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宵山迷宮(2 / 3)

翌日,我七點半起床走出房間,卻不見母親的身影。

我朝玻璃門後看。母親今天早上也在倉庫裏東摸西摸。我叫聲「媽」,聽到與昨天相同的回應。我到洗臉台漱口,不久便聽到後門打開,拖鞋的啪嗒啪嗒聲靠近。「已經這麼晚了啊。」母親說著從我背後走過。刹那間,我感到非常不對勁。

回到餐廳,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一大早去倉庫幹嘛?」

「昨天杵塚商會打電話來,所以我想再找找看。」

我注視著母親。「又來了?」

「什麼又來了?」

這時,我看到電視畫麵。電視正在播放宵山前一天的影像,並配上「預計今天宵山有三十萬名遊客湧入」的旁白。

「今天是宵山?」

母親偏頭看了電視,喃喃說道:「是啊。」

「昨天不是宵山嗎?」

「欸,你這孩子真是的,睡昏頭啦?宵山是今天。」

母親指著電視說。

「我好像作了夢。」我低聲說。

我度過了奇妙的一天。

所謂的既視感,過去我也曾經體驗好幾次。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觸,「以前在夢中看過這場景」的感覺非常清晰,眼前的風景仿佛驟然遠去。這種既視感從那天早上起一直持續了半天。相國寺內的情景,奔過去的柴犬,晴朗的天空,畫廊的味道,與母親的討論,造訪畫廊的客人的麵孔——一切都與昨天相同。

中午過後,母親說「你今天怪怪的。好像老是在發呆」。

「嗯,對啊。」

「不如出去散散心吧?」

「我會去河野老師那裏看看。」

在大太陽底下來到街上時額頭冒汗的感觸,聳立在街上的山鉾,在巷弄中川流的人潮。

又是宵山。

我來到河野大師家門前,突然停步。

冷冷清清的石板小巷就在眼前。走在那條小巷所感到的清涼,打開格子門時木頭的味道,與河野大師在房裏相對而坐的樣子,這一切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在腦海中描繪出來。傳統鬥櫃上大師女兒的照片,十五年前時光便靜止的那個房間的情景。

「今天是宵山。」我在內心低語。

然後過門而不入。

我來到室町通,再朝四條通的方向走。剛過鯉山,便聽到有人從上麵叫我。抬頭一看,一對中年男女從麵馬路的公寓三樓陽台上探身而出。是一對會經光臨畫廊好幾次的夫婦。

丈夫晃了晃啤酒罐,說:「來一杯如何?」

「真不錯。方便去打擾嗎?」

「來來來,歡迎之至。」

上了三樓,太太便出來迎接我。丈夫四十歲,據說在烏丸的銀行工作。客廳裏掛著在柳畫廊買的畫。畫旁有個大水族箱,紅色的金魚在裏麵遊動。丈夫從搬到陽台上的椅子上站起來,笑道:「大白天喝啤酒最痛快了。」我也跟著喝啤酒,三人閑聊起來。太太說,由於祖父是做和服買賣的,她對這一帶很熟。我則打了通電話給母親。

從陽台往下看,感覺有如俯瞰走在室町通人群中的自己。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重複過著宵山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觸究竟是怎麼回事?就算「昨天」的那一切是夢,但這場夢也太清晰了。像這樣采取與「昨天」不同的行動,既視感便會減弱,但猛然間我還是不由得想著「現在千鶴小姐可能已經行經四條的地下街,正走向畫廊」。

由於這對夫婦是造訪過畫廊好幾次的熟麵孔,又很健談,我不由得久待了。在這裏聊天,既視感便會遠去,我的心情因此輕鬆許多。我開始覺得「昨天」的事情,一定都是發生在夢中。

