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宵山回廊(3 / 3)

山鉾的燈光、攤販豎立在巷弄間的燈光、街上的燈光,在萬花筒裏一一旋轉變形,讓舅舅眼花繚亂。路上行人紅通通的臉分裂成無數個,然後消失。隻見:年輕男女手牽著手的身影;警察維持交通秩序的身影;與自己一樣穿著浴衣的中年男子的身影;父親母親帶著孩子的身影;穿著紅色浴衣,宛如悠遊於幽暗水渠中的金魚般,在人群中穿梭而去的女孩的身影。在一一旋轉變形的景色中,浮現出一張小女孩白瓷般的臉蛋。

那張臉在萬花筒裏分裂成好多張,一麵旋轉,一麵露出堪稱妖豔的微笑,頓時讓舅舅忘了呼吸。他把萬花筒從眼前拿開,伸手想抓住輕盈地從身邊經過的紅色影子,卻抓了個空。

那是女兒京子沒錯。

一回頭,隻見她就快被人群淹沒。

「我沒追上。」舅舅說。

那天晚上,舅舅找女兒找到深夜,才疲勞困頓地回家。手裏緊握著萬花筒,往從不收拾的鋪蓋中一倒便睡著了。

一醒來,天已經亮了,但他有如作了一場漫長的噩夢,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舅舅凝視著睡夢中似乎也一直握在手裏的萬花筒,在床上過了一天。都十五年了,女兒不可能以同樣的模樣出現。這麼一想,便知道自己是看到幻影,不禁痛苦萬分,心想幹脆窩居在家裏,等到宵山的形跡完全消失再出門。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晚上。第三大傍晚,舅舅好不容易才又走過石板小巷來到大街上,宵山的熱鬧卻迎麵而來。

「從此之後,我的每一天都是宵山。」舅舅說。

「一醒來,就是宵山當天的早上,然後天黑,我到街上,看萬花筒,找到京子,伸手抓她,抓不到。已經不知道重複多少次了。」

「等等,舅舅,你冷靜點。」

「我很冷靜。」

「我完全聽不懂。」

「但我懂。她一直都在宵山裏,所以我也會一直待在宵山裏。」

院子變得更暗了。千鶴心想,如果稍微熱鬧一點就好了,但是她又怕在這裏聽到祇園羅子。

「這麼說,舅舅一直重複過著同一天?」

「所以才會老得這麼快,白頭發也變多了。」

「我不相信。」

「我出不了這一天了,所以我想把事情好好告訴你。你會有明天,但是我沒有明天了。我和那孩子一起停留在宵山。這樣也好。」

「那是舅舅的幻想。」

她心想,非打電話給媽媽不可。

「你準備打電話給姐姐是吧?」舅舅說。「上次你來的時候,就打電話給姐姐。姐姐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媽每次都問。」

「她正在做煎餃,你可以打電話回去問問看。」

她從包包裏取出手機。

舅舅望著昏暗的院子。「哪,小千。」舅舅說。「我找到京子了。所以小千,你再也不必感到內疚了。」

她丟下一句「別說了」,站起來。

「到了明天,小千就知道了。」

她把舅舅留在房裏,來到走廊。走進廚房,急忙打電話給母親。果真如舅舅所說,母親以悠閑的語氣問:「千鶴?你什麼時候回來?」

「媽,你趕快來。」

「幹嘛突然叫我去?我正在做煎餃。」

「舅舅的樣子很怪。」

母親的聲音變了。「病了嗎?」

「不是,不是生病,可是他講的話好怪。」

母親似乎從她的語氣聽出她不是在開玩笑。「我這就過去。」母親說。「你一個人行嗎?打電話給柳先生,我想他會願意幫忙的。」

她立刻打電話到柳畫廊,但沒有人接。

聽著空虛作響的電話鈴聲,她想起十五年前的那個宵山。

表妹在十五年前的宵山當天失蹤了。人那麼多,孩子迷路也不足為奇。但是,當晚誰都沒有想到,天亮之後,第二天、第二年、十五年之後,表妹也沒有回來。舅舅舅媽、外公外婆還有千鶴一家人,在接下來的好幾年一直找表妹。他們向警方報案,尋找目擊者,希望能找到線索,但一切都是徒然。

她無法回想起表妹活生生的模樣。

腦中隻能浮現照片裏表妹微笑的樣子。

那一夜好漫長。

舅舅和舅媽出去找表妹,遲遲不回來。

腦海裏出現的是臉色發青、沉默不語的外婆。外公從宵山的人群中回來、馬上說「我再去繞一圈」又離開玄關的背影。在走廊深處彎身打電話的父親。來接她的母親擔憂的神情。母親牽著她的手,沿著陰暗的小巷走到外麵的那一瞬間,立刻包圍住自己的宵山的喧鬧,把表妹藏起來的宵山的光。

