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2 / 3)

第二天一早,錢四就搭電車去了江算盤家。江算盤不明白錢四來他家啥意圖,想到天井裏的花草幾年沒翻弄過了,便對錢四說:“我去買點肥料,你把這些花草給我翻弄一下。”

錢四借錢的話還沒說出口,自己倒被江算盤安排上大半天的苦活,心中很是惱火。但他又一想,我先幫他把活幹了,再向他借錢,他就不好意思拒絕了。於是對江算盤說:“好,這些花草也是該伺弄了。”

馮雪嬌對錢四不錯,她不像江算盤那樣隻為自己考慮。她覺得錢四雖是粗人,但畢竟是自己的女婿,還是慢慢從心裏接受了他。見錢四來了,她問錢四吃飯沒有,錢四說沒有呢。馮雪嬌就去給錢四煮了碗餛飩,還往裏放了兩個蛋。

錢四吃了餛飩,就脫下外衣開始幹活了。此時正是七月,上海的天氣已經很熱了。不大會兒,錢四就幹得頭上冒汗。江算盤把肥料買回來了,錢四又把肥料一一施在花盆裏,這才坐在那裏喝水歇息。

馮雪嬌心疼錢四,讓錢四去衝個澡,中午她準備做燒豬蹄吃。錢四見江算盤也沒再叫他幹其他活,便說:“我有件事來和你們商量。”

江算盤看了錢四一眼:“啥事?”

其實錢四整個上午一邊幹活就一邊在想借錢的事。他想了好幾種方法向江算盤提出借錢的事,但每個方案都被他在心裏否定了。在江家生活了那麼多年,他知道江算盤是吝嗇得出了名的,要想把他的錢借出來,是一件比登天還難的事。

錢四知道自己嘴笨,腦子想得再多,噴出來的不一定就是原意的真實表達,想到此,他幹脆直截了當地說:“想找你們借點錢。”

江算盤慢騰騰地坐下來,端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借多少?”

錢四脫口而出:“五萬!”

江算盤一驚,手中的茶杯差點掉在地上:“五萬?”

馮雪嬌也覺得不可思議:“五萬?借那麼多錢幹啥?”

錢四歎口氣道:“老人家,這段時間我們家裏發生的事你們也知道。這些我都不說了。我和綺芸剛回到上海時,得力於一位在銀行工作的寸先生幫忙,才有了那家麵粉廠。現在要打仗了,銀行要我們把欠的五萬大洋還上,說如果三天之內不把錢還上,就要去法院起訴我們。昨天他們已經把還款通知書送來了……”

錢四說著便把那張紙拿出來遞給江算盤。

江算盤拿起紙認真地看了看說:“五萬,這可不是小數目……”

錢四誠懇地說:“我們現在沒有辦法度過這個難關。隻有向你們伸手了。你們如不幫,我們就完蛋了……”

馮雪嬌歎道:“真是一言說不盡你們!”

錢四忙解釋說:“你別擔心。現在上海物價飛漲,麵粉一天一個價格。上海有幾百萬人,他們可以一年不買衣服,但不能一天不吃飯。隻要把銀行的錢還上,麵粉廠就是我們自己的了,以現在的麵粉價格,一兩年就掙上這筆錢了。”

江算盤想了想說:“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現在兵荒馬亂,什麼東西都是見風漲。麵粉現在多少錢一斤?真是一天一個價。隻是我們這些年做的都是小本生意,維持生計剛剛行,哪有五萬元借給你們?”

錢四知道江算盤在裝窮,想到寸金逼得太急,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你別在我麵前裝窮。我在江家那麼多年,你一年掙多少錢我心中多少有些數。這些錢我們也不會白借……”

江算盤一聽“不會白借”幾個字,便說:“那怎麼借?”

錢四一心隻想借到錢,急不可耐地說:“我們付利息。”

江算盤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了幾步說:“這事我和你媽商量商量再說……”

錢四急了:“銀行隻給我們三天時間啊!”

馮雪嬌勸道:“這麼大的事三天怎麼行?銀行嘴上說三天,你多拖他幾天又怎樣?”

錢四見丈母娘這樣說,就再想不到該說什麼了,便從凳子上拿起衣服說:“我走了……”

馮雪嬌見錢四要走,忙說:“我豬蹄都燒好了。”錢四悶聲悶氣地說:“我吃不下。”錢四氣衝衝地往外走,馮雪嬌緊跟上去,悄聲說:“你讓綺芸過來。”錢四一怔:“讓她來幹什麼?”馮雪嬌罵道:“她不來你能借到錢嗎?”

錢四回到家,把借錢的事向江綺芸說了:“你爹真是鐵公雞!自己家女兒有事,想借他的錢都難得上天!”

江綺芸卻笑了:“你錯怪他們了!他們已經同意借錢給我們了。”

錢四一愣:“什麼時候答應的?”