日頭西斜,天氣變涼了,太太便說要到外麵去。她熱切地說三個人一起出門,但丈夫卻不怎麼起勁。太太便一臉遺憾地單獨出門了。

「沒關係嗎?」我問。

「哎,我不太想到處亂晃,我最怕人擠人了。」

「宵山的人潮的確是很累人。」

「像這種日子,當然是要在陽台上悠哉地眺望了。這樣最舒服了。」

說著,丈夫喝了啤酒。

接下來是片刻的沉默。

「我們銀行有個客戶叫作杵塚商會。」

丈夫忽然一臉正色地說。「昨天,他們那裏一位乙川先生來了。」

「乙川?」

「是啊。他來訪是為了另一件事,但他有話希望我順便轉告柳先生。因為這樣,剛才我看到柳先生的時候嚇了一跳。」

「哦。是什麼事呢?」

「他說,隻要說一個姓乙川的先生要找你,你就知道了。很奇怪吧?」

好不容易才開始接受「昨天」的一切是夢,便立刻聽到這種話,我不禁為之語塞。主人見我不作聲,一臉擔心地問:「柳先生,如果有什麼困難,我可以分憂。」

我連忙搖手。「不不不,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是跟處理先父的遺物有關。」

「哦,這樣啊。杵塚商會是做骨董的嘛。」

「我想他指的應該是這件事吧。」

「原來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因為乙川先生的說法好像在打啞謎,我才會擔心。」

丈夫快活地說著站起來。「有冰好的香檳。」他喃喃說著,朝廚房走。

我獨自留在陽台上,想著乙川這號人物。「昨天」見過的人。但是,既然丈夫實際見過乙川先生,就代表乙川先生真的存在。這麼一來,我與乙川見過麵的事也就是現實,既然如此,「昨天」發生的事就不是夢。這究竟怎麼一回事?

拿著香檳回來的先生「哇」地大叫一聲。

我抬起頭來,看見他正仰望對麵大樓上方。大樓屋頂上,飄著一隻足足有汽油桶大的緋鯉。大概是被水塔勾住了,隻見它嘴朝上,以狼狽的模樣在微風中擺動。

「那是氣球吧?」丈夫邊坐下邊喃喃地說。「啊啊,嚇我一跳。」

傍晚六點半過後,到宵山散步的太太回來了。拉著買回來的氣球來到陽台,說著「啊啊,好熱」邊擦汗。

「你那是什麼?」

「這氣球很有意思吧!在新町街那邊有和尚在發。」

透明的氣球上淡淡地畫了綠色的海藻,裏麵飄著假金魚。看起來簡直就像一個係了繩子飄在半空的金魚缸。「這是怎麼做的?」丈夫很佩服,從各個角度觀看氣球。「難得要到一個,你可別弄破了哦。」太太笑道。「跟小孩子一樣。」

「這東西真有意思。」丈夫很佩服。

「柳先生,吃過晚飯再走吧。」

「不了。」我才剛開口,太太便打斷了我。「就是啊,吃過飯再走。」說著便站起來。

我望著這對夫婦一起站在廚房做菜的樣子。

窗外天色漸漸變成深藍色,大樓後方稀疏的雲朵染成了蜜桃色。我們把晚餐的棻拿到陽台上時,山鉾不知幾時亮了燈,照亮了巷弄。我從陽台上探身出去。右手邊就是光芒萬丈的鯉山,左手邊稍遠處有山伏山。遊客在室町通川流而過的嘈雜聲令人感到十分安適。攤販冒出的煙在白熾燈與燈籠的燈光之中形成漩渦,撫過無數交錯的電線與和服公司的招牌,消失在深藍色的天空中。

「你看。」在我旁邊往下看的太太指著人群說。「那幾個孩子真奇怪,從剛才就一直經過這前麵,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迷路了嗎?」

「看起來不像。在同一個地方一直打轉……這樣很好玩嗎?」

一看之下,一群穿著紅色浴衣的女孩子暢行無阻地奔過室町通。

明明擠得水泄不通,她們卻像被吸入人與人之間的縫隙般,輕盈地前進,好似順流而下的金魚。我的視線追隨著她們,看著看著,便發現有個男子站在鯉山燈光下。是杵塚商會的乙川。

乙川愉快地目送那群金魚般的少女從身邊飛奔而過,然後回頭向這裏看,簡直是早就瞄準好一般,抬頭正視我的臉。他露出微笑,深深行了一禮。

「柳先生,怎麼了?」

太太望著我的臉。

我在晚間八點左右離開這對夫婦家。天完全黑了。離開公寓的時候,宵山的熱氣令我感到害怕。我以最快的速度逃離人群,來到烏丸三條,搭上地下鐵。

回來到相國寺一帶,才覺得總算能夠呼吸。在深藍色的夜空下,禦苑之森漆黑一片。一進入住宅區,周遭更加安靜。

我走在一盞盞街燈照亮的路上。

走在相國寺長長的圍牆旁,聽到微微的祇園羅子。應該是附近人家的電視機傳出來的,但即使如此,我仍然覺得不舒服。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心浮氣躁。

相國寺圍牆之後,偏紅的光閃爍了二、三次。

我停下腳步,抬頭看牆,但牆後卻又恢複原狀,沉沒在昏黑中。

當時,踩到金魚死屍的感觸忽然在腳底栩栩如生地重現。

那一晚,我作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我走在宵山的人群中。領先走在我前麵的是父親。父親拿著裝了金魚的氣球。「怎麼會有那個氣球?」我問。不知為何,我是個孩子。父親回過頭來,說:「這不是氣球。」然後把線往下拉,捉住氣球,雙手環抱般交給我。「你看看。」他說。我抓住氣球。裏麵就好像裝了水,或者也可以說就好像是水晶球。金魚在透明的球體中悠遊來去,真是不可思議。不知不覺間,金魚增加成兩尾。我正感到吃驚,紅色小球便不斷出現,於是一整個氣球中滿滿都是金魚。不久便撐破了氣球,金魚一一往下掉。掉落在路麵上的金魚發出令人厭惡的彈跳聲。我試著不去踩到金魚,但我的腳每動一下就會踩到。

