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姐姐上課的洲崎芭蕾舞教室位於三條室町西入衣棚町、一幢麵三條通的懷舊四層樓建築裏。每到星期六,母親便要她們離開位於聖母院女子大學後方藤蔓爬滿白牆的家,搭地下鐵到市中心的教室上課。
地下鐵烏丸禦池站到芭蕾舞教室的路並不複雜。三條烏丸西南方聳立著一幢紅磚建築的銀行,在那裏轉彎,沿著三條通直走,她們要去的建築物就在不多遠的左手邊。
盡管是這麼一條不可能迷路的路,她仍小心翼翼緊挨著姐姐走。她有個習慣,就是要以身體的動作來記住這條反覆來回的路,好比「到這裏就要右轉」。隻要姐姐的動向稍有不同,她就感到不安,因為如此一來,熟悉的地方忽然變得像是陌生的場所。
「不要這樣抓我啦,我很難走。」
「可是很可怕啊。」
她小學三年級,姐姐四年級。
動不動就受商店櫥窗吸引過去的姐姐,腳步猶如優雅的貓一般難以捉摸。母親和老師明明就禁止她們在路上亂逛,姐姐卻一下子想去書店買雜誌、一下子想去花店瞧瞧,讓但求無事的妹妹捏一把冷汗。姐姐忙著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到處跑,妹妹則忙著擔心姐姐。她們之間像用繩子綁起來互相拉扯一般,不停打轉。
出了地下鐵走在路上的時候,她一顆心總是七上八下,但一看到芭蕾舞教室大樓那沉靜莊嚴的玄關,她便陷入幻想,種種不安倏忽消失。打從一開始來到這芭蕾舞敦竄,她便喜歡上這幢宛如中世紀小城堡的大樓。玄關旁那盞深綠色複古設計的電燈好美,通往正麵大門有道短短台階也好高雅,她也喜歡牆上一扇勖長長直直的窗戶。隻要站在玄關前,她就在心中描繪出公主從最頂端那扇窗探身出來、雪白的大鳥次第翩翩飛落的情景。
姐妹倆的母親結婚前曾在這幢大樓工作。她經常想像年輕的父母在這幢大樓相遇的場麵,在想像中把從窗戶探身而出的公主換成照片上看過的年輕時的母親:年輕時的父親偶然經過,從三條通抬頭看到母親,對她一見鍾情!「簡直就像電影一樣」——她高興地這麼想。但這隻是她把事情想像得跟電影一樣而已。她心中認定「這樣總比相親好」。
〇
開門來到裏麵,沁涼的空氣包圍了她。鋪著紅地毯的大廳空蕩蕩的。正麵掛著一個畫框,裏麵是一幅不可思議的畫。畫裏是一條小路,路上掛了好多點亮的燈籠,小路盡頭有個穿著紅色浴衣(夏季和服)的小女孩。蒼茫的暮色總讓她心生寂寞失落之感,所以她不喜歡這幅畫。
從大廳一角的樓梯爬到三樓,便是洲崎芭蕾舞教室。
洲崎老師的年紀應該相當於祖母那輩了,但仍顯得十分年輕,自然散發著優雅的氣質。佇立在地板教室內觀察學生的動作時,簡直就像雕像般,對學生不雅的舉止尤其嚴格。要是惹老師不高興,整間教室就仿佛布滿了從憤怒中樞延伸出來的鐵絲,令人窒息。這時候,就連助教也和學生一樣戰戰兢兢。
她和姐姐也加入朋友之中,換了衣服。
人人顯得雀躍浮躁,嘴裏說的都是宵山的事,還有人說練習結束之後就要穿上浴衣出門去。姐姐羨慕極了。
那天,她們在烏丸禦池站下車時,她也聽到同站下車的乘客說起「宵山」。路上的行人比平常多,還看到烏丸通上擺起攤販。走在三條通的時候,朝室町通往南的那一頭看,大樓與停車場交錯的狹窄馬路上也熱鬧地擠滿了攤販;攤販的行列之後,露出燈籠高掛的「黑主山」。即使換好舞衣開始練習,她仍不時想起這片景色,然後終於發覺原來大廳那幅畫就是宵山的情景。
