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宵山萬花筒(1 / 3)

她與妹妹上的洲崎芭蕾舞教室位於三條室町西入衣棚町,一幢麵三條通的懷舊四層樓建築裏。每到星期六,母親便要她們離開聖母院女子大學後方藤蔓爬滿白牆的家,搭地下鐵到市中心的教室上課。

那天,課也照常進行。

她在大大的老鏡子前活動雙腿,忽然間心思被毛玻璃窗吸引。麵三條通的毛玻璃窗隻會透出霧銀的光芒,不肯透露一點街上應該已經開始的宵山的動靜。不過,和妹妹一起在地下鐵車站下車時起,一路上看著相伴走過月台的浴衣男女,她就知道今天是宵山。

她有個毛病,隻要被什麼東西吸引住,就對其他事物視而不見。經常跳錯舞步挨洲崎老師的白眼,她也毫不在意。明明是自己吵著要學芭蕾舞,還把妹妹拉下水,但現在周遭的事物卻已經完全失色,讓她無聊得想大叫。

即使如此,休息時間溜出教室爬到四樓還真有趣。那裏放了好多不可思議的東西,簡直就像宵山悄悄從屋頂上偷溜進來似的。搞不好屋頂上也在辦宵山呢!「不過那條魚真是嚇了我一大跳。」她邊踩著教室地板邊想。「怎麼有那麼肥的魚啊?」

漫長的課程結束之後,洲崎老師對學生說「要直接回家,不可以在外麵亂跑」。這句話等於是說給她聽的。

充滿汗味的更衣室裏,學生嘴裏說的都是宵山。其中有人接下來要和父母親或朋友一起去逛宵山。她豎起耳朵聽其他同學的話,聽著聽著,聽得心癢難耐。戳戳妹妹微微汗濕的肩頭,低聲說:「我們去逛逛。」妹妹回視她,皺起眉頭:「不要。」

「別這麼說嘛。」

沒有冒險精神的妹妹很倔強,她邊換衣服邊說服妹妹,妹妹仍然不肯答應,下樓梯的時候還是不斷搖頭。妹妹總是在怕些什麼、擔心些什麼。

在鋪著紅毯的樓梯間,她用力拉住不情願的妹妹的手。

「走嘛!走啦!」

「老師說不可以到處亂跑的。」

「我們不要告訴老師。」

「不會被發現?」

「不會的!」

她們下了樓梯,兩人一起推開重重的門,來到大街上。

潮濕沉悶的空氣籠罩了街頭。抬頭一看,金黃色陽光照射在住商混合大樓的邊緣,空中的雲朵也是金黃色的。三條通上來去的行人比平常多得多。

她們來到烏丸通。

化為辦公大樓峽穀的大馬路上竟然連一輛車都沒有。下班的上班族和身穿浴衣的男女和孩子在車道正中央行走。平常車水馬龍的馬路上,現在是行人走來走去,真是難得一見的景象。光是看到這個情景,她的心情便快樂得想跳起來。

她牽著妹妹的手,來到大馬路正中央。西斜的陽光下,大馬路兩旁水泄不通地擺滿了攤販,而且已經點亮了燈泡。她從來沒看過這麼多攤販。烤東西的香味隨著潮濕的風飄送過來。天空和平常走在大樓底下的時候不同,感覺好寬闊。

她們看著遠處的京都塔,走過烏丸通。走進橫向延伸的巷子,裏麵更擁擠,她幾乎被熱氣與嘈雜震懾住。就連小巷裏也有攤販,遊客又推又擠地走著。

她想去看更衣室裏聽到的「螳螂」。巷弄有如網目一般,她不知道山鉾都躲在街上哪些地方,便拿了路邊大哥哥發的地圖來看。但是地圖很難她看不懂,很快就放棄了。她牽著哭喪著臉的妹妹,走到哪裏算哪裏。

攤販的燈光與人潮的熱氣,加上欲走還留的梅雨的濕氣,讓巷子簡直像是泡在溫水裏。牽著妹妹的手因為流汗變得好滑。她牽著妹妹穿過巷弄,隻要發現有趣的東西就歡呼。烤玉米、炸雞塊、撈金魚、抽簽、熱狗、荷包蛋仙貝、雞蛋糕、烤雞、氣球、章魚丸、射飛鏢、大阪燒、刨冰、草莓糖葫蘆、蘋果糖葫蘆、麵具、填充娃娃……