江綺芸說:“我媽不是讓我去嗎?我去了,錢自然就借到了。”

錢四還是沒弄明白:“憑什麼你去就借到錢了?”

江綺芸笑罵道:“你真是笨啊!你大字不識一個,他們怎麼會把錢借給你?我是他們的女兒,他們心中隻相信我,自然隻肯把錢借給我了。”錢四罵道:“十幾年了,還是把我當外人!”江綺芸安慰道:“隻要他們肯借錢,你就當當外人又怎麼了?”

吃過午飯,江綺芸起身回娘家去,錢四不放心地說:“我要去。”江綺芸說:“你去幹什麼?”錢四說:“我不放心。”江綺芸不解地看著錢四:“你不放心什麼?”錢四想了想說:“我要親自看你把錢借到心裏才踏實。”江綺芸隻好同意他去:“你去可以,但不許插話,一切由我來和他們說。”

兩人到了江算盤家,馮雪嬌埋怨說:“我把豬蹄都燒好了,他硬要走。大熱的天,一點都不疼惜!”錢四嘟囔道:“你們不借錢給我,我哪吃得下?”江算盤這時說話了:“誰說不借?”江綺芸忙說:“都不說了。”

大家一齊在桌前坐下,江算盤說:“借錢的事我也知道了,隻是這錢怎個借法?”

江綺芸對父親心裏想什麼十分清楚:“爹,我們隻要熬過了這難關,什麼事都好辦。今天來向你們借錢,實在是想不到別的辦法了。其實你們心裏也清楚,現在兵荒馬亂,什麼生意都不好做,唯有這吃的生意,是一天也少不了……”

馮雪嬌接過話題說:“這些你都不用說,你們是真要借五萬大洋?”

江綺芸點了點頭:“是。”

江算盤看了看江綺芸說:“麵粉廠搞了兩三年,到頭來還是走投無路!也不知你那心裏想的什麼!天下大事,熙來攘往皆為利,你就眼也不眨地糟蹋錢!現在弄得自己生不生,死不死的!”

江綺芸心情突然沉重起來:“爹,我知道你心裏在怪我。我又何嚐不在心裏罵自己!好好的偏偏要把自己搞成這樣!爹,媽,也許你們認為我不像上海人,因為我沒有繼承你們身上所有上海人都該有的生活習性。從八年前我和錢四離開上海去蘑芋山到現在,雖然我經曆了許多上海人都不曾經曆過的磨難,但我慶幸自己都熬過來了!人生一世,有多少劫難誰能說得清?爹,我今天來找你借錢,是不想把好好的麵粉廠拱手送人,隻要有麵粉廠在,我就翻過身來。”

江算盤點頭說:“你都知道,我們手上這點錢,也是雞毛蒜皮一般掙起來的。現在又有了你弟弟囝囝!我們把錢都給你了,這個家怎麼辦?”

江綺芸知道父親在故意激她,便說:“爹,你放心,我們借你的錢不會白借,我按銀行利息給你支付,最多一年時間,我就會連本帶息全還給你……”

江算盤看了看江綺芸和錢四,把心中早已想好的話說了出來:“借錢可以,但我有幾個要求你得答應。”

江綺芸道:“什麼要求?”

江算盤不緊不慢地說:“第一,借錢的利息要比銀行高……”錢四忙問:“高多少?”江算盤伸出兩個指頭說:“兩倍。”錢四跳了起來:“高利貸?”江算盤搖搖頭說:“高利貸是銀行利息的四倍,我們是一家人,我隻要兩倍的利息。”錢四氣咻咻地說:“你這哪是把我們當一家人!我們是外人呢!”江算盤隻看著江綺芸說:“你同意不?”江綺芸隻好點頭說:“你說吧。”

江算盤又說:“第二,借款時間至少十年。”江綺芸一愣:“我借那麼長時間幹嘛呀?有一年時間足夠了。”江算盤搖搖頭說:“你借一年時間是夠了,可我把錢拿回來又做什麼呢?這年頭,把錢借給外人不放心。你是我女兒,把錢借給你,時間長點我都放心得下。”

錢四罵道:“你分明是讓我們給你當牛變馬掙利息!”江綺芸忍氣吞聲地說:“十年就十年吧。反正肉爛了都在鍋裏。”

江算盤點頭說:“這才是自己女兒說的話。第三,你弟弟得在麵粉廠占三成幹股。”錢四憋不住了:“還不如把麵粉廠送給你呢!”

江算盤瞅了錢四一眼:“你急跳什麼?我說過要把麵粉廠拿過來嗎?這事你不要插嘴,一切由綺芸來作斷。”

江綺芸閉上眼睛不說話,內心湧起一種難言的苦澀。這就是她父親,一個時時都不忘把自己利益擺在首位的上海男人。從小在這個家裏長大,她對父親的了解已經爛熟於胸。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在她人生得失悠關的時刻,父親依然沒有向她釋放半點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