做完扶杆練習、換到柔軟操時,她注意到助教岬老師也在發呆。這位老師平常話就很少,今天更是一言不發。她認為岬老師發呆的原因一定也是因為想著宵山的事。讓大家定不下心來的「宵山」到底是什麼呢?她朝著毛玻璃的另一方豎起耳朵,想聽聽淹沒市區的擾嚷喧囂。
在洲崎老師指導下開始地板練習之後,大家都知道老師今天似乎心情不佳,連心浮氣躁的學生也乖乖專心上課。每當她們的腳一動,因日光燈照明而顯得富有光澤的木頭地板便響起輕微的唧唧聲。盡管位於市中心,教室裏卻靜悄悄的,唯有腳步聲和喘氣聲特別響亮。
這陣子,她的動作終於有芭蕾舞的樣子,才開始覺得有趣。被老師罵的時候當然高興不起來,眼中含淚也是常有的事,即使如此,身體能做到想做的動作時,真的很開心。隻不過,她常在關鍵時刻失去自信,大家都說她因此吃了不少虧。姐姐則是不知道什麼叫害怕,顯得老練多了。
〇
到了休息時間,她想去上廁所。
廁所位於教室外的長廊深處。三樓除了芭蕾舞教室之外,還有其他房間,但門上的毛玻璃後方總是暗暗的,總讓她覺得心裏毛毛的。她要姐姐陪她去。每當這時候,姐姐總是一說就答應,從來不會取笑或刁難她。
從廁所出來的時候,姐姐正在窺探走廊盡頭的樓梯。
「姐,怎麼了?」
「噓!」
姐姐豎起食指,燦然一笑:「你看。」
通往樓上的樓梯兩側排了好多燈籠。「怎麼有這麼多燈籠?」姐姐喃喃地說,腳已經踏上樓梯了。她想起上次跟著姐姐偷溜到屋頂的事。那次她們下樓時被洲崎老師發現,挨了一頓好罵。
「不行啦。」她對姐姐說。「一下就好。」姐姐這麼說。
仰頭可看到樓梯平台上擺了大大的狸飾品和招財貓。姐姐從平台上往更上麵的樓梯看,發出「咦」的一聲。「有女兒節娃娃耶。」
「有女兒節娃娃?」
「有,而且好大。」
「我也要看。」
她爬上樓梯,站在姐姐身邊。兩側同樣擺了燈籠的樓梯成了女兒節人偶的層架,上麵擺著一排排女兒節人偶。姐姐飛舞般輕巧地閃過女兒節人偶上了樓梯,站在四樓的走廊。「好誇張。」姐姐低聲說。「全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有這麼稀奇?」
「稀奇、稀奇。」
聽到別人這麼說,自然想一探究竟。她跟在姐姐後麵上樓。
四樓的走廊堆著許多裝了人偶和玩具的紙箱,很亂。姐姐拎起散落在地板上的七彩彩帶。彩帶映著從長長窗戶射進來的光線,閃閃發亮。姐姐邊走邊輕輕甩動彩帶,摸摸排在地板上的或黑或白的招財貓的頭。
「好像玩具店喔。」她悄聲說。
「嗯。」姐姐也同意。
然後她們發現了一個蓋著紅布的大箱子。姐姐把耳朵貼上去,說:「裏麵好像有聲音。」掀起紅布的時候,她看到暗暗的水裏有瞪得好大的眼珠子在動。她驚呼一聲,向後退,抓住姐姐的手。姐姐也抓住她的手。
水槽裏,一尾活像妖怪般又紅又肥的魚浮在水麵。魚有西瓜那麼大,圓滾滾、胖嘟嘟的。嘴巴一開一合,愣愣地盯著她們。
她們呆站在那裏看著魚的時候,走廊深處傳來一聲斥喝:「你們在做什麼」!一個戴著草帽的女人站在那裏瞪她們。「要是調皮搗蛋,會被宵山神吃掉喔!」
她們落荒而逃。
姐姐邊下樓邊笑著說:「啊啊,嚇死我了!」
〇
練習結束時,已經超過下午五點了。