她握著手機,一時之間無法動彈。

回到天色完全變暗的房間,卻不見舅舅的身影。

千鶴收起手機,來到走廊。「舅舅!」她喊,但沒有回答。她心想舅舅會不會在二樓,豎起耳朵細聽,屋子裏卻沒有任何聲音。

來到玄關,舅舅的鞋子不見了。

她連忙穿上鞋,打開格子門。

才來到石板小巷上,鞋子就掉了,她嘖了一聲,重新穿上鞋,一麵抬頭看天,天已經完全黑了。除了門口的一盞燈泡,舅舅家沉浸在黑暗中。她穿過石板小巷。

打開鐵格子門來到外麵,宵山的喧鬧與亮光像波浪般一湧而上,將她包圍。她覺得喘不過起來。

她大口吸氣,走在巷弄中尋找舅舅的身影。

擠滿了人與攤販的巷弄又悶又熱,衣服馬上就汗濕了。黑鴉鴉的遊客發出的熱氣,聳立的山鉾的光亮,攤販飄來的食物的味道,一波接著一波逼近。感覺好像被又衝又撞的,讓她又急又恨。她撞開行人般猛向前走,一路挨罵,卻看不到舅舅的身影。

舅舅被幻想囚禁了——千鶴這樣認為。表妹失蹤對她而言也是非常痛苦的事,但她無法想像失去女兒的舅舅有多麼痛苦。「咳久了,最後連咳嗽的力氣也沒有」——她想起舅舅會經悄然說過的話。

「舅舅,舅舅!」

她停下腳步。

行人露出訝異的神情,繞過她繼續走。她停下來喘息,忽然因自己身在宵山中感到害怕,連站著也覺得吃力。眼前的景色有如不真實的幻覺,微微晃動。

「不行了,貧血了。」

她按著額頭,往路邊靠。

「小千。」聽到遠遠有人叫她,她抬頭一看,舅舅就隔著巷子站在對麵。看到舅舅呆呆望著自己的那張臉,心中的感覺又像悲哀又像生氣。

「舅舅!」她叫道。「我好擔心。」

「不用擔心。」

「我們一起回去吧!媽媽馬上就來了,我做晚飯給你吃。」

舅舅不答,往人群深處看。

「來了。」他說。

紅色的東西輕盈地從她身邊跑過。那是一群穿著浴衣的女孩,飄飄飛舞的袖子好似金魚的鰭。狹小的巷子擠得水泄不通,女孩們卻像順流而下一般,暢行無阻地飛奔。最後一個人跑過的時候,千鶴伸長了手,想抓住紅色的袖子。嘴裏不禁低喊:「小京。」

對方回頭,嘻嘻笑了。「小千,你不去嗎?」女孩說。

「……我不去。」

千鶴做出了和那個宵山的夜晚同樣的回答。

那個宵山發生的事複蘇了。

她和表妹手牽著手走著。和舅舅與父親他們走散的時候,她們倆是在一起的。

待在屋簷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群年紀和她們差不多的女孩來找她們說話。表妹和她不同,是個不怕生的孩子,跟誰都能打成一片。她很快就和那些女孩交談,好像約好要一起去看什麼。「小千也去嘛。」表妹笑著對她說。她不明白為什麼表妹想跟那種不認識的小孩一起走。她隻想趕快回到父親和舅舅等她們的地方。可是表妹卻自信滿滿地說:「我自己回得去。那不然,小千就在這裏等。」她對自作主張的表妹感到很生氣。當時她心裏一定是想著「那就隨便你」,想著「害爸爸和舅舅擔心,你就等著好好挨罵吧」。

「我不去。」她冷冷地說。

表妹氣呼呼地鼓起臉頰。「那我要去了。」

然後,表妹就和那些女孩子一起跑走了。她想起表妹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非常輕盈,宛如跳舞般飛奔而去。

和那天一樣,現在站在她眼前的表妹也鼓起了臉頰。

「那我要去了。」

看到表妹轉身要走,她叫道:「不可以!別走!」

舅舅就站在表妹要走的方向。在舅舅身後,鯉山的駒形燈籠的燈光仿佛要堵住小巷一般聳立。

「舅舅拜托!抓住她!」

舅舅仿佛迎接奔跑而來的表妹般伸出右手。

但是,舅舅也無法留住表妹。他沒有試圖抓住女兒,隻是輕輕碰觸那紅色的浴衣而已。表妹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沒注意到伸長了手的父親,直接從他身邊經過。

鉾燈光中的表妹一度停下腳步,向舅舅回頭。那時候開始留長的頭發,也和當時一樣在肩上搖曳。與舅舅視線交會片刻之後,表妹又再度輕盈地奔跑。

舅舅目送她之後,回頭看千鶴。臉上並沒有哀傷的神情。舅舅朝她輕輕揮了揮手,追著女兒,消失在宵山的亮光之後。

她想追舅舅,卻失去平衡,腳步踉蹌,一個跑過來的男子扶住了她,但她卻甩開男子的手想掙脫。舅舅和那群女孩子已經混進來來往往的人群當中了。當她掙紮著拚命想往前走,駒形燈籠的燈光因為眼淚而潰散。

男子在她耳邊說:「千鶴小姐,冷靜點,不能追。」

她任憑柳先生抱著,凝望表妹與舅舅消失的宵山深處。她喘不過氣來,呼吸困難,又開始感到頭暈目眩。柳先生看著臉色蒼白、用力吸氣的她,說:「慢慢來,慢慢來。」她閉上眼睛,把宵山的光亮從腦海中驅逐,讓她的心在柳先生的聲音中靜下來。

呼吸總算緩和下來之後,她還是不願睜開眼睛。宵山底下流動的無數人群的熱氣與嘈雜包圍著她。

她依舊讓柳先生扶著,好不容易才開口低聲說:「你一定不會相信的。」

「我相信。」

柳先生靜靜地說:「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