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把鷺鷥放到地上,它渾身顫抖,連站都站不穩。我蹲下來撫摸它的羽毛,它並不害怕,它是連害怕的力氣也沒有。它的眼睛水滋滋的,似是淚,浮著那種招人憐憫的微光,在這種冰雪封凍的天氣,這隻鷺鷥真的太可憐了。

我感到了一陣襲來的饑餓,就抬起頭來問父親:“挖到野荸薺了嗎?我餓。”

父親眼裏掠過一絲無奈:“地凍得太硬,刨不動。”說著他將目光移向母親:“把這隻鷺鷥殺了吃吧,孩子太餓。”

母親顯得十分猶豫,她信佛,從不殺生。衣服上落隻蟲子,也輕輕撣掉,不肯撚死,何況要殺這樣一隻可憐的鷺鷥呢?

“不,不能殺它,它太可憐了。”我大聲說。

父親說:“我們沒有吃的,你不是很餓嗎?”

“我不餓,一點也不餓,你別殺它。”我趕忙說。

“它快餓死了,我們沒東西喂它,它反正是要餓死的。”父親堅持著。

“不,我喂它,它不會死。”我護住鷺鷥,扳開它的長喙,嘬了些唾液吐進去,鷺鷥縮動長脖子,貪婪地吞咽著。

見我如此,母親就說:“別喂了,口水喂不活它,我們不殺它吧。”

我把鷺鷥放到一隻舊竹筐裏,筐裏墊了些幹草。我想著等到天晴,鷺鷥能夠覓食的時候,就把它帶到湖灘去放了。

那是最難熬的一夜,兩天沒吃進一點食物的胃先是疼痛,接著似火燒火燎,接著就麻木了,身上一陣一陣地滲冷汗。我朦朧中覺得夜裏母親不止一次到我床邊,伸手摸摸我的額頭,然後,就小聲地歎息。

天剛亮,母親搖醒我,說:“快起來,鷺鷥死了,是餓死的。”

我來不及穿衣就跑到竹筐邊,鷺鷥真的死了,倒在幹草上麵,脖子垂向一邊。

母親燒了些開水,將鷺鷥衝燙了幾下,拔去羽毛,然後剖開肚子,將內髒扒出來洗淨。那隻可憐的鷺鷥的嗦囊裏,除了幾粒瑪瑙色的砂粒之外,什麼也沒有。它大概也已經餓了好多天了。

鷺鷥自己死了,我們吃它便心安理得。鷺鷥太瘦,肉很少,母親就燒了半鍋湯,每人一小碗。

那是我們家的一頓美餐。

許多年以後,我仍忘不了那隻鷺鷥,是它救了我們,讓我們一家渡過了難關。鷺鷥被我們吃了的第二天雪就停了,天氣轉暖,第三天,父親就從湖灘上挖回了一些野荸薺。

湖灘上年年都有鷺鷥飛來,它們翩翩飛翔,或者,安閑地在淺水中覓食。我想,那隻鷺鷥要是不死,不也活得這樣自由自在嗎?

後來,我們長大了,母親年老了。那年她身染重病,臨終之前喊我到床邊,說:“記得那年大雪天的那隻鷺鷥嗎?是我扭斷了它的脖子,我是罪過太深啊……”我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的連走路也不肯踩死蟲蟻的善良的母親,不忍心讓我們挨餓,竟親手殺死了一隻鷺鷥!幾十年來,她的心因此默默地受著多少折磨啊!

九、你的孩子讓我抱抱

母親到城裏來,照看她的孫子。

孫子還不滿兩周歲,一脫手便跌跌撞撞做奔跑狀。然而,不出幾步,就會跌倒。跌倒,母親並不去扶,母親有她自己的處理方式。母親說,自己跌倒,要自己爬起來。我們兄妹幾個,小的時候就一直接受這些理論。但我的兒子,母親的孫子卻並不配合,他哭起來,等奶奶去拉,否則,便趴在地上。

母親對此非常自信也極有耐心。

於是,祖孫兩個,在人行道邊上對峙。

就在這時候,那個女人出現了。

女人的目的很明確,這從她的視線就能看出來。她是衝我兒子來的。

女人眼窩很深,這樣就顯得像是睡眠不足。她瘦削的臉上掛著笑,那笑看上去非常燦爛。

她老遠就張開了手,把我的兒子非常利落地拉起來,那個動作仿佛在一瞬間就完成了,甚至母親還沒來得及去阻攔。

女人把我的兒子攬在她懷裏,騰出另一隻手去拍打他身上沾的土,嘴裏說,好孩子,摔疼了嗎?

母親趕緊蹲下去,想把孫子接過來。因為,她看到孫子的眼睛直直地瞧著那女人,小嘴嘟著。母親想,也許接下來,他就會哭了。他還太小,對陌生人還不那麼認可。

可那女人似乎摟得更緊了些,依然笑著,說,我孫子也這麼大了,也會跑了,一刻也閑不住,可調皮了,和他爸爸一樣。他爸爸小的時候,就爬上爬下的,有一次,把剛長出來的牙都磕掉了一顆。

母親笑著,應著說,男孩子嘛,不都頑皮嗎?要老實安穩了,你還以為他病了呢。說著,伸手去抱孫子。女人伸了手,竟小心翼翼去撫摸兒子,母親隱隱約約有點生氣了,她是那樣認為的,孫子是我的,你這般親昵幹什麼呢?

女人卻渾然不覺,繼續說她的兒子,小時候他也長得這樣,胖乎乎的,一笑。倆酒窩……女人臉上簇成核桃狀,移了腮去貼孩子的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