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四雖然賭氣帶著兩個孩子躲在錢玉那裏,心裏還是牽掛著江綺芸和麵粉廠的事。這些年,麵粉廠生意紅火,全部得力於江綺芸的努力,如今幾天沒看著江綺芸和麵粉廠,心裏像掉了什麼東西似地發慌。招娣和錢爽幾天沒看見江綺芸,也一個勁地嚷著要“媽媽”。錢四想帶孩子回去,但想到是自己賭氣出來的,就這樣回去未免太沒麵子。
這天中午,錢玉專門去市場買了些魚肉回來,做了幾個菜,又把郭塵叫回來,陪錢四喝酒。錢四平時就愛喝兩口,今天中午看著滿桌子的菜卻提不起精神來。
郭塵端起杯子說:“來,喝幾杯酒啥事都忘了。”
錢四將杯子端起又放下,看著錢玉說:“九碗,你說哥當年背井離鄉來上海幹什麼?”
錢玉說:“在家呆不下去了唄。”
錢四點頭說:“是啊,哥在蘑芋山活到二十歲,都沒穿過一件新衣服。逢年過節,連肉都吃不上。哥是不得已才來上海的。”
郭塵笑道:“你還真是有福之人,一來上海就遇到嫂子這樣的好女人。”
錢四端起杯子小喝了一口說:“這倒是。其實你們很多事情不知道。綺芸她爹,出了名的江算盤,摳得要命,以前他們家也請雇工,但幹不了幾天就走了。哪有像我這樣粗笨的人?”
郭塵“哈哈”大笑說:“你是和程咬金一樣的人,雖然粗笨,但那幾板斧還是管用的。”
錢四也笑了:“我能和別人比麼?雖然江算盤摳得很,但他還是讓我吃飽飯,每天賣不出去的死魚還是讓我隨便吃。這些事在蘑芋山哪裏有?哥是個窮怕了的人,在上海能有人收留,管吃管住已經是登天上堂的事了。那時候,我就想,這樣不愁吃不愁喝過一輩子也很知足了。”
郭塵問道:“那你怎麼把人家的女兒搞到手了?”
說起這事,錢四得意了:“還是你剛才那句話,哥是有福之人!哎,你們都不知道,哥這輩子最想的就是能在淮海路有幾間自己的房子,好不容易一家人在淮海路上過日子了,卻……”
錢玉說:“還不是你那個敗家子婆娘!”
招娣接口說:“姑姑,你罵我媽媽?”
錢四忙哄著說:“快吃飯。姑姑怎麼會罵你媽媽呢?”
招娣白了錢四一眼:“我要回去!”
錢四看了看錢玉和郭塵說:“你們看,招娣也想回去。可我……哎!”
錢玉站起來冷冷地說:“哥,這次你得聽我的!天塌下來你都不許回去!你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是他江家明媒正娶接進家門的。江綺芸再瞧不上你,你也是她男人!她把家敗了,你連說話的權力都沒有了?哼!要回去也行,得讓江綺芸親自求上門來!”
錢四急了:“你,你怎麼這樣說呢?她連我在哪裏都不知道,去求誰呢?”
郭塵插話說:“要讓她知道還不容易?我讓人帶個信去就是了。”
錢玉對郭塵罵道:“你敢!這是我的家務事,你不許插手。”
郭塵歎道:“這幾天,天天都有六爺的人來我這裏打探,要不是我對他們交待得緊,人家早就找上門來了。”
錢玉看著錢四說:“你就安心在這呆著,隻要兩個孩子在你手上,你怕什麼?”
錢四急了:“這樣也不是辦法啊!”
錢玉冷笑道:“難不成你又這樣灰溜溜地回去?這樣回去你以後在江家怎麼呆?她不把你當餿稀飯倒去喂狗!”
這時,郜副官推門進來。
郭塵說:“吃飯沒有?來陪我喝酒。”
郜副官陪著笑說:“我吃過了。師長,六爺又派人來了,說人肯定在你這裏。師長,我看是不是?”
郭塵冷笑一聲:“怎麼?他不過是上海灘一流氓,老子手上有幾千條槍,還怕他?”
郜副官搖頭說:“師長,話不能這樣說。六爺也是在做好事。你看,我們老是把舅老爺藏在這裏也不是辦法。時間一長,總會有人把消息說出去的。”
錢四知道是在說自己,忙說:“兄弟,要不你們就讓我回去吧。我天天呆在這裏,愁不死都快憋死了!”
郭塵拿眼睛去看錢玉。錢玉罵道:“我就要他呆在這裏。他要是離開了這個院子,我會找你算賬!”
郭塵隻好對郜副官說:“去給他們說,這兒沒人。我不認識那個人,怎麼會把他藏在軍營裏呢?”
郜副官為難地說:“師長,上次宗良的事我們和六爺之間都還欠著情呢,他也知道你和舅老爺之間的關係。要是我們老這樣捂著,會弄得大家都沒有麵子。”
錢玉罵道:“這麼點小事都辦不好,你還當什麼副官?”
