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早上,我照常七點半起床走出房間,卻不見母親的身影。
夏天也依舊涼爽的餐廳裏飄著味噌湯的味道,電視正在播映晨間新聞。我往麵中庭的玻璃門看,覺得奇怪。紫薇之後有倉庫,石灰牆在朝陽的照射下顯得非常明亮。倉庫的門半開著。我打開玻璃門,喊聲「媽」,倉庫裏傳來回應。我心想,媽不知道在做什麼。
我到洗臉台去。早餐前以鹽水漱口是父親傳給我的習慣。在小窗戶照進來的日光下,母親的牙刷紅色的柄鮮豔地發亮。不久,後門傳來開門聲,拖鞋的啪啪嗒聲靠近。「已經這麼晚了啊。」母親說著從我背後走過。
我回到餐廳時,母親已經站在廚房。
「一大早去倉庫幹嘛?」
「昨天杵塚商會打電話來,所以我想再找找看。」
「他們也真是不死心啊。」
「是啊,不過我也很擔心。」
「我們家還有法事要辦,也是很忙的,是不是打個電話請他們死心比較好?」
母親在餐桌邊坐下,喃喃地說:「是啊,還是應該這麼做比較好。」
我望著電視。「今天是宵山呢。」
「咦,什麼?」
「今天是宵山。」
「是啊。」母親喃喃地說。「是啊。」
吃過早餐,我和母親一起出門。
沿著相國寺長長的牆走,從東門穿過相國寺內,是我們每天必經之路。
看到寺內的樹木綠油油的,我想起昨天的雨。昨天離開畫廊是傍晚七點的時候,但烏丸通上已經擺了攤,點了燈。由於下雨的關係,人應該算少吧,即使如此,狹小的巷弄仍層層疊疊擠滿了各色雨傘。
「今天是好天氣,人一定很多。」
「是啊。」
我們在今出川車站搭地下鐵烏丸線。「柳畫廊」位於三條通轉高倉通往南某棟住商混合大樓的一樓,離烏丸禦池站路程大約五分鍾。柳畫廊本來是由父親和母親兩人經營的,父親過世之後,在東京畫廊工作的我回來幫忙,並找來念藝大的工讀生。
我和母親在事務所裏就著桌子坐下,討論工作。一進畫廊,母親的神色和語氣就有所不同。我們有很多工作待辦,例如製作展覽會的邀請函和目錄,支付畫家薪酬或交貨給客戶等等。
「河野老師還沒給展覽會的提案呢。」
母親皺起眉頭。「不知道進行得怎麼樣了?」
「今天下午我去看看。」
「那就麻煩你了。」
〇
這天下午,我把畫廊的工作交給母親,決定去拜訪河野大師。
走在三條通上,來到烏丸的商業區。距離交通管製開始還有一點時間,但街上已經有大批遊客走動了。離開有冷氣的畫廊走在路上,額頭立刻冒汗。我轉入室町通,走進狹窄的巷子。人愈來愈多了。驀地裏我停下腳步,抬頭看垂掛著駒形燈籠的黑主山。
河野大師一個人住。他把了頓圖子町一戶被住商混合大樓與公寓包圍的老獨棟房子當作畫室兼住處。短短一年前,父親還經常造訪,現在則由我代替父親出入河野大師家。房子位在住商混合大樓與咖啡店中間的窄石板小巷深處,連大白天也是靜悄悄的。開了門鑽進小巷裏,仿佛潛進水中一般,喧鬧驟然遠去。
我按了對講機才把拉門打開。裏麵傳來古木的香味。
「我是柳畫廊。」
大師露出帶著睡意的臉。「哦,柳君,進來。」
每次都是在麵庭院的小房間和大師討論。由於四周大樓環繞,房裏少有日照。在淡淡照明之中,大師的臉宛如生活在地下室的人,顯得很不健康。我解開包袱巾,取出炭酸煎餅※。大師看了包裝紙,便低聲說:「去了有馬啊。」(※日本有馬溫泉、寶塚溫泉等地的名產,以麵粉、砂糖、鹽等材料加入含有炭酸成分的溫泉水烤成的圓形薄餅。)
「家母和朋友一起去的。」
「健康是件好事,這樣就好。」
「托您的福。」
於是我們的話題從閑聊移到工作。畫廊的展覽預定於秋天舉行。
但是,大師卻隻是含糊地附和,不給明確的答覆,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逐漸變暗的院子傳來的動靜。我終於想到今天是宵山,隻覺背上冷汗直冒。我朝放在傳統鬥櫃上的大師女兒的照片看。照片裏有兩個穿著和服的小女孩,另一位是大師的外甥女。
大師的獨生女在十五年前的宵山之夜失蹤。這件事我聽父親說過好幾次。「河野先生繼承那個家,就是為了等女兒回來。」父親是這麼說的。「那個家,好像從十五年前,時間就靜止了。」
這麼常聽父親提起,我怎麼會忘了呢?
