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川是培育出「超金魚」的人。
何謂超金魚?
我們都是奈良人,而我們的高中母校的所在地,自古金魚養殖業便十分盛行,像我父親任住持的寺廟旁就有一大片水藻漂浮的養殖池。本堂後的木牆下有舊水渠行經,也不知道是以什麼辦法逃出來的,我看過金魚像紅花瓣似的在裏麵遊。
高一暑假前,不記得是去哪裏,回家經過那裏的時候,看到有人蹲在那條水渠旁邊,那個人就是乙川。我們在學校沒說過幾次話,但因為他實在看得太專注,我便停下腳踏車叫他。廟裏越牆而出的樹枝在水渠上落下剪影,也在朝著我抬起頭來的乙川臉上染出斑駁的光影,讓他看起來活像個放暑假的小學生。不知道為什麼,他顯得異常開心。
「是藤田同學啊。」
乙川像平常一樣,以「同學」來叫我。「……我正在撈金魚。」
「撈金魚幹嘛?」
「想來訓練一下。」
一般人當下多半會想「以後盡量離他遠一點」吧。都已經上高中了,還對撈金魚那麼起勁,還說要「訓練」,這種人不太妙。狀況不妙,未來情勢不妙。他獨特的世界裏顯然沒有我容身之處。也許這樣判斷才是對的,但當時我卻不太有突兀之感。恐怕那時候,我就已經折服於乙川特異的人品了吧。不過,也是想到暑假將至,讓我心情一片開朗的關係吧。身為老麼的我是自由之身,不像大哥得把暑假耗在京都一座相識的寺廟裏。
我站在水渠邊擦汗邊看乙川撈金魚。他把那天的收獲放進水槽裏,滿意地點點頭,還說什麼「這家夥很健壯,前景看好」。
「你怎麼知道魚健不健壯?」
「這就要靠經驗了。」
「你這麼有經驗?」
「有啊——我各式各樣的經驗都有——」
高中時代的人際關係,經常是在教室這個小箱子裏不知不覺間產生的,但唯有乙川,我能清楚說出跟他熟起來的那一天。
然後,十年過去了。
〇
有一種生物叫作「奧州齋川孫太郎蟲」※。(※黃石蛉的幼蟲。日本古時以黃石蛉的幼蟲作為生藥,尤其以奧州齋川生產者最為著名。)
這種蟲的身軀扁平而細長,分成好幾節,長了很多細小的腳,頭部有點像鍬形蟲,有一對小小的顎。長得就像腳少一點、肥一點、短一點的蜈蚣。
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機緣下繁殖的,這特別的生物自昭和中期※以來便見諸於鴨川以西的鬧區。它們偏好濕氣,平常螫伏在大樓峽穀的暗處,有時在居家廚衛現身嚇人,但其實也不會作惡。(※約指一九四六至一九六五年。)
孫太郎蟲有個奇怪的習性,就是到了七月宵山的時候便拋棄平日的棲身之處爬到地麵,沿著電線杆、大樓背麵朝天上爬。孫太郎蟲行走的路徑大多固定,隻要守在那裏就能觀賞到它們長長的隊伍,而這已逐漸成為祇園祭宵山的另類特色。雖然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景色,但據說有些昆蟲迷為一睹這行進的隊伍,不惜勇闖宵山時人潮洶湧的京都。
某位研究昆蟲生態學的教授認為,是充斥街道的駒形燈籠※的燈光誘發了孫太郎蟲的隊伍。昆蟲朝暗夜中的燈光聚集的習性稱為「正趨光性」,而孫太郎蟲則具有「負趨光性」,會逃離某種波長的光源。教授經實驗指出,近年由於駒形燈籠多改以電源點亮,使光源的波長改變,因而影響了孫太郎蟲的移動路徑。(※指宵山時分於定點展示的山鉾旁掛起的一大片燈籠,由於圍繞著山鉾形成巨大的日本將棋(駒)的五角形,因此稱為駒形燈籠。)
〇
——乙川以認真無比的神情大談孫太郎蟲的這些事,而我正注視著他。
我們正在京都市區某家店裏互斟對飲。這家麵六角通的小館名叫「世紀亭」,所在之處是一幢住商混合大樓包夾的町屋,掛著細竹簾,外表看來頗具曆史,但聽說是前年才開張的。
這時節,梅雨還沒完全結束,本來就夠悶熱了,再加上二樓席位擠進了大批醉客,更是加倍蒸騰。冷氣開了等於沒開。每當溫熱的晚風自細竹簾後吹進來,吹得風鈴叮當作響,便有攤販的味道掠過鼻尖。宵山的喧鬧與晚風一同潛進來,別具風情。從欄杆看過去,身穿浴衣的中年大叔通紅的臉在駒形燈籠的燈光下浮現。