郜副官一怔,隻好沉著臉退了出去。
郭塵歎口氣道:“其實我和江綺芸也是結拜兄妹,隻是你們之間這些恩怨鬧起來,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去見她。要我說啊,江綺芸是個不錯的女人。現在日本人虎視眈眈地盯著上海,我也沒那麼多精力去管這些小事。你們自己看著辦吧。總之,不要做得收不了場就是。”
錢四無可奈何地呆在錢玉那裏,錢玉怕他逃跑,竟讓兩個背槍的士兵每天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弄得錢四倒像個囚犯一樣失去了自由。
錢四懊惱地歎道:“早知道這樣,我出來幹啥呀?”
一晃錢四已經帶著孩子離家出走十天了,江綺芸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急得團團轉。她原以為在上海無所不能的六爺,仿佛也對此事束手無策了。
這天,又從六爺那裏傳來消息,還是沒有錢四和兩個孩子的片言隻語。江綺芸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崩潰了。董綺芸回去給孟然說了,孟然心急火燎地趕來,說:“要不,我們在報紙上登個尋人啟示吧?”
江綺芸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激動起來:“好!隻要能把他們找到,花多大代價都行!”
孟然想了想說:“這事也要有個度。如果懸賞太高,反而會讓一些不懷好意的人算計上來。我看,如果有誰能幫忙把他們找回來,付給對方一百個大洋吧。一百個大洋也是不小的數字啊。”
江綺芸直點頭:“你說了算。哥哥,再找不到他們,我就要瘋了!”
第二天,上海《申報》在報眼的位置刊登了一則尋人啟示。江綺芸早早地就守在辦公室,等候消息。一會兒,電話響了,江綺芸拿起電話一聽,一個操著濃重閩南口音的人說,他知道他們的消息。江綺芸忙問對方在哪裏,她現在就去見他。
對方卻說,他在上海有事脫不開身,如果江綺芸肯把酬金付給他,他就告訴錢四和孩子們的確切消息。
江綺芸顧不得多想,一口答應付錢。
那人說,他一會兒叫他的一個兄弟來江綺芸這兒拿錢,錢拿到了就帶她去領人。
果然,半個小時後,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人來到江綺芸辦公室。伸手向江綺芸要錢,江綺芸腦子昏昏噩噩的,一句話也沒問就把錢給了那人,並讓他帶自己去見錢四和孩子。
那人拿著錢,卻對江綺芸說:“你們廁所在哪?我上個廁所。”
江綺芸指著樓下一排小平房說:“那兒就是。你快一點啊!”
那人進了廁所,再也沒有出來。江綺芸急了,叫一個男工人跑去廁所一看,哪裏還有什麼人影?
隻有廁所裏那扇朽爛的窗戶被扔在一邊。
江綺芸氣得差點昏倒!
接著,又有不少電話打進來。江綺芸記起剛才的教訓,堅持要對方直接把人帶到廠裏來,酬金方麵她可以加倍。但對方聽她這樣一說,就把電話掛斷了。
整整一天,江綺芸至少接到五十個有關錢四和兩個孩子消息的電話,但幾乎都和第一個一樣,是帶著騙錢的心態打來的。
江綺芸真的要絕望了!
天黑了,廠裏的工人已經下班回家了,董綺芸安慰了江綺芸一番後也回家了。江綺芸呆坐在辦公室,任由淚水不住地在臉上流淌。
這時,突然從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江綺芸心亂如麻,根本沒注意這聲音已經逼近了她辦公室的門口。
直到一個高大的人影矗立在門口時,她才猛地醒來。來人是郜副官。江綺芸驚愕地看著郜副官,沒認出他來:“你找誰?”郜副官說:“我找你。”江綺芸一怔:“找我幹什麼?”
郜副官搖頭笑道:“江小姐,你不認識我了?上次你拿五千大洋從我手上接走一個人呢。”江綺芸一驚:“郜副官?”郜副官點點頭說:“我是郜副官。”
江綺芸站起來,走到郜副官麵前,愣愣地把郜副官看了幾眼:“是你綁了他們?”郜副官一愣:“綁了誰?”江綺芸咆哮道:“是你們綁了我的孩子!是不是?”
郜副官知道江綺芸誤會了,忙解釋說:“江小姐,你別激動。這事和我無關。”江綺芸哆嗦著問道:“那你來幹什麼?”郜副官從身上掏出一份報紙放在桌上:“這啟示是你登的嗎?”江綺芸忙點頭:“是我登的!你知道他們的消息?”
郜副官沒有立即回答,在江綺芸對麵的凳子上坐下來:“江小姐,我們也算是朋友了,我到你這裏來,你不請我坐,連水也不給我喝一口。太不夠朋友了吧?”
江綺芸一聽,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拿起杯子給郜副官倒了一杯水,說:“對不起,我都急糊塗了……”
郜副官喝了一口水,慢慢說:“是啊,一瞬間三個活生生的人不見了,誰也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江小姐,我想問一問,你是想把孩子找回來呢,還是想三個人一起回來?”
江綺芸脫口而出:“當然是三個人!郜副官,你是不是知道他們的消息?”
郜副官沉默片刻說:“江小姐,其實我不該來找你的,但我也是做父親的人,知道一個在麵臨失去孩子時的痛苦心情。這些天,你也受夠了折磨。要不是看到今天的報紙,我還沒這個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