我含混其詞,結束了工作的話題。
大師望著冷清的庭院,喃喃說道:「宵山啊。令尊過世也快一年了。」
「是的。」
「宵山之夜,真叫人不平靜啊。對我來說是這樣,對你來說也是。」
「真是非常抱歉,竟然在這樣的日子來訪。」
「不。」大師搖搖手。「那沒什麼。倒是我心神不寧,抱歉抱歉。」
「我改天再來打擾。」
「這一年來,你也很辛苦吧。」
大師以平靜的眼神注視我。「你看起來很累,最好稍微休息一下。」
〇
穿過石板小巷來到街上,大馬路上更加熱鬧了。忽然間我失去了現實感,覺得眼前的景色看起來好平板。的確,就像大師所說的,也許我自己也沒注意到自己已經累了。父親去世以來的這一年,就隻是一味忙亂。
我才在六角通上走沒幾步,成排招牌中的「杵塚商會」便映入眼簾。杵塚商會位於內有外語教室、房屋仲介事務所的住商混合大樓一樓。這家舊貨店從父親生前便有往來,但這陣子老是打電話來,是我煩惱的泉源。我想順路過去抱怨幾句,卻看到店裏掛出休息的牌子。外麵的玻璃門緊閉,店內沒開燈,暗暗的。舊紙箱堆得有人那麼高,光從外麵看,看不出裏麵做的是什麼生意。這家店從以前便令人不明究裏,店主杵塚也是個神秘的男子。
我來到室町通,往四條通走去。
剛過鯉山,便聽到有人從上麵叫我。抬頭一看,一對中年男女從麵馬路的公寓三樓陽台上探身而出。是一對會經光臨畫廊好幾次的夫婦。
丈夫晃了晃啤酒罐,說:「來一杯如何?」
我笑著搖搖手,說:「我還沒下班呢。」
太太說:「辛苦了。」
從三條到四條這段室町通,一路過去各町有黑主山、鯉山、山伏山、菊水鉾。到了日暮時分,點亮的駒形燈籠輝煌燦爛的,燈光連成一片。我心想:「下了班來看一下再回家也不錯。」
來到四條通,我進了位於產業會館大樓地下室的咖啡店。
我從包包裏取出文件和筆,準備構思展覽的企畫。在麵地下道的桌位坐下來時,一抹鮮紅色從我視野一角閃過。通路另一側的理發店前,飄著一個紅氣球。我覺得簡直就像地麵上宵山的碎片飄進了地底下。
我正這麼呆想著,隻見一名女子從玻璃窗前走過。她一度停下腳步,朝氣球看了一眼。看到那張側臉露出微笑,我頓時愣了一下。那是河野大師的外甥女幹鶴小姐。我想叫住她,但隔著玻璃叫人實在不妥。
我和她是在半年前的冬天認識的,當時我帶著碰巧入手的萬花筒到大師那裏去。我還記得,我們兩個大男人憑借著緣廊的光線看萬花筒的模樣被她撞見,實在很糗。後來,她也到畫廊玩過好幾次。我目送千鶴小姐走過地下道。
回頭做桌上的工作,卻沒什麼進展。耳裏隻聽到其他客人的話聲。
工作告一段落後,我喝著咖啡發呆。
「令尊去世也快一年了啊。」
河野大師的話在腦海中響起。
一年前的宵山傍晚,父親昏倒在鞍馬的山道上。要不是爬山的大學生發現,父親恐怕會不為人知地死去。父親身上沒有可疑的外傷。我從東京回到京都時,父親已陷入昏迷。據說是腦溢血,就這樣沒能恢複意識,一周後便撒手人寰。走得好突然。
父親的死因雖然毋庸置疑,卻有一點令人不解,那就是父親為何到鞍馬去。
那天早上,父親顯得非常疲倦,母親便勸他在家休息。父親老實點頭,在寢室躺著。可是,為什麼他特地跑到鞍馬去?雖然有熟識的陶藝家住在當地,但據說父親並沒有去拜訪。這一年來我思索過無數次,唯一的結論卻是父親一時心血來潮。也許父親躺了半天,覺得身體沒有大礙,忽然起了遊興吧。
即使如此,為什麼父親偏偏在市區因宵山而熱鬧非凡的晚上,獨自倒在天色漸暗的鞍馬山中呢?明知比較沒有意義,但那明暗的對比卻令人感到無比寂寞。
我朝玻璃窗外看。
頓時,在地下道飄動的紅色氣球無聲破裂。
〇
回到畫廊,母親正在喝紅茶休息。「千鶴小姐來過了呢。」母親說。看來我在四條地下街看到她之後,她便到畫廊來了。
我在畫廊工作到傍晚。母親說她頭痛,先回去了。
商會的人在母親離開畫廊後隨即來訪。
我還以為是母親忘了東西回來拿。但隻聽到有人進門,卻再也沒有別的聲響,我覺得奇怪,便從辦公室來到展示室,隻見一個與我年紀相當的年輕人站在那裏,正微笑著看畫。
「歡迎光臨。」
我出聲招呼,他便回過頭來。「柳先生?」他露出和氣的笑容。
「我是。」
「我是杵塚商會的乙川。」
