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宵山萬花筒(2 / 3)

「為什麼?」

「因為理所當然所以理所當然。乖乖接受就是了。」

「原——來。」

她總算平靜下來,重新把涼鞋穿好。

大樓後門掛著小小的招牌。看到巷子裏擺著圓桌和椅子,她低聲說「好像法國」。招牌上寫著「可爾必思、彈珠汽水、啤酒」。半個客人也沒有。無人的白圓桌上放著一台老收音機,播放的淨是哀愁的外國歌曲。

「和尚,你在那裏做什麼?」

聲音是從上麵來的。

一個可愛的舞妓從麵向小巷的四樓窗戶探出身來,揮著雙手。窗邊掛著風鈴,發出沁涼的聲音。

「喔,你在那裏啊。」

「攤販馬上就要來了。」

「這孩子吵著要氣球。」

「哎呀,氣球不是已經沒了嗎?」

「宵山大人那裏還剩幾個吧?」

舞妓頭一偏。

「要去看看嗎?」

「嗯,麻煩你了。」

「既然這樣,等我把飼料喂完。」

大和尚和舞妓對話的這段期間,她踮起腳尖,往大樓麵巷子的圓形玻璃窗裏望,因為她覺得裏麵有一個大大的東西在動。滿是塵埃的玻璃窗後方和水底一樣暗。她把臉頰貼在玻璃窗上,冰冰涼涼的,很舒服。冷卻發熱的臉頰的同時順便朝玻璃窗裏看,裏麵竟冒出一顆大得占滿整個窗戶的眼珠子,瞪著她直看。

「嗚哇!」

她從窗邊彈開似的往後退。

「你不能安分一點嗎?」

「有一個好大的眼睛!」

「是鯉魚吧。」

大和尚看了看玻璃窗,叩叩敲了幾下。不久,眼前突然有鱗片拂過,足足有西瓜那麼大的鯉魚眼從黑暗深處浮上來。

「這一整棟大樓就是水槽。」

「好大!」她感歎道。

「這隻鯉魚很有派頭吧,般若波羅蜜多。」

「般若波羅蜜多是什麼?」

「這隻鯉魚的名字,是我幫它取的。」

「原——來。」

「你這丫頭,不是叫你不要學了嗎。」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在幫忙養金魚。」

「你小時候就在工作了?」

「在鞍馬那邊。沒辦法像你們這樣整天玩。」

他們爬上螺旋階梯,大和尚說起金魚氣球的事。

鞍馬深山裏,有好幾座很深的山穀,其中人跡罕至的最深的山穀中,有一片河灘源源不絕地冒出比空氣還輕的水。有時噴出西瓜大的水珠在樹梢上飄動,但絕大多數的水珠都隻有彈珠大小,壽命也很短,很快就被風吹散,讓山穀籠罩在濃霧中。如果不去管它,這些水便與一般的水混在一起,失去它的輕盈,最後化為溪水流走。於是,便衍生出以玻璃瓶和細水管做成的裝置來集水的生意。

這個山穀旁有個金魚養殖場,在開辟森林一角做成的廣場上,飄著好幾個又圓又大的氣珠。氣球裏裝有會飄的水和金魚。當時還是小和尚的大和尚,就是喂這些金魚來賺零用錢。從氣球下方的孔插進細水管,把飼料放進去,金魚便會一三升過來。從幼魚便以這神秘的水飼養,即使長大了,魚身也會變得輕盈。等到金魚長大,再一隻隻連水一起封進小氣球裏。

京都街上的湧泉雖然也不少,但大和尚說,那個山穀至今仍不斷冒出不可思議的「會飛的水」。

「那水就叫作天狗水。」

「為什麼?」

「又是『為什麼』啊。從以前就是這樣叫的,所以就是這樣。」

「原——來。」

他們爬到樓梯盡頭,來到大樓的屋頂。

太陽西沉的天空中,飄散著淡桃色的雲朵。夜色從東方慢慢爬上來,吹著清涼的晚風。屋頂正中央有個圓形水池,與挖空了大樓做成的巨大水槽相通。水麵上飄著濃濃的霧。一艘小船浮在上麵,拿著大羽毛毽子拍的舞妓坐在船上,朝水麵撒閃閃發亮的小石頭。