她們在各處巷弄中都看到光輝燦爛的山鉾在黑鴉鴉的人群之後高高聳立。

她連方向也搞不清、覺得亂走不是辦法的時候,遇到了柳先生。柳先生在三條高倉旁一家畫廊工作。母親會帶她們去拜訪過,當時柳先生請她們喝了甜甜的紅茶。柳先生拿著一個小小的布包袱,在自動販賣機旁發呆,看起來有點累。

她叫了柳先生,輕快地彎腰鞠了一個躬。

「柳先生您好。」

「喔。」柳先生應了一聲,微笑道:「你們好。」

「請問您知道螳螂在哪裏嗎?」

「螳螂?……你是說螳螂山嗎?」

「對對對。」

柳先生微笑著,以簡單易懂的方式仔細告訴她們怎麼走。最後又叮嚀:「不可以放手哦。你們手要牽好,別走散了。」

她們照著柳先生說的路走,終於找到「螳螂山」。

找到螳螂山之後,妹妹就一直吵著快回家快回家。她還不夠盡興,但也開始覺得這麼想回家的妹妹很可憐。

正當她沿著剛才來的路回頭時,看到了穿紅色浴衣的一群女孩。

巷子裏明明擠滿了遊客,這些女孩卻像一群金魚般遊水也似的前進,簡直就像被人潮中偶然形成的縫隙吸進去。她心想,像她們那樣穿著浴衣來逛宵山,一定很開心。連拉著她的手吵著「回家回家」的妹妹也看得出神,靜了下來。這群金魚也似的女孩便是如此華麗,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世上應有的人物。妹妹傻傻地半張著嘴,汗濕的手無力垂下。

那時候,她為什麼會放開妹妹的手呢?

等到她事後回想起來,一定會認為自己汗濕的手滑脫般放開妹妹的那一瞬間是駭人的一瞬。不管妹妹說了多麼膽小不中用的話,奇怪的是,她從來不覺得妹妹煩人。即使自己有些舉動讓妹妹為難,但她從來不會主動試圖作弄妹妹。把害怕的妹妹留在宵山的人群中——這種事,是平常的她絕對不會想到的惡作劇。

不知是在想汗濕的手滑脫了,還是看浴衣女孩看呆了,妹妹沒發現姐姐從自己的身邊消失了。話雖如此,那也是轉眼間的事,一下子就回過神來的妹妹急急忙忙向四周看。她在人群的縫隙中都看到了。妹妹才剛癟著臉、一副隨時哭出來的樣子,接下來竟朝著完全不相關的方向走去。

她跟在後麵。

妹妹的身影在一波波遊客當中時隱時現。雖然有時候會消失一下,但要找到那顆梳得油亮的包頭很簡單。至少她是這麼想的,而她也因此大意了。走了一陣子才察覺妹妹的腳步異常沉著。剛才明明還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現在已經開始逛起地攤了。明明不見了姐姐,卻也沒有要找的樣子。她感到意外。

「喂——!」

她出聲叫妹妹。

回頭的不是妹妹,而是和她們上同一間芭蕾舞教室、剛才在更衣室裏熱烈談著宵山的女孩,身邊跟的人大概是她爸媽。對方看到她獨自站在人群中,似乎感到不解,手中拿著一串沾著口水而發亮的小小草莓糖葫蘆。

「你一個人?」

對方又說道:「要直接回家,不能亂跑啦。」

「嗯,我知道。」

她隻說了這句,便趕緊離開。

放開妹妹的手已經好一段時間了。她回到先前的地方,但到處都見不到妹妹的身影。妹妹可能連方向都搞不清,就算在這裏等,她也不敢保證妹妹能夠回到這裏。她一麵尋找妹妹,一麵穿過巷弄,專注凝神望著人群,看得頭昏眼花。剛才明明還沒事的,現在卻突然覺得人群讓她很不舒服。

為了打起精神,她買了草莓糖葫蘆。一咬碎硬硬的糖衣,裏麵酸酸的草莓果汁便流出來,味道真好。

站在攤販前啃著糖時,她看到行人拿著神奇的氣球。輕飄飄的氣球上畫著像金魚缸一樣的水草和碎石,裏麵看起來好像裝了水。氣球裏有小小的金魚。她覺得很有趣,一直盯著看,看到金魚撥動魚鰭翻身。

