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四帶著孩子回家的第三天,寸金早早地來到麵粉廠。江綺芸依然熱情地招呼他坐下,並給他倒了杯水。寸金端起水杯喝了口,抬頭把辦公室的旯旯角角都看了看,歎道:“真是可惜了啊!”
江綺芸心存忐忑地看著寸金,不知他今天前來何意。這些天,她一直忙於把錢四和孩子們找回來的事情,也無暇顧及那天寸金說要讓法院來查封麵粉廠的事。今天寸金突然來到麵粉廠,莫非是來說這事的?
江綺芸附合說:“歎什麼氣啊?”
寸金搖搖頭說:“這麼好的麵粉廠,說沒就沒了。不是太可惜了嗎?”
江綺芸明白寸金話裏的意思了:“你去法院了?”
寸金故作為難地說:“不是我去法院了。是你逼我去的。江小姐,我今天來是最後給你攤牌的。你到底想好沒有?”
江綺芸漫不經心地問道:“想好什麼?”
寸金一怔:“我那天已經給你說得很清楚了。把‘陸頂記’給我收回來!你若同意把‘陸頂記’收回來,我們之間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合作。如果你真的要一意孤行,對不起,大家隻好撕破臉了。”
江綺芸站起來走到窗前,把窗戶打開,長長地出了口氣:“寸先生,感謝你當初給了在上海立足的機會。這幾年,我們合作得很愉快,你也在很大程度上給予了我無限的生存空間。我在心裏感謝你,真的。但事到今天,當我必須要去做一件困擾自己一生的事情時,你卻突然變得狹隘起來,要用斬斷恩義的方式和我了結。我心痛這樣的結局,但也尊重自己選擇何去何從的權力。寸先生!我江綺芸雖然年輕,但事事踐於行。我既然把‘陸頂記’送給了朋友,就不會做出反悔的事情!你想用什麼樣的方式來解決我們之間的糾紛,我都尊重你……”
寸金氣急敗壞地罵道:“你真是個瘋女人!上海女人裏沒有你這樣不知輕重的人!你把孟先生當成什麼人了?他不過是一介腐儒,值得你這樣舍家棄友為他付出?”
江綺芸仍然不緊不慢地說:“寸先生,你沒挨過餓,你不知道乞丐的苦楚,你沒受過凍,你不知道窮人的辛酸!如果你孤獨無助地在饑餓與死亡的邊緣,有人遞給你一碗熱騰騰的飯菜時,你心裏會是什麼樣的想法?你會不會把這一飯之恩永記心間?”
寸金喘著氣說:“你已經回報給他了!而且不是一飯之恩!這兩年,你花在他身上的錢豈止萬元!在今天的上海,這些錢夠多少人活命?你倒好,舉手之間,就將這些錢化為烏有!我們之間是合作關係,你考慮過我的感受沒有?你把我放在什麼位置上了?”
江綺芸見此,也不客氣地說:“寸先生!你想我把你放在什麼位置上?你一分錢不出,白白占兩成幹股。我頂著風險經營麵粉廠,到時你隻管來分錢就是!既然你是幹股,你就沒有權力來幹涉我如何經營廠子的事!”
寸金冷笑一聲:“我沒權力幹涉你?江小姐,你這話太刻薄了吧?當初不是我把這件天大的好事送給你,你有今天嗎?你以為在上海開個麵粉廠是唾手可得的事?我是看在你是個有膽有識的女人才願意拉你一把!現在你得勢了,要卸磨殺驢了!”
江綺芸見寸金怒不可遏,心裏不覺一陣發軟。寸金說的都是是事實,如果沒有寸金的幫助,現在是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但是,在幫助孟然一家團圓這件事上,她又義無反顧。她覺得自己在寸金麵前有些理虧,隻好說:“寸先生,事情發展到今天,我也無法後退了。你覺得這件事用什麼樣的方式解決最好,你就提出來。我遵循你的方案。”
寸金憤怒地點點頭:“好,江小姐!既然你開弓的箭收不回來,我也不客氣了。”寸金從包裏拿出一張紙放在桌上:“這是銀行催還貸款的通知。三日內你必須把五萬大洋還上。不然,就是法院的傳票等你了!這次你千萬不要去找六爺,六爺知道你負了我,生氣得很!”
江綺芸拿起麵前的紙,大致掃了一眼,便看清了上麵的內容:“寸先生,謝謝你。我會在三天之內給你一個答複。”
寸金扭身便走,走到門口,他又回過身,再次看了一眼江綺芸,毅然無顧地走了。
江綺芸手中拿著那張紙,默默地坐在凳子上。
三天之內湊齊五萬大洋,這對江綺芸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字。現在,別說讓她拿五萬大洋,就是五千大洋,都是件難事。廠裏的麵粉還能值幾千個大洋,但同時又麵臨著要購買小麥。現在小麥一天一個價,光進一次小麥都得上萬大洋,這個價還不知要往上漲多少。
從哪裏弄來五萬大洋?誰又願借給自己那麼多錢呢?