在大和尚示意下,她往池裏一看,鯨魚一樣大的鯉魚嘴巴一張一合,正朝水麵過來,把舞妓扔的小石頭一顆顆吃掉。她發現舞妓丟的是硬糖。

「鯉魚吃硬糖啊?」

「如果不是什麼都吃,長不到這麼大。本來是這麼小一隻的。」

大和尚豎起大拇指給她看。

「真了不起!」她好佩服。

「金魚長大了會變成鯉魚。那鯉魚長大了會變成什麼?」

「不知道。」

「嗯,你以後就知道了。」

她跟大和尚站在池邊,看了一陣子喂鯉魚。

最後,舞妓倒轉罐子,把剩下的硬糖全部倒進池裏。舞妓拿毽子拍當漿,把船劃到岸邊。鯉魚在水裏翻身,池麵波濤起伏。搖晃的小船差點衝上岸,舞妓高興地說「喂完了喂完了」。

「辛苦了。」

「這樣已經長得夠大了吧。」

「那麼,我們到宵山大人那裏去吧。」

舞妓細看她的臉:「你這麼想要氣球?」

她大大點頭:「可是,宵山大人是誰?」

「宵山大人就是宵山大人呀,是今晚最偉大的人。」

「這孩子老愛問東問西,真傷腦筋。」

舞妓走到屋頂邊緣,拿好毽子拍。

毽子拍像西遊記的如意棒般變長,構到隔壁棟大樓。當場造出一座橋的舞妓伸出腳踏了踏,確定橋是堅固的,便回頭對她跟大和尚說:

「來,走吧!不快點,夜晚就要開始了。」

她開始遊曆由密密麻麻的住商混合大樓形成的高高低低的屋頂世界。

每一棟大樓的屋頂,就像散落在被宵山淹沒的市區中的一座島嶼。這些島嶼上有水塔、空調室外機、小神社、電線、天線。舞妓牽著她的手,飛越大樓與大樓間的空隙。一開始她很害怕,但很快就習慣了,甚至還把大和尚拋在後頭。

「這孩子有天狗的素質。」

大和尚追上來,擦著汗說。「比我還在行。」

「人家是小孩子呀。」

舞妓笑盈盈地說。

從大樓與大樓之間的山穀望下去,看得到山鉾聳立在狹小的巷弄裏。站在地上的時候,山和鉾看起來像城堡一樣,從上麵看又是另一種風貌,像家裏起居室那盞西式提燈一樣可愛。狹小的巷弄中擠滿了遊客。遊客也小小的,那蠕動的樣子像極了她在巷子裏排水溝看到的孫太郎蟲。

「要不了多久,這裏也會滿的。」舞妓說。

有一個被老舊大樓圍起來的地方,多年來積水形成一個很深的池塘。屋頂邊緣架設了船塢,他們在那裏上了小船,大和尚便「嘿咻嘿咻」吆喝著劃起槳來。小船前端掛著一盞舊提燈,蒙朧的光投射在水麵上。

她和舞妓一起伸長了手,摸摸黑暗的水。

「別掉進去哦。這裏可是很深的。」

大和尚以可怕的聲音說。

「為什麼積這麼多水?」

「以前這下麵有一口很有名的井。四周被大樓圍起來以後,這裏的人也努力守住這口重要的井。後來井慢慢幹掉了,然後就有人提議把井填起來蓋大樓。這一提,井裏就冒出水來。因為出水的力道太強,始終沒辦法把井封起來。最後是在周圍用大樓把井圍起來,就成了這個池塘。過了七年,水才滿到七樓。」

池麵上顯得特別昏暗。

他們劃著船慢慢向前,便看到開在對麵大樓上的露天啤酒屋,紅色燈籠在黑暗的池麵上發光。一個醉漢從屋頂欄杆上采出身來,朝他們揮手。這時候,小船好像撞到什麼,發出叩叩聲,她便探身出去看,原來水麵上飄著好多玻璃球,小小的紅色火焰在裏麵燃燒。

