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我知道。但是你們這樣糾纏讓我很困擾。」
「對不起。」
「今天你就先請回吧。」
乙川歎了一口氣,微微一點頭。「那麼,一件事就好。」
「什麼事?」
「這件事不急,隻要您肯耐著性子仔細找就好。明天、後天、大後天都沒關係。杵塚說願意一直等下去。請您慢慢來。」
然後乙川一鞠躬,打開玻璃門走了。
我一回到房間,千鶴便問:「怎麼了嗎?你的表情好可怕。」
「沒事,遇到來推銷的。」
屋裏唯有時鍾作響。庭院已經被暮色淹沒。
「如果有明天的話……」
我不由得自言自語。
「如果明天?」千鶴小姐歪著頭問。
〇
我七點半起床走出房間,不見母親的身影。我朝玻璃門後看。母親果然在倉庫。不用看電視我也知道今天是宵山。
我雙肘撐在餐桌上以手掩麵,聽到母親走來的聲音。「你還好嗎?」她擔心地問我。我抬起頭來,說:「今天有點不舒服。」
「看得出來,你臉色也很差。」
「好像是這陣子太累了。」
「沒關係,你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回到二樓的寢室。
由於窗上掛著細竹簾,早晨的陽光像水光一樣閃閃爍爍。我躺在涼爽的床上看著天花板。不久,聽到母親出門去畫廊的聲音。每當我迷迷糊糊地入睡,身體就會因為突然僵硬而醒來。我就這樣一次又一次不安穩地睡著,努力叫自己盡可能忘記自己正在度過宵山這一天。我幾乎什麼事都沒做,隻是望著透過細竹簾射進來的光變強,顏色愈來愈濃。
下午四點左右,放在枕邊的手機突然響了。
「柳君。」是河野大師的聲音。
「大師。」
「我有點擔心你。上次你不是帶有馬特產來給我嗎,那時候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對不起,讓您擔心了。就像大師所說的,我今天在家裏休息……」
說到這裏,我把話吞回去。
頓了一頓,大師以平靜的聲音說:「你拿有馬特產來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大師。」
「你也一直在重複吧?」
我什麼話都沒說。
「明天,你能來我家一趟嗎?」
「好的。」
「柳君。我想,這八成也和你父親的死有關。」
「為什麼?」
「我不知道,是直覺。但是,既然同樣在宵山發生了好幾起不可思議的事,自然想歸咎於同一個根源。這就叫作人之常情啊。」
然後大師掛了電話。
我在床上坐起來。父親的死。父親的遺物。
我起床到倉庫去。
倉庫裏涼涼的,甚至有點冷,裏麵空蕩蕩的。除了幾個遺留下來的大衣箱之外,就隻有幾件母親的東西,其他什麼都不剩。大衣箱裏是父親的藏書,我想找時間看而留下來的。我花了一個鍾頭左右的時間查點衣箱裏的東西,但裏麵沒有乙川所說的玻璃球。我也把母親的東西打開來看,裏麵也沒有那種東西。
我在舊行李箱上坐下。
敞開的門外漸漸變暗了。待在倉庫裏,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我望著半開的門,思索每天早上母親進倉庫的事。母親說的是「昨天杵塚商會打電話來,所以我想再找找看」,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這時,一陣惡寒爬過背後。
我豎起耳朵。
不知何處傳來了細微的祇園囃子。
〇
叡山電車一走,鞍馬車站月台便人影全無。周遭籠罩在藍色的暮色之中,日光燈的光照亮了月台。從山上降下來的寒意將我包圍。
父親為何來鞍馬?
我站在月台上思索。父親是否為了逃離幻聽般傳入耳中的祇園羅子,蒙頭往北走?父親是否不一定非去鞍馬不可,隻是想逃離窮追不舍的宵山幻影?換句話說,父親是否和我一樣,每一天都是宵山?而在找出脫離的辦法之前便死了?