常常,她在離家去教室的時候,感到淡淡的憂鬱和不願,但練著練著,不知不覺一顆心又讓愉快和痛苦占據。待她驚覺,她已全心投入;練習結束的那一刻,覺得自己仿佛換了一個人。流汗的黏膩感觸和味道雖然煩人,但另一方麵,身體深處卻好像有涼風吹透般的空虛感,她非常喜歡這種感覺。
擦了汗,換好衣服,大家聊天時又提到宵山。有人說能看到會動的大螳螂機關。這似乎大大激起了姐姐的好奇心,隻見她眼神發亮,豎起耳朵聽得好認真。
「老師再見。」
姐姐和她行了禮,經過老師身邊時,洲崎老師看著她們說道:「要直接回家,不可以在外麵亂跑。」
老師說話的時候特別瞪著姐姐。姐姐精神抖擻地回答「是」,下了樓。
她們倆一起推開玄關重重的門,來到大街上。
潮濕沉悶的空氣籠罩了街頭。抬頭一看,金黃色的陽光照射在住商混合大樓的邊緣,空中的雲朵也是金黃色的。三條通上來去的行人比平常多,而這些人潮正不斷流往南北向的室町通。
她們沿著平常回家的路來到烏丸通,這時姐姐倏地停下腳步。
化為辦公大樓峽穀的大馬路上竟然一輛車也沒有,人潮在車道正中央行走。有穿西裝提公事包的人,也有拿著團扇在胸前邊揚邊走的大叔,有觀光客模樣的婆婆阿姨,也有穿著浴衣漫步的年輕男女。斜陽輕照的大馬路兩旁,攤販擠得水泄不通,有些已經點亮了燈泡。她從來沒看過這麼多攤販。分辨不出是什麼味道的焦香味隨著潮濕的風飄過來。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大樓峽穀中充斥著攤販與群眾的熱氣。
〇
姐姐好奇心強,無論什麼地方都想一頭闖進去。這讓被拉著跑的她焦慮不安。她很怕洲崎老師撞見她們竟還在外頭晃蕩。
錯綜複雜的市區也令她害怕,因為市區裏有人綁架小孩要求贖金、或是賣到遙遠的國外去,或是殺掉。天知道什麼時候昏暗的小巷裏會跑出邪惡的大人來,把她攔腰抱起,帶到遙遠的地方,永遠都回不來。她總覺得走在大街上時,片刻都不能鬆懈,身體繃得硬邦邦的,手心一下子就汗濕了。盡管她膽子這麼小,卻滿懷責任感,認為姐姐太莽撞,自己必須寸步不離地看好她。而這正是她可愛的地方。
姐姐堅持要去看位於這祭典某處的「螳螂」。聽芭蕾舞教室的同學說,動起來就像活的一樣。「都是她們跟姐姐亂講!」她心中恨恨地想。
「姐,你為什麼想看那種東西?我們回家啦。」
「想看就是想看啊。走啦!走啦!」
說著,姐姐已經朝著因攤販而熱鬧起來的烏丸通人群走,抓著姐姐衣角的她也朝同樣的方向邁出腳步。
姐姐梳成髻子的黑發光澤亮麗,腳步像跳舞般輕快。
跟著人群走在大馬路中央,確實令人感到愉快無比。馬路兩旁的攤販大陣似乎沒有盡頭。姐姐讚歎著,明明沒有什麼事卻頻頻嘻嘻笑。走在大馬路中央的姐妹倆眼前,銀行、辦公大樓林立的熟悉景色為之一變。市街的底部蒙朧地布滿了攤販的橙色燈光,透出亮白日光燈燈光的辦公大樓峽穀上方,清澄的夏日天空逐漸轉暗,開闊無垠地延伸開來。這片生平罕見之美,使她的身體因一陣近似於恐怖的解放感而顫抖。驚異之下,她不由得喃喃地說:「這是怎麼回事呀!」
「啊,你看!」
順著姐姐指的方向看過去,不知是否受到攤販的炒麵、烤花枝、炸雞塊的香味吸引,黑鴉鴉的鳥群一而再、再而三從辦公大樓屋頂上崩塌似的飛落,然後又驟然翻身飛回上空,那動作簡直就像是衝著下界的人類而來,讓她覺得好陰森。要是被那些鳥兒誤認為食物,很有可能就這樣被叼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