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宵山回廊(2 / 3)

我們以前也是那樣。

她回頭看著那對姐妹這麼想。

由於附近巷子擺出了山鉾,平常行人不多的這一帶熱鬧得令人難以置信。千鶴穿過人群走向舅舅家。

舅舅所住的獨棟房本來是外公外婆的住處,房子舊得都染上了線香的味道。與外公死別後,外婆搬到桂的住屋,與千鶴一家同住,這裏空了一陣子,但離了婚的舅舅把這裏當作畫室兼住處也已經十年了。在住商混合大樓與公寓的包圍之中,這幢木造房子仿佛被時光遺忘。她很喜歡這裏。日照雖然差,但後麵有院子,有外公種的山茱萸。盡管是在繁華的鬧區中心,對外的通道卻隻有一條穿過住商混合大樓縫隙的石板私人小巷,她從小便對這種「隱秘之家」的印象莫名懷有好感。

私人小巷的入口有一道鐵格子門,掛著寫著「河野啟」的信箱。推開鐵格子門,鑽也似的走過白天也昏暗的石板小巷,喧囂立刻遠去。抬頭看,便是住商混合大樓切割的細長天空。

屋簷下擺著防火用的紅色水桶,格子門緊閉。

她正要伸手開門,門突然打開,舅舅探出頭來。她倒抽一口氣,頓了一下,才總算怒道:「不要嚇我啦!」

「哎,抱歉。」

舅舅低聲說。「我想你也應該到了。」

她覺得奇怪,舅舅怎麼知道自己今天要來?卻因為舅舅的外貌而分了神。「舅舅,你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你臉色好差,好像一下子變老了。」

「你最近老這麼說。」

「哪有。我這是第一次說。」

「這樣啊?來,進來吧。」

舅舅露出有氣無力的笑容,轉身背向她。

進了飄著餿味的玄關,她看著舅舅站在前麵的背影,頸項上的肌膚讓她想起去世前的外公。上一次來找舅舅不過是不到一個月前的事,舅舅的白頭發卻好像突然變多了,問答也心不在焉的。她感到不安。

走廊一直延續到通往二樓的樓梯旁。舅舅走過走廊,進入三坪的起居室。她說「我來泡茶」,要走向走廊後麵的廚房,舅舅卻一麵往榻榻米上坐,說「我已經準備好了」。她停下腳步往房裏一看,托盤上備好茶壺和茶杯,水壺裏水正沸著。

「舅舅,你有千裏眼?」

「來這邊坐。來吃雞蛋糕吧。」

她搖搖袋子。「啊,你聞出來的?」

「嗯,算是吧。」

起居室沒開冷氣卻很涼快。由於拉門全開,看得見狹小緣廊之外的庭院。兩人眺望著院子喝茶,吃了雞蛋糕。

「你剛才見過柳君了吧?」

「啊,他打電話給你?」

舅舅不回答千鶴的問題,說:「柳君是個好男人。他爸爸也是個好人,不過兒子也很了不起。他們很照顧我。」

「我有時候也會去畫廊呢,因為柳先生會寄邀請函來。」

「他為人很親切。」

她指著舅舅拿在手裏的小黑筒問:

「那是萬花筒?」

「嗯,在那邊攤販買的。」

「好漂亮。借我看。」

舅舅搖搖頭,握緊萬花筒。「不行。」

「舅舅好壞心。」

「小千馬上就把東西弄壞。」

和舅舅說話,事後會感到十分疲憊。

舅舅是看著千鶴從出生到大的,握有她的弱點。舅舅年紀也大了,閑聊時為了找共同的話題,便會回溯過往,有時候會重提千鶴自己也記不得的惡行,使她不得不乖乖聽話。舅舅還把「小千」當小孩看待。盡管在眼前的是二十幾歲的外甥女,但在舅舅內心某處,仍是看成七歲的小女孩吧。每當千鶴這麼想,就覺得自己的袖子好像被停留在照片中七歲模樣的表妹緊緊揪住。

會經,她與舅舅的對話中幾乎不會提到表妹。在那段時期,他們無法好好交談。舅舅和她共有的回憶中,總是有表妹的身影,避開表妹讓他們什麼話都沒辦法說。後來總算可以談到表妹了,但總是一遞又一遞談著表妹往日的回憶,避開最重要的地方。隻有不提宵山發生的事,他們才能談話。

但是,她不想在宵山之夜提到表妹。

「工作怎麼樣?」

「嗯,能畫的我都畫了。」

舅舅微笑道。「已經夠了。」

「別說這種喪氣話。舅舅又不是老公公。」

「是老公公了。我已經是老公公了。」

「媽媽要是聽到,一定很傷心。」

「也難怪她傷心,因為我要是成了老公公,姐姐就是老婆婆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舅舅拿起雞蛋糕,不斷嚼著,緩緩轉動脖子看著庭院。這動作讓舅舅看起來更像上了年紀的老人,千鶴不禁感到悲哀。

這個院子就連中午也隻能射進一點點陽光,在太陽西斜的這時候早已暗了。這幢獨棟房子四周縱橫密布的巷子都感染了宵山的熱鬧,但喧囂與燈籠的燈光卻送不進這房間。她聞著緣廊下傳來的蚊香味,豎起耳朵。不禁懷疑自己才剛經過的宵山的熱鬧是不是幻覺。