父親和我被關在宵山的理由,就是父親的遺物。
我想先在車站四周走走,便走向收票口。就在這時候,一個紅色的東西閃進我的視野。一回頭,穿著紅色浴衣的女孩獨自坐在對麵月台的盡頭,晃動著雙腳。我覺得好像聽到祇園羅子。一個氣球從我眼前飛過。
「柳先生?」
背後有人叫我。
一回頭,一個男子穿過收票口走過來。「我是杵塚商會的乙川。」
「是你殺的嗎?」
「您是指令尊嗎?我怎麼敢。」
乙川連忙搖手。「我怎麼會做那種事呢。」
「可是我父親……」
「據杵塚說,令尊是因病過世,並不是死於非命。但是,他也和您一樣,每一天都是宵山。」
「你也是嗎?」
乙川微笑。「我不是妖怪。今天是我第一次和您碰麵。然而,您卻認得我,真是奇妙。」
「你不是妖怪,但是你的客人呢?」
「關於這一點,恕我無可奉告,真是抱歉。」
說到這裏,乙川歎了一口氣。「不過,我想這樣您應該明白了……」
「是啊,我非常明白。」
「明天下午五點,在三條室町往南的倉庫碰麵吧。您一去就知道了,外麵玄關是開著的。」
「我不能保證明天能不能拿去……」
「那麼,您就隻是會再過同一個明天而已。柳先生,令尊是碰巧撿到,卻執著於不該執著的東西。我隻能說,令尊受到了報應。」
「就算是這樣……為什麼連我都要受到報應?」
「需要理由嗎?何必呢?」
乙川燦然微笑。「您要做的便是把東西還給失主,然後把一切都忘掉。」
〇
清早的倉庫裏寒浸浸的。晨光從小窗戶微微透進來,倉庫中遺留的種種物品照得白白的。我坐在舊行李箱上等。門留著半開。
不久,有腳步聲靠近。來人似乎為半開的門吃驚。好一會兒沒有任何動靜。
「伸一郎?」來人說。
「我在裏麵。」
門開了,露出了母親的臉。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我在等媽。」
「為什麼?」
「希望你把水晶球還我。」
我雙手環成一個小球的形狀。「媽現在正準備藏起來的東西。」
母親歎了一口氣。
「你怎麼知道的?」
「直覺。」
「你爸爸好寶貝這個球,一直不肯交給杵塚先生,就算對方不斷糾纏也一樣。所以我就想,至少要把這個留下來。」
「媽,這樣做讓我很困擾。」
「為什麼你會困擾?」
「原因我沒辦法解釋清楚,但就是很困擾。這個一定得還給他們。這東西不該是爸的。」
母親盯著我的臉直看。
「你的神情和你爸那天一模一樣。而且……你爸就像你一樣,我要做什麼他都看穿了。」
「放心,把這個還給他們就沒事了。」
「我很怕。」
「我不會像爸那樣的。東西在哪裏?」
「就在你坐著的那個行李箱裏。」
我站起來,打開行李箱。
裏麵有一個布包起來的透明的球。
〇
那天下午,我到大師的畫室拜訪。大師什麼都沒說,領我到房內。緣廊射進來的白光照在胡子沒刮的大師臉上。大師從茶壺裏倒了茶給我。我看著傳統鬥櫃上的相框。裏麵是大師的女兒的照片。
大師拿出黑色的萬花筒,說是在宵山的地攤買的。他告訴我,透過這個萬花筒,他看到十五年前失蹤的女兒,就此闖入這個一圈又一圈不斷循環的世界。
「我啊,柳君,認為我停留在這個宵山的世界也無妨。但是,為什麼像你這樣的人也會誤闖進來呢?你做了什麼?」
「老師,您看過這個嗎?」
我解開包袱巾,把倉庫裏找到的水晶球放在楊楊米上。大師一臉訝異地拿起來,透光看了好一陣子,最後搖搖頭。「不,我沒印象。」
「這是先父的遺物。」
「是嗎?」
我說明了與杵塚商會相關的一切經過。
大師聽完我的話,再次拿起水晶球。「這也許是萬花筒。」他說。然後指著自己的萬花筒前端鑲的小小水晶球,說:「就是這個部分。」
「有這麼大的萬花筒嗎?」
「這就代表,擁有這個東西的不是人。」
我點點頭。
「一切順利的話,你就能迎接明天,不過那個明天裏就沒有我了。」
「真的會這樣嗎?」
盡管我自己也有過相同的經驗,仍感到難以置信。我以為,大師遲早會脫離一再來臨的宵山,再度出現在我們眼前。
「真的會。我也會好好向千鶴道別的。」
「千鶴小姐會很傷心的。」
「千鶴就拜托你了。」
離開大師家,我在因宵山而熱鬧不已的市區往南而下。如果能夠迎接明天,我想我往後恐怕不會再踏進宵山一步了。