聽到這個名字,我臉上還來不及露出不悅的神色,便被乙川搶先一步。「一再前來打擾,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們實在無法死心。」
「哪裏,我正想和杵塚先生聯絡,你來得正好。杵塚先生呢?」
「杵塚因為另一件事出差去了,所以才派我來。」
我請乙川先生坐,倒了紅茶。他津津有味地喝了紅茶。「開始交通管製了。」他說。「路上擺滿了攤販,好壯觀啊。」
「宵山嘛。」
「是的,就是宵山。」
男子逕自點頭。「畢竟是個獨特的日子。」
「是啊。不過,關於那件事……」
「是的是的。」
「去年秋天吧,杵塚先生光臨的時候,我們應該已經請他看過倉庫了。能夠處理的東西應該都請他買下了,剩下的真的都隻是一些破爛了。」
「哪裏哪裏,沒這回事。」
男子臉上雖然笑容可掬,眼神卻是認真的。
我不耐煩了。「你們為什麼認為還在我們這裏?」
「因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能。東西確實在令尊手上,而且事後也確實沒有流到外麵,那麼自然就會得到這樣的結論。」
「那是水晶球沒錯吧?」
「是的是的。」
男子愉快地笑著,雙手做出圈出空氣般的形狀。「就像這樣。」
「我沒看到。」
「是啊。所以,請您再仔細找找……」
「可是,我們也有很多事要忙,先父的周年忌也快到了。」
「沒問題,這件事不急,隻要您肯耐著性子仔細找就好。明天、後天、大後天都沒關係。杵塚說願意一直等下去。請您慢慢來。」
說完這一番話,乙川一臉正經誠懇的樣子。看到他雙手撫膝正襟危坐,想斷然拒絕趕人送客的氣勢便餒了。
「我明白了。」
我歎了一口氣。「我會抽空找的。」
「那就麻煩您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乙川行了禮走了。
我就這麼坐在畫廊的椅子上,發了好一會兒呆。我之所以感到極度不愉快,一方麵是因為無法明書拒絕杵塚商會的要求,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乙川這個人的無可捉摸。一旦離開,乙川和氣的印象便淡然遠去,隻留下一股莫名的令人發毛的感覺,久久不去。
話說回來,杵塚商會為什麼那麼想要父親的遺物?
我把剩下的工作整理好,關上畫廊的門。
為了甩開不悅的心情,我到街上散步。
好久沒有逛宵山了。由於父親是在宵山那天倒下的,因此我去年回京都時,宵山已經結束了。在東京生活的那段期間,也沒有理由特地選擠滿觀光客的宵山時期回來。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覺得我受夠京都了。
在三條通轉彎來到烏丸通,平常的商業大樓的景色為之一變,路上全是攤販,一連擺到遠遠的南邊。烤雞、烤玉米的味道混在一起飄過來。天空是美麗的晴天。寬闊的烏丸通化為行人徒步區,大批人潮各自往北往南而行。我邊看攤販邊走,兩個手牽手梳著包頭的女孩從我麵前跑過。光看那個發型,就知道她們是三條某間芭蕾舞教室的學生。想到千鶴小姐小時候大概也是打扮成那個樣子去學舞,我不禁為之莞爾。
從烏丸通向西的小路都擠滿了遊客與攤販,黑鴉鴉的一片人海之後,山鉾宛如發光的城堡般矗立。
我邊走邊看,一直走到北觀音山,但因為人太多而感到惡心反胃。我對於宵山竟如此人多擁擠感到意外。從室町通到新町通這一段人多得嚇人,讓我想起第一次到東京的時候。本來是打算走到四條的,走到這裏我就放棄折返。
隨著腳步漸漸往北,宵山的喧鬧便漸趨平淡。
在室町六角的十字路口,我看到河野大師。我當下的反應是出聲喊他,但看到對方的神色,讓我沒喊出來。大師專注地看著前方,眼神卻是空洞的。隻見他活像幽魂般,幽幽穿過了人潮洶湧的小路,腳步快得簡直像滑的。不知道他要往哪裏去。
我的心情沉重萬分。或許是因為和乙川那段不愉快的對話,也或許是受到大師的過去影響,又或許是因為父親的死。暌違許久的宵山在我看來不是美麗,反而有如陌生的異國祭典。
我邊這樣想邊走,在黑主山北邊踩到一小團橡皮般的東西。腳下很暗看不清楚。我彎身一看,躺在我腳下的是一條金魚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