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已經將笑收起來了。
她看到孫子的嘴撇了一撇,看來,他真要哭了。
母親就伸了手,打算把孫子硬奪過來。
這時候,一個白發的老頭子出現了,老頭子顯得很緊張,所以步於就很零亂。一邊蹣跚著,一邊喊,你怎麼出來了?你怎麼出來了?
母親吃驚地看看他,再看看那個女人。
女人嘿的一聲笑了。說,老頭子,你來看看,他像不像咱兒子小時候?
老頭走過來,笑著說,像、真像!
一邊說,一邊將我兒子抱起來,順手遞給了我母親。同時小聲說,對不起,沒嚇著孩子吧?
母親這時把孫子抱緊了,輕聲地和他說著話,抬起頭,卻發現老頭攙著那女人沿路走過去了。
母親回家,就跟我講這件怪事。母親說,那個女人,怕是個瘋子吧?
我正摘下帽子,解著警服上的扣子,慢慢就頓住了。
那女人看上去年紀很大嗎?我問。
母親點點頭。
我就一下子沉默了,一個熟悉的影子執拗地出現在眼前。我告訴母親,那個女人的兒子去年抗洪時離開了我們……母親看著我,老半天沒說話。
很久以後的一天,母親在道邊上又瞧見了那個女人,母親趕緊讓她的孫子喊奶奶。可是,那個女人似乎渾然不覺,眼直直地瞧著前方,走過去了。
母親站在那裏,瞧著那個背影,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下來。
十、可依靠的人
郭老師高燒不退。透視發現胸部有一個拳頭大小的陰影,懷疑是腫瘤。
同事們紛紛去醫院探視。回來的人說:有一個女的,叫王端,特地從北京趕到唐山來看郭老師,不知是郭老師的什麼人。又有人說:那個叫王端的可真夠意思,一天到晚守在郭老師的病床前,喂水喂藥端便盆,看樣子跟郭老師可不是一般關係呀。就這樣,去醫院探視的人幾乎每天都能帶來一些關於王端的花絮,不是說她頭碰頭給郭老師試體溫,就是說她背著人默默流淚,更有人講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議的奇事,說郭老師和王端一人拿著一根筷子敲飯盒玩,王端敲幾下,郭老師就敲幾下,敲著敲著,兩個人就神經兮兮地又哭又笑。心細的人還發現,對於王端和郭老師之間所發生的一切,郭老師愛人居然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醋意。於是,就有人毫不掩飾地豔羨起郭老師的“齊人之福”來。
十幾天後,郭老師的病得到了確診,腫瘤的說法被排除。不久,郭老師就喜氣洋洋地回來上班了。
有人問起了王端的事。
郭老師說:王端是我以前的鄰居。大地震的時候,王端被埋在了廢墟下麵,大塊的樓板在上麵一層層壓著,王端在下麵哭。鄰居們找來木棒鐵棍撬那樓板,可說什麼也撬不動,就說等著用吊車吊吧。王端在下麵哭得嗓子都啞了——她怕呀,她父母的屍體就在她的身邊。天黑了,人們紛紛謠傳大地要塌陷,於是就都搶著去占鐵軌。隻有我沒動。我家就活著出來了我一個人,我把王端看成了可依靠的人,就像王端依靠我一樣。我對著樓板的空隙衝下麵喊:王端,天黑了,我在上麵跟你做伴,你不要怕呀……現在,咱倆一人找一塊磚頭,你在下麵敲,我在上麵敲,你敲幾下,我就敲幾下——好,開始吧。她敲當當,我便也敲當當,她敲當當當,我便也敲當當當……漸漸地,下麵的聲音弱了,斷了,我也眯眯瞪瞪地睡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下麵的敲擊聲又突然響起,我慌忙拾起一塊磚頭,回應著那求救般的聲音,王端顫顫地喊著我的名字,激動得哭起來。第二天,吊車來了,王端得救了——那一年,王端11歲,我19歲。
女同事們鼻子有些酸,男同事們一聲不吭地抽煙。在這一份瑩潔無瑕的生死情誼麵前,人們為一粒打從自己庸常的心空無端飄落下來的塵埃而感到汗顏,也就在這短短一瞬間,大家倏然明了:生活本身比所有挖空心思的浪漫揣想都更迷人。
十一、這些人已經是人了
1944年冬天,兩萬德國戰俘排成縱隊,從莫斯科大街上穿過。所有的馬路都擠滿了人。蘇軍士兵和警察警戒在戰俘和圍觀者之間。圍觀者大部分是婦女。她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戰爭的受害者,或者是父親,或者是丈夫,或者是兄弟,或者是兒子,都讓德寇殺死了。婦女們懷著滿腔仇恨,朝著大隊俘虜即將走來的方向望著。當俘虜們出現時,婦女們把一雙雙勤勞的手攥成了拳頭,士兵和警察們竭盡全力阻擋著她們,生怕她們控製不住自己的衝動。
這時,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穿著一雙戰爭年代的破舊的長筒靴,把手搭在一個警察肩上,要求讓她走近俘虜。她到了俘虜身邊,從懷裏掏出一個用印花布方巾包裹的東西。裏麵是一塊黑麵包,她不好意思地把這塊黑麵包塞到了一個疲憊不堪的、勉強用兩條腿支撐住身子的俘虜的衣袋裏。於是,整個氣氛改變了。婦女們從四麵八方一齊擁向俘虜,把麵包、香煙等各種東西塞給這些戰俘。
這是葉夫圖申科在《提前撰寫的自傳》中講的一則故事。在這個故事的結尾,葉夫圖申科寫了這樣兩句話:“這些人已經不是敵人了。這些人已經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