「來來來,吃啊。」
乙川拿濕紙巾擦汗,把盤子往我這裏推。盤子裏是惡心的烤蟲串,一節節連起來的細長身軀扭轉著固定在竹簽上。這東西以砂糖醬油鹵過,在略嫌昏暗的電燈燈光下,反射出褐黃色的亮澤。
「孫太郎蟲強精固腎,吃了很快就精力充沛,包你兒女成群。」
「我孤家寡人是要怎麼兒女成群?」
「這是宵山名產,大口吃就對了!去宵山卻沒吃孫太郎蟲,會被笑的。喏,跟啤酒搞不好還挺配的。」
說著,乙川往我的杯子裏倒啤酒。
我問從旁經過的女服務生:「這蟲真的是宵山名產嗎?」她沒作聲,朝乙川看。他賊兮兮地笑,女服務生忍不住也笑了。「夠了吧,乙川先生。你老是這樣惡作劇,人家很可憐的。」
乙川隻是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孫太郎蟲是什麼?」我問。
「是黃石蛉的幼蟲,住在幹淨的河裏。」
「不要叫我吃這種莫名其妙的蟲。」
「可是能強精固腎是真的啊。奧州齋川孫太郎蟲其實是商品名稱。」
「就算是,也很過分啊!這家夥從以前就是這樣。」
我向在一旁笑的女服務生說:「老愛騙人。」
「我知道,上次他也惹火了洲崎老師。」
「洲崎老師之後來過了?」乙川問。
「沒有。」
「如果是我害的,那我倒是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人家老師不像乙川先生這麼沒酒品。」
「真沒禮貌。」
「是沒禮貌沒錯。」
乙川點了煙之後,說:「再來一瓶啤酒。」
「即使像這樣見了麵,聊的其實也都是以前的事啊。」
「誰叫你什麼都不說。」
「藤田同學也沒說啊。」
「因為沒什麼值得說的……」
我從大阪的大學畢業之後,到家電製造商工作已經三年了。平常住在千葉,但周末因為出差的關係,來到梅田的分公司。之前乙川叫我又「年夏天來宵山」,所以工作一結束,我就直接搭電車到京都來了。
乙川大學畢業後還是住在京都。學生時代,我常暗自為他擔心「這家夥將來到底有什麼打算?」,但後來聽他說他在京都一家舊貨商工作。我覺得還挺順理成章的。乙川從以前就喜歡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廢物,就連我老家廟裏的廢物,他也是笑咪咪地帶回去。
「你工作怎麼樣?」
「嗯,什麼狀況都有啊。那可是個妖怪橫行的世界啊。」
「不就正好適合你嗎。」
「嗯。我也想早點變成正格的妖怪。不過,杵塚會長說我還差得遠。」
乙川咪咪笑著這麼說。
「不過,你都沒變哪。虧你能從高中就一直維持這個樣子。」我說。
「也許這就叫開竅得早。可以說是大器早成吧。」
「沒有這種說法。」
「對我說『你頭頂開了天窗』的,是你嗎?藤田同學?」
「是啊。」
「說得真好,簡潔中肯。你也應該在頭上開個天窗才對。」
〇
高中時代,很少有人知道乙川「頭頂上開了天窗似的」古怪。他雖然時常泰然自若地做出一些大膽的事,卻很怕羞,在不熟的人麵前大都不開口,一臉沒事人的樣子。
我們上的高中就位在筒井順慶所建的城堡遺址上。從車站到城堡的那段緩坡,我騎腳踏車爬了三年。
高中時代,我過得還算愉快。
當時,我以「自己還滿有人緣的」為豪。小學時我算是比較不起眼的,但進了國中便開始嶄露頭角,懂得在班級的中心團體確保自己的位置。待在那種地方,眼界裏是不會出現乙川這種人的身影的。一直到那個暑假前的偶遇,他的存在才以分明的輪廓突顯出來。
說到這裏,那陣子我們高中經常發生「奇事」。
每到星期一,講台上就出現一尊小小的木雕地藏菩薩。不管我們再怎麼收拾,下周總是擺上一尊新的。由於每一尊都很可愛、很有味道,甚至在教職員辦公室也成為話題。因為是地藏菩薩,要丟也不敢丟,所以這些地藏菩薩至今仍坐鎮在校長室一角,一團和氣地笑著。
高二冬天,教室裏會經出現聖誕樹。還發生過男生廁所的衛生紙在一夜之間被換成帶有甜香的粉紅色衛生紙的事。為文化祭預算不足而哀聲歎氣的戲劇社收到一筆捐款;過完年來學校一看,班上每個人的桌上都有一塊豆子大小的鏡餅年糕。