「那個氣球是在哪裏買的?」

她一問,拿著氣球、身穿浴衣的阿姨開心地笑說:「這個?這不是買的,是人家給的。」

「不用錢?」

「那邊那棟咖啡色的大樓前麵,有一個和尚在發。你去看看吧。」

她邁開腳步。

她告訴自己,「我正認真在找妹妹」。可是妹妹如果能得到那種氣球,一定會很高興。去要兩個,一個給妹妹,然後為她在人群中放手這件事道歉——她心裏這麼想。

她在咖啡色大樓前找到的,是一個穿著袈裟、一張臉長得好嚇人的大胡子光頭和尚,手裏拿著裝了金魚的氣球站在那裏,好一副不可思議的景象。大和尚不時抬起頭來,看看氣球中悠哉遊哉的金魚,吹吹口哨。仿佛回應口哨一般,金魚會靠到氣球底部,撥動那可愛的鰭。

「喂,你看什麼看!」

大和尚以骨碌碌的牛鈴大眼俯視她。「走開。」

見她仍抬頭看著氣球,和尚搖搖氣球問:「你在看這個?」

她用力點了一下頭。「那個可以給我嗎?」

「這可不行。這個是要給狸穀的外甥的。」

「去哪裏才要得到?」

「剛才宵山大人還在發,不過已經發完了,畢竟人人都想要啊。你就等明年的宵山吧。」

她雙肩頹然下垂,其中帶有幾分演技。

大和尚碩大的身體一低,彎腰細看她的臉。飄得高高的氣球一下子來到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伸手輕輕一碰,氣球像水球一樣涼涼的。透過氣球看天空,淺桃色天空像蜘蛛網般爬滿了電線,好像有金魚飄浮在上麵似的。

她故意跺腳。

「你這麼想要?」

「想要想要,我想要兩個。」

「這孩子怎麼這麼貪心!」

「一個給我,一個給妹妹。」

「原——來。」大和尚喃喃地說,抓了抓胡須叢生的下巴。「原——來。」

「原——來是什麼?」

「就是原——來如此。」

「原——來。」

「不要學我。你妹妹呢?」

「走散了。等我要到氣球就要去找她。」

「真是說不聽。沒有氣球了。」

她不滿地鼓起腮幫子。

大和尚也不認輸地鼓起腮幫子。「真是的,那是什麼臉?誰教你這樣就能得逞的?」

「沒有人教我。」

「就算你擺那種臉,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

「你管我。我就是要一——直這樣。」

她站在大和尚身邊,說到做到,擺出氣鼓鼓的臉。一個外表詭異的大和尚身邊站著一個小不點女孩,還一臉氣鼓鼓的,相當引人側目。經過他們麵前的人無不往他們多看幾眼。

她的臉頰開始抽搐的時候,大和尚先認輸了。

「好吧好吧,我幫你找。」

她呼的吐了一口氣。

「跟我來。」

大和尚領先走進咖啡色大樓與理發店之間的窄巷。

就連如此狹窄的小巷裏也染上了宵山的顏色。好幾戶人家門前都掛著大大的燈籠,點點橙色燈光一直連到小巷深處。打赤膊的大叔在納涼台上盤腿而坐,喝啤酒喝得滿臉通紅。不知何處飄來蚊香的味道。

這景象很有趣,她邊看邊走,忽然覺得有毛毛的東西黏上穿著涼鞋的腳。「哇!」她尖叫一聲,抖動她的腳。很像蜈蚣的蟲摔落在昏暗的路上。她當場脫下粉紅色涼鞋,一跳一跳地亂甩。

「有毛毛的東西!好惡心!」

「慌什麼,不過就是孫太郎蟲嘛。」

大和尚指指巷子旁的排水。

往裏麵一看,「孫太郎蟲」排成一列列在排水溝底部走著。數不清的腳毛絨絨地動著。她再度尖叫,抓緊大和尚的袈裟衣擺。

「不要挨過來!好熱!」

大和尚撣撣衣擺。「孫太郎蟲在宵山跑出來是理所當然的事。」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