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句話十分關鍵。它道出了人類麵對世界時所能表現出的最偉大的善良和最偉大的生命關懷。當這些人手持武器出現在戰場上時,他們是敵人。可當他們解除了武裝出現在街道上時,他們是跟所有別的人,跟“我們”和“自己”一樣具有共同外形和共同人性的人。當“我們”在自己的內心主動地將他們的身份做了這樣的轉換以後,和平、友愛、寬容、尊嚴等等才立刻具有了可能性。如果死死咬定某個原則,所謂人間和平連理論上的可能性都沒有,就更別說實踐上的努力了。一個人有沒有豐富的人性,是不是具有超越仇恨和敵意的心理力量,在這裏可以見出分曉來。
蘇聯老百姓可以在大街上把敵人轉化為“人”,給予友愛和關懷,但也有的人在宮廷裏把他的同僚一個個轉化成了敵人,一個個殺害了;還有許多善良而又高貴的知識分子,以及善良而又無辜的富農,都被當作敵人殺掉了。其他民族也有許多類似的故事,無數的冤魂在地獄深處睜著尋找正義的眼睛,逼得我們永遠心神不寧。
十二、母親的相冊
我一點都不記得父親活生生的樣子了,他是在我5歲的時候病逝的。照理,對5歲前後的事該有記憶的。為此,我時常慚愧並懷恨自己記事得晚,開發得晚,而不能存住最值得保留在記憶中的東西。
好在,母親的相冊裏,曾有過幾張父親的照片,他很英俊的,風度翩翩,架一副琅架眼鏡,目光安詳,略微地笑著,而且西裝領帶穿戴得筆挺。聽母親說,父親在銀行裏工作,解放前,那是個體麵的職業。看到那些照片時,我讀書了,懂事了,能體會母親獨自撫養我們兄妹四人的艱辛與操勞。但母親樂觀,沒有愁眉苦臉的時候。隻有偶爾翻那本相冊,看著父親蹲在一輛白色的、帶篷的童車旁笑眯眯的神情,母親才會輕輕地歎息一聲。我從來不曉得有父親的存在,家庭會是一種怎樣的氣氛和情景,至少會富裕一些吧,因為,父親的幾張照片都是在陽台上拍的,看得出那是一幢有鋼窗的洋房。而母親一個人的收入,隻能讓我們住簡陋的小板房。這明顯的比較,在小時候的印象中是我對於失去父親感到的最大遺憾。
但到了“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看到不少同學的父親成了有問題的牛鬼蛇神被批被鬥,有的甚至被抄了家,我心裏便有一種奇怪的僥幸:我沒有父親。我還想像到,在解放前穿西裝戴領帶的父親如果活到今天,總要被人找出些問題的。於是,埋在心裏對於小板房的隱隱的委屈,反而變成了最安全的保證,大革命的風暴無論多麼“波瀾壯闊”,都不會涉及我的小板房。我當然理直氣壯地參加了紅衛兵。第一次投身“革命”的熱情,使得我們個個都又虔誠又瘋狂。要掃“四舊”,要從社會席卷到家庭,我肯定不甘落後,又看不出我們簡陋的小板房裏究竟有什麼“四舊”的東西,搜腸刮肚地想。突然想到母親的相冊裏父親穿西裝戴領帶的照片,便奮不顧身地衝回家,振振有詞地向母親說明道理,並且不管母親是否同意,就堅定不移地把父親那17張照片統統撕了。母親隻是默默的,眼光裏流露出哀傷與惋惜。那時候我不會體諒母親,隻為自己總算幹了件“革命”的事而激動。以後,母親不再翻那本相冊。又事隔多年,我從北大荒探親回家,有一天母親整理衣櫥搬出那本相冊,才責怪地說道:
“你真不該撕你父親的照片,現在沒有了……”
我捧著相冊的手抖了,抖得厲害。到了北大荒,我似乎淡忘了自己幹過的這件事。
但隻有去了北大荒,遠離了母親,我才第一次真正體味到母親的深厚,體味到母親養大我們又一個個送走我們的不易,簡陋的小板房隻剩下她了。如果有父親在,她會好過許多,不那麼孤單。但是,連父親的照片也蕩然無存了……假期很快到了,又要離開母親、離開家了,我心裏沉甸甸地裝滿了對母親難分難舍的依戀。當初,自告奮勇要求去“邊疆幹革命”的雄心壯誌,不知在哪個時刻裏,一下子崩潰了。而當初,在一片喧天的鑼鼓聲中,我們真是唱著歌離開火車站的。可這一次要走,盡管母親站在月台上仍然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我卻怎麼也不能控製自己,抱著她失聲痛哭。我想對母親說一句道歉的話,我還想告訴她,當我純真的感情在萌發出愛意的時候,我內心便有了一個很強的願望:在她的愛情裏,最好還有父親般的愛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