得東倒西晃地回到家,才打開了子包。我沒有背著媽媽吃好東西的習慣。
是八大塊。八大塊一點兒也不缺,但是全都生滿了綠斑,黴了。媽媽用菜刀把綠斑刮掉,裏邊依然是墨綠的顏色。掰開來,沒有可吃的了。
我多麼難過,我白白地花去了四角錢。“媽,他騙了我們,真可惡!”我的眼淚下來了。
“不,不會的。”媽媽說,“他不知道子擱壞了,你不是說他治腿要錢花嗎?
”媽媽擦去我的淚,安慰我,“咱們的四角錢,也不準能治好他的腿,他可憐啊。”
我細細想:老人也的確可憐。
“我們常常覺得苦,世上還有比我們苦的人。他一定沒有玉米可賣呢。苦日子要挺住,苦盡甜來,咱們盼著。”
三、良心如枕
午後,倚於床頭閑翻雜誌,看到一個句子:“清白的良心是一個溫柔的枕頭。”就隨手記在紙上,體味。這個句子讓我想起一些普通的人和事來。
一件事是發生在我母親身上的。夏天晚上,我們在院中納涼。一隻半大白兔從門縫跑進我家,趕之不去。母親說:“天這麼晚了,讓兔子往哪兒去呢?弄不好會讓什麼給吃了。先留它一夜吧,明早誰吆喝,再還給誰。”我就找出一個籠子把兔子安置下來。
到了第二天,並沒有人吆喝少了兔子,又過了好多天,還是沒人找。兔子在我家一天天過下來,母親卻日益感到不安。
“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的古訓,母親不懂得也沒聽說過,但卻憑著做人莫壞良心的本能而奉行著並教導我們一生也要這樣嚴謹地做人。所以一隻誤闖我家的兔子成為母親的心事也就不足為怪了。
她的不安在一天晚飯後再次流露出來。那晚她一邊給兔子喂青草,一邊說:“我怎麼老覺得眼皮跳?耳根發熱?兔子,你說是喂你還是放了你?”兔子隻顧埋頭津津有味地吃草。
母親歎了口氣,從父親的皮夾裏抽出兩塊錢走了出去。
過一會兒,她回來了,如釋重負地說:“我把兩塊錢丟在兩邊大路口了。隨便誰撿了去,就當贖這隻兔子了,省得晚上睡覺也不塌實。”
這件小事在一些人看來也許覺得不可思議,甚至帶著迂腐的天真,但我相信另有一些人會表示理解並有同感。生而為人,總與一些事相連。有些事情,也許不為人所知,似躲不過良心的審視,尤其當午夜夢回時,也是良心靠靈魂最近的時刻。
真的,清白的良心是一個溫柔的枕頭。枕著這個溫柔的枕頭,我們得以安然入眠。
四、一杯白開水
讀大學那年,我得了肺結核病。因我的家鄉偏遠,所以校方沒有通知我的父母就安排我住進了學校附近的一所醫院。
因為是傳染病,昔日很要好的同學都怕被沾上身,像躲瘟疫一樣逃避我。因此,去醫院探望我的人很少。我每天沮喪地躺在床上,想起人生的無常,世態的炎涼,大有一種孤立無援的感覺。每每看到鄰床的病友們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人去探望他們,我總有一種無名的失落湧上心頭,甚至想到了死。我不但不配合醫生的治療,還消極地用藥,病情沒有一點好轉。
一天下午,我倒好一杯白開水,百無聊賴地趴在病床上給遠方的父母寫信。忽然,護士小姐進來告訴我,院門口有個女孩要來看我,我一聽很激動,因為這是我住院以來第一個女孩來看我。我原以為是我心儀已久的英。不一會兒,一位高個子女孩提著一兜橘子在護士小姐的陪同下來到了我的病房。原來是絲綢專業的一個不算熟悉的女孩子,叫翟宵。她是校女子籃球隊隊長,聽人說是位個性極強的女孩。我跟她交往很少,平常見麵隻是打個招呼,所以她的到來使我非常吃驚。記得她當時滿頭大汗,將提兜中的橘子放到我的床頭櫃上便坐在我的床沿上關切地詢問我的病情,並安慰我說,這種病很平常,不要有心理負擔,但我仍憂鬱地搖了搖頭。我們大約談了一個小時,她忽然端起我床頭櫃上的那杯白開水說,她渴極了,便要喝。我驚呆了,急忙阻止她說:“不行的,我有傳染病——你還是吃橘子吧!”她好像沒有聽見似的,“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然後用手抹了抹嘴唇,笑著對我說:“沒關係,健康的生命是不怕被傳染的!”望著她那張健康純真的笑臉和眼鏡後麵那秋水般明澈的眼睛,我的淚水差一點流了下來,她之所以喝下這杯水,是冒著被傳染的危險來證明這種病的輕鬆,以減輕我沉重的心理負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