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郊遊,我照例帶幾個法餅,還有兩個銅板零花。當時同玩在一起的一個同學(他的父親當過幾個月的省長),家裏很闊,他帶著麵包、罐頭果醬,還有蘋果。這都是很稀罕的“洋東西”。野餐時,我很不好意思吃了他送的塗有果醬的麵包。蘋果是什麼味道呢?橘子是熟悉的,夏天的瓜果雖然禁吃,味道還是嚐過的。可是,蘋果太少見了。
我喜歡圖畫,對蘋果還有寫生的感情。圖畫教室的櫃子內,放有幾個酒精浸泡過的蘋果,紅得發黑的死顏色,比不上這種新鮮的蘋果:顏色那麼複雜,洋紅夾橙紅,另一邊是深綠間草綠,還帶有些藤黃,總之,這種顏色的名稱說不準確,必須經過調色盤調過才成,才能叫蘋果紅、蘋果綠。哪裏能買到這種蘋果呢?
終於有一天,同母親上街時,在一個大南貨鋪裏,發現掛有香蕉的那個角落,還掛有用透明薄紙包著、印有黑字的“花旗橘柑”和“花旗蘋果”,說明這是美國貨。心裏想著,這一定貴得很。從此,想有一個蘋果的欲望就越來越厲害,弄得做夢也從一大堆蘋果上滾下來了。
這種欲望當然不敢向母親提出來。有一天,母親拿錢出去買東西,忘記鎖櫃子。我突然起了個偷錢的念頭,去買一個蘋果。等母親走了,我就去打開櫃子,從裝銅元的籮盤子,抓了一把放在口袋內。那個晚上做功課時,我很不安穩,總怕母親或姐姐注意我的口袋。睡覺脫衣服時,口袋裏的銅元掉了幾個在地板上,有一個還滾得好遠。我是同母親睡一張床的。母親便奇怪地問我,哪裏來的銅板?馬上發現我口袋裏還有好多銅元。我人也呆了,什麼話也不敢講,惟一想到的是,不知要挨一頓怎樣的痛打。母親以嚴於教子著稱,常向親友說“母代父職”,認為孩子不守規矩時,應施以體罰。母親見我這種從未有過的恐慌神色,反而非常和藹地對我講:“銅板是哪裏來的?好崽,告訴姆媽,姆媽不打你。”我又半晌沒做聲。母親幫我脫好衣服,蓋好被子,坐在床沿,撫摸著我的頭,跟我講誠實的重要:“決不能撒半個泡(謊)。錯了就錯了,不再犯就好。”我才被母親這種稀有的溫柔緩過氣來,將郊遊前後經過,南貨鋪的“花旗蘋果”等等想法,都講了出來。母親就再也沒有說什麼,直摸著我的頭說:“好崽,以後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告訴姆媽,姆媽替你買。”
第二天放學回來時,看見桌上擺著那種薄紙包著的“花旗蘋果”,我心裏很難過,悔恨,害羞,卻又興奮。母親進房來了,見我沒有將包蘋果的紙打開,就連忙打開給我看,高興地問我:“同學吃的是不是這一樣的?”我應了聲“是的”,便問母親:“這要多少錢一個?”母親用別的話岔開了,沒有回答。後來才聽她說起:這種東西太貴了,兩個比一斤肉的價錢還貴得多。除開過年過節外,我們家裏平時是從來不論斤買肉的,一個星期吃一次肉,也隻買四兩(十六兩一斤)。
這兩個蘋果,一個,我們三姊弟分吃了;一個,我留著寫生,好久以後,才又分吃掉。
七、苦糖
幾年前,我與同鄉麥天樞先生在天安門廣場溜達,共同懷念起故鄉,他說了件自己少年時的事,讓我至今不忘。
父親病了,親戚拿二斤白糖來探望。父親說這麼好的東西過端午再吃,母親就把糖裝進一個黑罐子,一根粗麻繩拴著掛在屋梁上,輟學在家的天樞,便從此有了寄托。
一日,家裏大人不在,天樞把弟妹哄出去玩,自己留在屋裏。血熱了起來,那罐裏的東西有一種令人陶醉的滋味,叫做“甜”。要是那白色晶體爬在舌尖上,咕嚕一轉,那神奇的滋味就會在整個口腔裏激蕩開來,化成溫柔的流體。
狂喜之後,他在凳子上墊了三塊磚,爬了上去。當他的指尖觸摸到那神物之時,他的心縮了一下,隻拈了一小撮,舔了。
他扔了磚頭,把凳子搬走,發誓不再吃了。可是那凳子和磚頭又來了,這下他抓了一滿把,滿滿塞了一嘴。在嚼咽的時候,他目光怔怔地盯著某處,甜出了淚水。
一個多月後,他的小手蘸完了最後一粒糖。端午了,罐子從屋梁上下來了,他等著挨頓飽打。母親隻是抱著空罐子哭著,一句責怪的話都沒有。
母親的哭聲震得他無處藏身。他發誓要讓母親天天有白糖吃。後來他成了牧羊人,當了兵,上了大學,成了記者,又是個深邃的學者。你要正碰上他回故鄉,問他:你包裏提的啥?他一定會靦腆地笑笑:啊,沒啥,是些白糖。
而他自己,從那以後,很少再吃白糖。
八、一隻鷺鷥
童年的一個雪天,我們被饑餓困擾,家裏委實找不到一點可以吃的東西。我和母親以及還在繈褓之中的弟弟的最大願望,就是等待父親回來,他是到湖灘上挖野荸薺去了。雖然我們明白,這麼大的雪,天又特別冷,湖灘肯定是凍住的,但我們依然充滿希望地等待著。那種時候,能夠充饑的東西,惟有等待和希望。
窗外皚皚一片,積雪有一尺多厚,鵝毛雪片仍在紛紛揚揚,似要把天地之間的空隙填滿。雪落無聲,無聲的漫長最讓人難以忍受。我的思想和軀體似乎就被那難忍的寂靜一點一點地麻木和肢解。母親懷抱著弟弟,眼望窗外,目光也是漠然。
中午以後,父親的身影才在我們久久等待的視野中出現。當他裹著一陣冷風走進門來的時候,我看見他袖著雙手,懷中竟抱著一隻鳥。父親說,那是隻凍餓得快要死了的鷺鷥,在雪地裏,一伸手就逮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