「宵山大人是什麼樣的人?」

「什麼樣的人啊,這個我也不知道。」

「你沒見過嗎?」

「就算見了也不知道啊。」

「很可怕?」

「很可怕。」

對岸的大樓窗戶是敞開的。

「小心你的頭。」大和尚說。「把頭低下來。」舞妓說。

船順著被大樓窗戶吸進去的水流繼續往前。長長的走廊變成河,文件櫃和紙箱在河上載浮載沉。牆上掛著燈籠。走廊盡頭有一條很粗的管子通往隔壁大樓,讓小船可以繼續流過去。「簡直就像流水素麵。」她心裏想。就這樣不斷前進,水流漸漸變緩,最後來到一個隻有一張氣派的椅子倒地的會議室。河水在這裏來到盡頭,他們又爬樓梯來到屋頂。

要從一個屋頂到另一個屋頂,方法五花八門。

有時候是搭纜車般的籠子,有時候是乘著大電風扇攝起的風飛到隔壁大樓。有時候鑽進藏在小小神社裏的屏風,鑽出來便是另一棟大樓的屋頂。領先而行的舞妓對所有的通路了若指掌。

「沒有直接通到宵山大人那裏去的纜車或什麼的嗎?」

「要到宵山大人那裏,必須按照一定的路走,不然是到不了的。」舞妓說。

「就算想直接飛過去,也辦不到。」

「原——來。」

她見識了各式各樣的屋頂。

有的屋頂上是一整片風車,像花海一樣。大和尚與舞妓拔起風車,一邊呼呼吹著一邊走。她也有樣學樣。每當晚風吹過,各色風車便一起轉動,閃閃發亮。走到盡頭時,她的眼都花了。

也有竹林茂密的屋頂。走在竹林當中的小徑,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是在屋頂上,覺得好像到祖母家玩。舞妓告訴她,那棟大樓屋頂上的竹林根往下紮,所以每年一到春天,一定有某一層樓冒出竹筍。

「我哥哥在這裏上班,每年春天一到,我就有辦公室長出來的竹筍可吃。」

穿過竹林時,她看到茂密的竹林後方有紅色的東西若隱若現。她停下腳步盯著竹林深處看,透過綠竹縫隙看到紅色浴衣飛舞。

「喂——!不等你哦!」

大和尚一叫,她連忙加快腳步。

經過下一個屋頂時,她嚇壞了。

那裏擺滿了數不清的布袋和尚。最大的布袋和尚有她的三倍高,最小的隻有蠶豆大小。每個都仰望著逐漸變暗的天空大笑。看著無數個笑臉,她不由得握緊大和尚的手。

「你會怕?」

「為什麼有這麼多布袋和尚?」

「當然多了,這可是花了一年的時間搜集的。」

「為什麼要搜集?」

「別說話。走路不小心一點,會踩到布袋和尚的。」

其他還有擺滿招財貓的屋頂、擺滿女兒節人偶的屋頂、擺滿信樂燒陶狸的屋頂等等,各式各樣的屋頂散布於市區之中。

最後,一行人來到滿是又圓又紅的東西的屋頂。

因為數量太多,遠遠地看不出那是什麼。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不倒翁。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無數個不倒翁之後,矗立著一座掛著許多燈籠的鉾。

「那上麵寫什麼?」

「金魚鉾。」

她腳邊有東西動來動去。那些東西排成長長的隊伍,朝著金魚鉾前進。

「孫太郎蟲!」

數量驚人的孫太郎蟲抵達金魚鉾,便硬邦邦地不再動彈。從後麵不斷湧上前的孫太郎蟲則往上一層又一層地堆上去。現在她知道了,金魚鉾是無數孫太郎蟲組合起來的。

「孫太郎蟲會在宵山聚集,就是這個緣故。」大和尚說。

「明白了嗎?」

「原——來。」

鉾上擺了一個巨大天文望遠鏡般的東西,卻不是朝向天空,而是朝著眼底下的街景。一個留著小胡子穿著和服的大叔在望遠鏡前端的部分東摸西摸,好像是把從懷裏拿出來的透明的球嵌上去。不久工作結束,這個小胡子男朝這裏走過來,舉起手向大和尚與舞妓說聲「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