我在床上呻吟時,母親叫醒了我。

母親伸手按住我的額頭。「怎麼啦?作噩夢了?」

「沒,我忘了。」

「跟小孩子一樣。」

我起床走出房間,餐廳裏飄著味噌湯的味道,玻璃門外灑落了明亮的陽光。我往電視畫麵看。電視正在播映宵山前一天的影像,旁白說:「預計今天宵山將有三十萬名遊客前來觀賞。」

「今天是宵山?」

母親歪頭看了電視,喃喃地說:「是啊。」

這天,我沒有離開畫廊。

要是為了什麼事停下手上的工作,各種場麵就在我腦海中複蘇。與河野大師的對話,金魚死屍的觸感,從室町通公寓看到的宵山情景。一再重複的宵山記憶不斷沉積。要把這些當作一場漫長的夢的記憶實在太難了。但是,要是不這麼想,我又該怎麼想呢?

畫廊外,宵山的一天即將過去。幾乎沒有客人。

下午四點剛過,展示室傳來母親叫我的聲音。我一出去,千鶴小姐就站在那裏。「好久不見。」她低頭行了一禮。

「哦,你好。」

「我想來看看畫。」

「那真叫人高興。你慢慢看。」

她靜靜地四處看畫。這種時候,我都不太與客人交談。

看完畫之後,我們加上母親,三人一起喝紅茶。感覺得出千鶴小姐的精神似乎不如平常。我凝視她的側臉。她也在思考宵山的事嗎?

由於沒有客人上門,我們便悠哉地閑聊。發覺千鶴小姐精神不佳,母親更加刻意說些愉快的事。

對話告一段落,母親離席之後,千鶴小姐好像有話要說。

「怎麼了?」我說。

「想請柳先生幫個忙……可以請你陪我一起去舅舅那裏嗎?」

「現在嗎?」

「是的。我想柳先生一定很忙,可是……」

我搖搖手。「不,沒有關係。我和你一起去。」

我把畫廊交給母親,與千鶴小姐來到街上。

山鉾的燈籠逐一點亮,雲朵染成了蜜桃色。

石板小巷暗得有如已經入夜一般,位在深處的大師家門口的燈顯得淒清。

千鶴小姐打開拉門叫舅舅,大師卻沒有回答。屋裏很暗,而且靜悄悄的。「不在嗎?」她低聲說。然後她脫了鞋,打開走廊的燈,走進去。探頭看了麵庭院的房間和餐廳之後,歪著頭感到納悶。

「要不要等等看?」

「好。柳先生,你請坐。我來泡茶。」

這裏幾乎聽不到宵山的喧鬧。

上次和大師談話是幾天前的事呢?自從宵山一再出現以來,我就沒有見過河野大師了。一直坐在安靜的房裏,眼前似乎就浮現出大師在微弱日光下的臉。

我和千鶴小姐坐在房裏,等大師回家。

「其實,我本來打算早點來的。」

幹鶴小姐抬頭看著鍾擺掛鍾,擔心地說。「偏偏就是提不起勁來。」

「對不起,還把你留在畫廊。」

「哪裏,別這麼說。」

「提不起勁來,是因為宵山嗎?」

「……是的。都已經十五年了,我也自以為已經長大了,結果還是不行。那件事柳先生也知道吧?」

「我聽先父說過。」

她抬頭看放在傳統鬥櫃上的照片。

「雖然我也記得,但都是一些片段。那時候,我和表妹都才七歲。」

「真是令人心痛。先父也一直很擔心。」

忽然間玄關傳來開拉門的聲音。

「啊。」千鶴轉頭麵向玄關。「好像回來了。」

豎起耳朵細聽,玄關卻沒有任何聲響。隻感到什麼人的氣息不斷膨脹放大。我和千鶴小姐對望,隻見她的臉色漸漸發白。一會兒,傳來一個小聲的聲音說「請問有人在嗎」。她說聲「請問哪位」,想站起來,我阻止了她。

我來到玄關,杵塚商會的乙川就站在白熾燈燈光下。他低著頭正在看三和土的一角,聽到我的腳步聲抬起頭來,露出笑容。「您是柳先生吧?」

「我是。」

「我是杵塚商會的乙川。」

「我知道。」

乙川點點頭。「剛才我看到您進了這條小巷,所以雖然明知失禮,但我們終究無論如何都無法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