而快刀斬亂麻般查出這些離奇怪事的真相的,便是以高中生偵探聞名的乙川——當然沒這回事。暗地裏幹下這些離奇事件的犯人雖然就是乙川,但再怎麼說,他都是個不起眼的人,沒有人把這些奇事跟他連在一起。就連我也一樣,如果不是他告訴我,我也不會發現。
我會經問他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不知道,就是很想很想做。」乙川說。「這是為什麼呢?算是所謂的生存意義嗎?」
「可是,沒有人知道是你幹的,做起來不是很沒勁嗎?」
「這種低調含蓄的感覺別有一番風味。你可別告訴任何人。」
乙川籌辦的奇事有的很花錢,因此我對他的資金來源很好奇。
一問之下,原來乙川喜歡爬山,他們順便采集藥用植物賣給奈良三條通相熟的中藥店,借以確保「預算」。拿舊貨換錢他也很在行,從我家廟裏拿走的掛軸和壺就不用說了,田地一角沒人要的舊發動機啦、倉庫裏褪色的招牌啦,我甚至懷疑垃圾隻要到了乙川手裏,沒有一樣不能換錢的。
乙川做的事,沒有一件不古怪的。雖然古怪,卻也不覺得很天才或是感到不安。就隻是像眼前看到的這樣,既古怪,又自由自在。
當時乙川把雕刻佛像當作興趣,但雕得愈多,成品就愈沒有地方放,因而他去爬山的時候,就把佛像留在大樹下或是岩場上,興致一來,就留在學校。這就是地藏菩薩出現在我們校園裏的原因。他不光是雕刻佛像,還會自己做類似「睡魔祭」※用的那種大型紙偶。他簡直像是有三頭六臂,不但從事這些活動,甚至還培養出了「超金魚」。(※日本東北地方著名的祭典,特色是以細竹片紮成各種人物,外麵貼上紙,做成彩繪的巨形燈籠。)
就這樣隨心所欲地度過高中時代後,他離開生長的奈良,到京都上大學。而我則是晚他一年,到大阪去上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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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著啤酒,傾聽宵山的喧鬧。
大學時代,我會經兩度在宵山時節來找乙川,但這是我第一次好好享受宵山之夜。原因就在於,乙川雖然答應帶我去宵山,但結果去的都是一些完全無關的地方。
「這樣藤田同學也就成了『見識過宵山的男人』了。」
乙川邊啃喜相逢魚邊說。「你什麼時候回千葉?」
「明天看了山鉾巡行之後。你會讓我住你那裏吧?飯店都滿了,我訂不到。」
「我可不想讓你住。還趕得上新幹線啊。反正你宵山也看過了,回千葉去,看你愛怎麼裝京都通都可以。」
「我根本就什麼都還沒看到。你要帶我去看啦,明明就是你約我的。」
「其實我後來有事,變忙了。」
「我人都來了,不準你耍賴。之前我已經被你騙過兩次了。」
乙川哼哼笑著。
我第一次來看宵山是進了大學之後的第一個夏天,乙川當時住在真如堂這座寺院旁邊的破公寓。
他畫了越過吉田山到真如堂的地圖給我,所以我爬過鬱蔥的山去找他,搞得汗流浹背,但後來我才知道,隻要在銀閣寺道的公車站下車,根本不必氣喘籲籲地爬過吉田山。即使如此,我還是到了他住的地方,休息之後,我們便去看宵山。他帶我去的宵山冷清得很。乙川指著神社的石燈籠說「這就是鉾」。後來我才知道他帶我去的地方是上賀茂神社。
第二次來找他是大學最後一個夏天,我心想這次一定要叫他帶我去看宵山,結果他帶我去搭一列小小的電車。在電車搖晃之中,我們經過了市區,漸漸往森林裏去,最後到達的地方是鞍馬。沒辦法,隻好逛逛鞍馬再回來。乙川照例不斷對我說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好比他有朋友到鞍馬山去修行,結果被山豬追著跑,或是山穀裏湧出一種會飛的水叫「天狗水」等等。也因此我雖然增加了不少沒有半點用處的知識,但最後還是沒看到宵山。
第三次,我終於踏進宵山了。
「你啊,連騙我兩次,到底是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