「好不真實喔。」

「怎麼說?」

「這麼安靜。今天明明就是宵山。」

「是啊,這裏總是很安靜。」

舅舅喃喃地說。

「舅舅,你還好嗎?」

「什麼還好?」

「我看你氣色很不好呢。柳先生也很擔心。」

舅舅凝望著她的臉,喃喃地說:「反正你是不會相信的。」

「不相信什麼?」

「不過,我還是告訴你吧。」

「快告訴我。」

「柳君啊,他人真的很好,所以要我把事情告訴你。」

「什麼啦,舅舅,不要嚇我了。」

「舅舅沒有要嚇你。事情很簡單。」

舅舅說出令人不解的話:「從明天起,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冷靜的語氣讓她更加害怕。明明是自行追問的,卻又想堵住舅舅的嘴。

「你在說什麼啊?」

她強作笑容,舅舅把萬花筒拿給她。

那是罕見以漆器做的,樣子與她在孩提時代玩過的不同。精巧地描繪了幾隻小金魚,仿佛在表麵上遊動。

在組裝了鏡子的筒子裏,加入色紙或碎破璃。一麵轉動筒子,一麵從筒子的一端望進去,筒內便有各式各樣的圖形旋轉,出現後又消失。這就是名叫萬花筒的玩具,明治時期又稱為「百色眼鏡」或「錦眼鏡」。

舅舅在半年前的冬天,開始對萬花筒產生興趣。

每次柳先生來舅舅的畫室看新作進度,一定帶上伴手禮。有時候是關心舅舅的健康而帶吃食,有時候則是帶舊貨店買的稀奇東西或租借畫廊的年輕畫家的作品來聊聊。舅舅會笑說「他就像在我這裏進出的骨董商」。

那天,閑聊了一會兒之後,柳先生拿出萬花筒。

「這東西還真叫人懷念啊。」

「前陣子整理先父的遺物發現的。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讓我看看。」

萬花筒的確是具有魅力的玩具。專心看著一個接一個出現又消失的圖形,會發現同樣的圖形不會出現第二次。就像池水上生成的波浪一樣。舅舅著了迷似的看著。「真有趣。小時候倒不覺得有什麼。」

「喜歡的話,就送給您。」

「可以嗎?」

「反正我本來就想處理掉了。」

「那我就收下了。」

為了爭取僅有的陽光,他們往緣廊靠,正雙雙看著萬花筒讚歎時,千鶴來了。看到兩個大男人低頭在緣廊下湊在一起,她問道:「怎麼了?」

「哦,小千。」舅舅回頭低聲說。柳先生輕輕放下萬花筒,端正儀態向她鞠躬。看到本來專心看著萬花筒的大男人擺出正經八百的神情,她的臉上不由得浮現微笑。

舅舅依然正色說:「這一位是畫廊的柳君,這是我外甥女千鶴。」

「舅舅平日承蒙您關照。我是千鶴。」

「敝姓柳。哪裏哪裏,我們才是受老師關照。」

從這個冬天以後,舅舅就開始研究萬花筒,也畫進自己的畫裏。舅舅特別感興趣的,是一種叫作望遠萬花筒(Teleidoscope)的東西。與觀測孔相反的那一端以一個小小的玻璃球封住,形狀和望遠鏡一樣。萬花筒盡頭呈現出來的現實的影像會不斷旋轉變形。

後來,到了七月。

由於秋天要在柳畫廊舉辦個展,舅舅全心投入準備。一旦專心創作,好幾天不出家門也不稀奇。窩居家中工作了一段時間,隔了許久才外出,才發現街上好熱鬧。在室町通轉個彎,聳立的鯉山便映入眼簾。駒形燈籠的燈光照亮了來來去去的行人。

是宵山之夜。

走在路上,舅舅一再重溫十五年前的宵山發生的事。盡管悲傷仍在心底,現在也已經不再外露了。街上擦肩而過的人一定也隻是把身穿浴衣的他當作輕鬆愉快的遊客吧。生病咳久了,最後會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但這卻不代表病已經好了。

舅舅經過好幾座燦然生輝的山鉾,最後來到轉角的香煙鋪休息。由於有煙灰缸,他便抽了煙。從香煙鋪轉角往西延伸的小巷似乎是宵山喧鬧的盡頭,充滿了令人驀地裏眷戀起體溫的寂寞氣氛。

明明連行人也沒幾個,卻有一家攤販在這裏設攤。舅舅受到堆在店頭的舊貨吸引。不知是不是燈泡那暈黃燈光的誤導,貨架上的東西顯得特別有魅力。一個板著臉的老人正在舊貨後麵往茶壺裏倒茶。

舅舅掃視了貨架。

單調的木製貨架上,擺著各式各樣的萬花筒。

拿起來往裏一瞧,貨架上陳列的東西在橙色燈光包圍之下,頓時增殖旋轉。當時舅舅心裏想的是:透過這個萬花筒來看宵山的情景,不知道會是什麼模樣?雖然是攤販,價錢卻絕對不算便宜,但舅舅沒殺價便買下了那個萬花筒。

回到熱鬧的街上,舅舅不時駐足,拿起萬花筒來看。反正到處都是興致高昂的觀光客,不然就是醉漢,不必為這種孩子氣的玩耍感到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