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綺芸幽幽地歎口氣說:“就按你說的辦吧。”
錢四卻不依了:“都答應了,這麵粉廠還有啥做頭?”
江綺芸瞪了錢四一眼:“你別說話!”
江算盤走進裏屋去,拿出一張早已寫好和合約遞給江綺芸:“你看看,同意,就在上麵簽字。”
江綺芸拿起合約看了看,內容基本和江算盤剛才所說的差不多,便說:“就這樣辦吧。”
於是,父女倆人各自在上麵簽了字,並按了手印。錢四瞪起牛一般的大眼,端起茶杯把水喝得嘩嘩響。
回到家裏,錢四仍氣不過,恨恨地罵道:“這個老王八!活生生把一個麵粉廠給吞了!借一年不行,硬要借十年。老子又要給他當十年長工了!”
江綺芸安慰說:“都是自己一家人。這年頭,誰肯把錢借給你?他們年齡大了,弟弟又還小,我們也不指這點利頭吃飯。不管咋說,總比讓寸金拿去劃算。”
錢四哽咽道:“像是被強盜打了一悶棍!”
三天期限到了,寸金準時到了江綺芸的辦公室。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江綺芸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借到五萬巨款。
其實,在寸金心裏,他還是願意把麵粉廠留在江綺芸手上。江綺芸做事的能力和為人的品質他心中清楚,隻要麵粉廠在江綺芸手裏,他就有源源不斷的利潤湧進腰包。但是,江綺芸未經他同意便將“陸頂記”拿下,並送給了孟然,讓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江綺芸熱情地給寸金倒了杯水。寸金接過水杯,心情複雜地說:“江小姐,三天期限已經到了……”
江綺芸不等他說完,便接過話頭說:“我知道。寸先生,我們合作兩年多了,你知道我是個很守信的人。”
寸金一驚:“你決定還錢了?”
江綺芸點點頭:“是。寸先生,我知道你的難處,這錢是銀行的,你也做不了主!銀行讓你找我還錢,你也是被迫而為!你幫助我在上海立住了腳,是我江綺芸一輩子的朋友,我決不會讓這件事影響到朋友的生活和工作。寸先生,我把錢都準備好了,一會兒我就跟你去銀行……”
寸金臉色大變,他哆嗦著把水杯放在桌上:“你現在考慮還來得及……”
江綺芸搖頭說:“我都考慮好了?”陸頂記’我是不會收回來的?”陸頂記’不收回,我們之間就無法移除心中對彼此的責怪。這樣的合作狀態不利於今後生意的發展。寸先生,請原諒我的決定……”
寸金黯然站起來,不無怨恨地說:“江小姐,既然你不願意改變自己的行為,我也不勉強了。我有句話要提醒你,上海灘遠比你想象的大,你一意孤行,總有一天會吃盡苦頭的!到時候,別忘我提醒你了!”
江綺芸淡淡一笑:“謝謝你的提醒,人生就像行船,總是要經曆些風雨的。這艘船無論順利到岸還是中途沉毀,都是命裏注定了的。該怎樣,就讓他怎樣。”
寸金咬牙切齒地走了,江綺芸跌坐在凳子上,仿佛耗盡了一切力氣似的。她突然在心裏譴責自己,不該把寸金這樣一位菩薩從自己身邊移走。
江綺芸渾渾噩噩地呆坐在辦公室,像掉了魂一樣不能自己,直到天黑回到家裏,她依然顯得身不由己一般。
錢四安慰說:“雖然我們對不起寸先生,但這兩年他也沒少掙錢。現在兩清了,掙得再多的錢也是我們自己的了,別管那麼多,把麵粉廠的生意做好才是正事。”
江綺芸這才問道:“招娣和錢爽睡了?”
錢四說:“早睡了。你也早點去睡吧。這段時間把人折騰夠了,今天我照鏡子,發現自己都有白頭發了。”
江綺芸認真看了看錢四,果然發現錢四比以前蒼老了許多,不由心裏一陣歉疚:“等秋天涼快了,我們出去遊幾天吧。”
錢四罵道:“遊什麼遊?現在欠一屁股債,不先攢錢還債。還有你老子的幹股,一輩子都得給他當牛做馬。”
江綺芸忍不住笑了:“你不想給他當牛做馬也行。你隻需答應一件事。”
錢四大喜:“什麼事?”
江綺芸把臉一板說:“我們離婚。”
錢四怒道:“你想的美!哼,嫌我有白頭發了,想去找小白臉了?我告訴你,想甩我?沒門!這輩子,我拖都要拖死你!”
江綺芸笑了:“那你就得做好當一輩子牛馬的準備。”
錢四歎道:“我咋這麼苦命啊!睡覺吧,睡一覺就把啥都忘了。”
兩人上了床,錢四伸手就往江綺芸胸脯上摸。江綺芸問道:“想幹啥?”