我來到產業會館大樓的地下。
我坐在咖啡店窗畔的桌位喝了咖啡。紅色氣球在玻璃門之後飄蕩。這是我看過的光景。不久,她經過了。她一度停下腳步,朝氣球看。看到她的側臉露出微笑,我內心一驚。
我為了叫住她而離席。
〇
我依照約定的時間,來到乙川指定的町屋。
外麵玄關敞開,有大批看似大學生的年輕人進進出出。看樣子似乎是包下町屋要舉辦什麼活動。我向戴著草帽、身上掛了好多工具的女子問:「請問乙川先生在嗎?」
「啊,乙川先生嗎?應該在倉庫裏。」
她說,然後為我帶路。
我開了門進了倉庫,裏麵伸手不見五指。在令人窒息的一片黑暗之後,傳來乙川明朗的聲音:「柳先生嗎?」
「是的。」
「我是杵塚商會的乙川。不好意思,可以請您把門關起來嗎?」
「你要的東西我帶來了……」
「好的,請稍等一下。」
乙川不知在擺弄些什麼,忽然間倉庫裏微微地亮起來。這個倉庫和我家的一樣,什麼都沒有。往牆上一看,上麵映出了不可思議的影像。各式各樣的色塊不斷旋轉,一下湊在一起,一下分開,形成種種不同的形狀。那影像令人不由自主地看得出神。
「這是投影式的萬花筒,我拿到幾個樣品。」乙川說。
我把水晶球遞給他,他接過去後眯起眼睛。
「確實是這個沒錯。」
「在倉庫裏找到的。」
「果然是這樣啊。不過,能夠這麼簡單地回來真是太好了。」
說到這裏,乙川苦笑道:「啊,不簡單嗎?我是不知道的。再怎麼說,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您。」
「我知道。」
「關於謝禮……」
我舉起手。「謝禮就不用了。但是,可以告訴我這是什麼嗎?」
「很抱歉,照規矩我們是不能談論客戶的。」
「這不是萬花筒嗎?」
乙川露出「喔?」的表情。「您竟然知道啊。啊,我說出來了。」
「是萬花筒沒錯吧。」
「這個嘛,我隻能說到這裏,您請回吧?」
乙川為了送我來到倉庫外。
剛才還很熱鬧的町屋突然冷清下來,隻剩下明晃晃的燈亮著。「啊,大家已經去排演了啊。」乙川念念有詞地低語。
「有件事我可以告訴您。」乙川拿水晶球透著町屋的燈光說。「據說這是世界外側的球。今晚的我們,就在透過這個球被觀望的世界裏。」
我覺得水晶球中似乎有紅色的金魚一閃而過。
我一回頭,應該空無一人的倉庫裏卻有穿著紅色浴衣的小女孩仿佛溢出來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嬉笑著跑出來。
〇
深藍色天空下,山鉾的燈光如夢似幻地發亮。我靠著木板牆前一整排自動販賣機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
室町通那邊傳來一聲「舅舅!」,是千鶴小姐的聲音。我從自動販賣機之後挺身而出,衝進人擠人的室町通。
燦然生光的鯉山燈光聳立在正前方,下麵是川流而過的遊客。千鶴小姐站立在人群中。河野大師站在她對麵,回頭往這裏看。我正要跑過去,四周便像起火般閃現紅色。穿著浴衣的小女孩從我兩側穿過,往鯉山跑。我看到千鶴小姐想抓住像金魚魚鰭般翻動的浴衣。
「舅舅拜托!抓住她!」
我看到紅色浴衣的小女孩從大師身邊一一穿過。大師伸手去構最後一人,卻抓空了。
大師就這樣準備朝鯉山的燈光走。臨走之際,回頭看了一眼,似乎對千鶴小姐說了什麼。
千鶴小姐想追過去,腳步卻蹣跚不穩。我趕到她身邊,扶住她。她忘我地想甩開我的手。「千鶴小姐,冷靜點。不能追。」
她喘息著,眼睜睜看著河野大師和小女孩們消失的人群。臉上雖然沒有血色,但已經不再掙紮了。「慢慢來,慢慢來。」我這麼一說,她的臉頰便靠在我的胸前,良久沒有動彈。呼吸恢複平靜之後,她也沒有睜開眼睛。隻聽她喃喃地說:「你一定不會相信的。」
「我相信。」
我靜靜地說。「我相信。」
「事情真的非常不可思議。」
「我也遇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所以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