江綺芸在腦子裏想了很久,也沒想出有誰願借給她錢。
這時候,她多麼需要有人幫她出出主意,想想辦法。可是除了孟然,她誰也沒有想起。孟然現在剛剛和董綺芸修複過去破損的關係,她不願意再次把孟然拖入到自己這些煩人的事務中。
此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多麼孤單,多麼無助!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江綺芸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家,錢四已經把飯做好了,招娣拉著錢爽跑過來說:“媽媽,爹爹做了好多好吃的。”
江綺芸摸了摸招娣和錢爽的頭說:“快帶弟弟去洗手吃飯了。”
招娣拉著錢爽去廚房洗手了。錢四把飯菜端上桌,江綺芸有氣無力地說:“我想喝酒。”錢四一怔:“你要喝酒?”江綺芸點點頭。
錢四最聽不得這句話了。雖然他天天都想喝一口,但礙於江綺芸在家,有時也隻好忍著不喝。今天江綺芸提出想喝酒,這正遂了他的意。
錢四把酒拿過來倒上,還沒說話,江綺芸端起杯子就一口喝了下去。錢四一愣:“幾天不見,酒量見漲啊!”
錢四又倒起,江綺芸伸手去端,錢四伸手按住了:“別急,有你的酒喝。先喝點湯墊底,不然傷胃。”
江綺芸端起錢四舀給他的湯,慢慢喝了幾口,又突然放下筷子說:“你們吃吧,我不想吃了。”
錢四心裏格登一下:“你怎麼了?病了?”
江綺芸有氣無力地說:“我不舒服,你們幾個吃吧,我先去睡一會兒。”
江綺芸獨自去了臥室,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眼睛一閉,幾萬大洋的聲音就圍著她腦子轉。她仿佛被這個數字牢牢地包圍起來,任她怎樣衝突也突圍不出去。
錢四侍候兩個孩子吃好,安排他們睡下後,來到臥室:“你哪裏不好?”江綺芸搖搖頭,沒有說話。錢四奇怪了:“到底怎麼回事?早上出去時還高高興興的,回來就蔫成這樣了。”
江綺芸從床上坐起來:“今天寸先生來了。”錢四問道:“他來做什麼?”江綺芸看了錢四一眼,覺得這事還是應該讓他知道:“銀行讓我三天內把五萬大洋還上。不然就要去法院起訴我。”錢四歎道:“這怪不得人家寸先生……”
江綺芸也跟著歎道:“我現在到哪去找五萬大洋?三天之後還不上這五萬大洋,麵粉廠就不是我們的了。”
錢四悶氣著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原以為這輩子能在淮海路上呆下去,這才屁股沒坐熱,就又得滾蛋了!”
江綺芸白了錢四一眼:“這時候了你還冷嘲熱諷?”
錢四悶聲說:“不是我冷嘲熱諷,現在孩子都這麼大了,我們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未必然又搬回你父母那裏去住?我是打死都不會回去住的,我就沒見過這種人,自己女兒女婿住房子還要收房錢。”
江綺芸被錢四逗笑了:“你說我父母吝嗇,我看你比他們還吝嗇。他們幾十歲了,掙點錢不容易,你白吃白住忍心?”
錢四看了江綺芸一眼沒作聲,突然叫道:“好主意!”
江綺芸一怔:“什麼好主意?”
錢四“嘿嘿”一笑:“去向你父母借!”
江綺芸一驚:“找我父母借?”
錢四答道:“對,他們做了一輩子魚生意,可是烏龜有肉在殼裏。現在我們有難,說到底還是骨頭打斷連著筋呢!找他們借五萬大洋,還不小事一樁!”
江綺芸一聽就搖頭說:“不行。他們這輩子賺點錢也不容易,再說他們不定能拿得出來那麼多錢!”
錢四忙說:“你別操心!他們絕對拿得出來那麼多錢!話說回來,肉爛了還在鍋裏嘛。隻要能把這麵粉廠保住,還怕還不上他們的錢?”
江綺芸想想覺得有道理:“我怎麼向他們開口啊?”
錢四歎道:“哎,都是你!剛剛風光得意了幾天,就又四處借債。這樣吧,我明天去找他們說,反正我這臉皮也磨厚了,就再厚著臉皮去求他們一回。”
江綺芸猶豫說:“要是他們不借呢?”
錢四冷笑一聲說:“他們不借,我就把兩個孩子扔給他們,讓他們去養大。我們又到外地去找出路!”
江綺芸罵道:“你不是耍無賴?”
錢四沒好氣地說:“誰讓你走麥城呢?你父母不救我們,我們就真的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