錢四“嘿嘿”一笑:“當牛做馬我認了,但該吃要吃,該日要日!你不能虧了我!”
江綺芸忍不住罵道:“你就不能斯文點?多好的一件事被你說得那麼俗!”
錢四回道:“這事可斯文不得!斯文了,就不舒服了。精神不文明,文明不精神嘛。哈哈哈哈!”
錢四呼哧呼哧地爬了上去,江綺芸雖然覺得錢四粗魯,但她還是很享受地任隨這個粗人的耕耘。在一波接一波的興奮中,她疲憊的身子漸漸也應合著錢四的高低起伏變得酥軟。
錢四心滿意足地睡過去了,江綺芸此刻卻變得特別清醒。她兩眼睜著,看著黑洞洞的屋裏無法入睡。
“砰,砰!砰——!”
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爆炸聲。
江綺芸沒有在意,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夜半三更有幾聲響炮鳴放也是正常的。上海開埠不到百年,這個由四麵八方移民組成的城市,各種風俗習俗讓人眼花繚亂。江綺芸從小生活在上海,已經習慣於這種由各種文化交織而成的絢麗空間。
“砰!砰!砰……”
響聲越來越激烈,江綺芸正想把錢四叫醒,讓他出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突然警報聲大作,淒厲的笛聲像尖刀一樣刺進屋裏。
錢四也被這聲音刺醒了:“半夜三更的,幹什麼呀?”江綺芸突然明白了:“打仗!”錢四一驚:“打仗?打什麼仗?”
這時,門外傳出刺耳的汽車喇叭聲。緊接著房門被摞得“咚咚”直響。錢四披衣起床,走到門前大聲問道:“幹什麼?”門外傳來錢玉驚慌的聲音:“哥,開門!是我。”
錢四忙把門打開,錢玉抱著孩子闖了進來。在她後麵,跟著郭塵和郜副官。錢四忙對裏屋喊道:“綺芸,快出來,郭塵和我妹妹來了。”江綺芸迅速穿上衣服出來,見郭塵和錢玉都在,心裏明白了:“打了?”郭塵點點頭:“狗日的向我們發起突然襲擊!”錢四忙問:“怎麼樣?”郭塵說:“現在才開始呢。這一仗,可能要打一段時間。”錢四急了:“那你呢?去不去打?”郭塵朗聲說:“當然要打!”錢四罵道:“這些小日本真他媽不是東西!自己跑到人家屋裏來,還稱王稱霸!你去打,狠狠地打!”
郭塵走到江綺芸麵前,看著江綺芸說:“我把錢玉和孩子送到你們這來住幾天。閘北已經是一片火海了,她們母子呆在那裏不安全,我想了想,隻有你們這裏安全。”
江綺芸不假思索地說:“你把她們放我這裏好了。隻要我們安全,她們就一定安全。”
郭塵點了點頭:“隻要她們母子安全,我就放心了。這些年,打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仗,這次,老子得把心裏的火好好消一消!錢玉,你就在這裏,把孩子帶好。”錢玉忽然淚流滿麵:“你也要注意安全,我們等你回來!”郭塵走到錢玉麵前,把錢玉緊緊摟在懷裏:“我會回來的!”
外麵的槍炮聲更加猛烈了,郭塵長長地出了口氣說:“我得走了,部隊還等我呢!”錢玉顫聲說:“孩子還沒名呢,你給他取個名吧……”郭塵懊惱道:“你看我這爹當的!孩子都一歲多了,還沒名字!”
郭塵在屋子裏來回走著,想如何給孩子取個好聽的名字。這時,郜副官走過來說:“師長,我們得趕快回去啊!部隊馬上要上前線了!”
郭塵抬眼向郜副官望去,看到郜副官腰間掛著的一顆手雷,突然來了靈感:“就叫郭雷吧!”錢四直搖頭:“這名字不好!”郭塵笑道:“管他好不好。名字就是個符號。我若打不敗日本鬼子,就讓我兒子這顆雷去炸他!”郜副官讚同說:“是個好名字!師長,你這名字取得好!”
郭塵再次看了看錢玉和孩子,轉身向門口走去。江綺芸緊跟著走了出去。郭塵和郜副官上了汽車,江綺芸衝到汽車前,一手扳著車門說:“你一定要回來!我們都等著你呢!”
郭塵笑了笑:“放心。我一定回來!”
郜副官發動汽車,汽車慢慢消失在黑夜中。江綺芸站在門口,看著汽車遠去。
警報聲還在持續,遠處能看見爆炸引起的火光。江綺芸隻覺一股熱浪撲麵而來,她不由往後退了一步,暗暗心驚,上海從來沒有這麼熱過,她隱隱覺得,這座年輕的城市,將要燃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