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氣嗎?」
「那倒是不至於。」
「為什麼要爬山?因為山在那裏。為什麼要騙藤田同學?因為藤田同學在那裏。這就是所謂的本能。」
「我也很懷疑你今天會不會真的帶我去宵山。不過,我也已經是大人了,要是你不方便,我可以自己一個人去逛。」
「我勸你最好不要。」
乙川皺起眉頭說。「那樣對人生地不熟的外人來說很危險。」
「為什麼?」
「因為祇園祭有很多規矩。如果不搞清楚……」
「你又想騙我了。」
「喔,先下手為強哦。」
「因為我已經長大了。」
牆上的時鍾指著七點。撥開簾子抬頭看天色,漫長的夏日也漸漸黑了。我們並不打算在店裏久坐。夜很短,所以準備稍微吃點東西就展開宵山行。「那麼,我們就去看你念茲在茲的宵山吧。」乙川說。
我想在出發前先上廁所。「世紀亭」的門麵並不大,建築卻一直向後延伸。木板走廊圍繞的小院子裏灌木茂密,連石燈籠都有。
「住這種房子一定很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沒錯,不過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冬天又冷。」乙川說。
「看到沒,在那裏穿木屐出去。我在這裏等你。」
我朝著門扉沉重的傳統倉庫所在的昏暗空間走。其中一角便是廁所。
上完廁所回來,說要在走廊等我的乙川不見蹤影。「咦!」我先是這麼想,下一秒鍾就想:「又被他耍了啊。」不過,我可不願意馬上就顯得慌張,讓乙川正中下懷,反而更加從容地眺望小院子。真是一點都大意不得,說了這麼多,這次還是不帶我去看宵山,同樣的把戲也未免玩太多次了——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看到了奇怪的東西。
昏暗的小院子另一側也有走廊。
那走廊旁的房間紙門突然拉開,一個發亮的東西從黑暗中滑了出來。那是個可在「睡魔祭」裏見到的大型紙偶,做成金太郎的樣子。肚子鼓膨膨的巨大金太郎轉動一下,無聲地在走廊上前進。穿著工作服的年輕人小心地推著它。
金太郎就這樣在走廊上拐個彎,消失在另一端。肚兜部分的紅色亮光漠然地留在我腦海裏。
我還愣在那裏,卻看到乙川從金太郎消失之處出現,沿著圍繞小院子的走廊向我走過來。他正得意地賊笑。
「你心裏一定在想『那家夥又把我丟下了』!我才不做那麼不講義氣的事。」
我們鑽出店門口的暖簾(店家掛在門口的布簾)來到外麵,宵山更加熱鬧了。電線與大樓轉角亂糟糟地交錯,從中顯露出來的天空染上淡淡的深藍色,街上的燈光好像輕輕浮了起來。
攤販燒烤的味道乘著晚風飄過來。
有穿著西裝像是上班族的人,也有拿著團扇在胸前邊揚邊走的大叔,還有一群群化著濃妝的年輕女孩。也有穿著浴衣、看似大學生的男女。浴衣女孩從我身旁錯身而過,她的後頸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原來這就是宵山啊。」
狹窄的巷弄中都是攤販。
乙川受到散發出可口香味的攤販吸引,一麵走一麵挨到這家、靠到那家。乙川從以前就喜歡買東西吃。
「要是違反你剛才說的規矩會怎麼樣?」
「會被保存會的人帶走。」
「保存會是本地人?」
「所謂的保存會,每個山鉾的町都有一個。祇園祭就是那些人合力在辦的。保存會的龍頭就叫『祇園祭司令部』,就在這附近的街上。要是有人不把慣例放在眼裏,就會遭到宵山大人嚴加懲治。」
「宵山大人是啥?」
「祇園祭司令部的長老吧,我想。能夠主持這麼大的祭典,一定是個可怕的人物。不,搞不好已經不是人了。聽說被帶走的觀光客每個都怕得哭出來。再怎麼說,這都是曆史悠久的節慶,免不了有妖怪跑來,不能抱著過節逛廟會的心情隻顧著高興。」
「這明明就是廟會不是嗎?」
乙川喜歡騙人,而我從以前就是他的絕佳標的。每次回想起來,我都疑惑為什麼自己相信那種話呢?但因為他煞有介事地大吹法螺,我又比別人單純一倍,一個不小心就相信他了。乙川常說:「是該怪騙人的我,還是該怪被騙的你?」
但我也不再是從前的我了。
〇
我隻顧著跟在乙川後麵走,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不管往哪裏看,隻見住商混合大樓與町屋雜然並居的小巷無限延伸,大批人潮流動。來自攤販的煙扶搖而上。乙川毫不猶豫地迅速轉彎。一轉過去,便看到在波濤起伏的漆黑人海之後,駒形燈籠裝飾的鉾或山頂著深藍色的天空高高聳立。這情景宛如夢境。經過便利商店前,看到店頭擺出了保冷箱,店員正在賣冰水冰鎮的啤酒。我買了一罐,邊走邊暍。
雖然莫名開心,腦袋卻因為悶熱和微醺而恍惚。
無論走到哪裏都是祭典,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我所熟悉的祭典頂多就是地方上神社的節慶,在這種地方,一去就知道祭典的中心就是那座神社。但是,宵山這個祭典卻讓人不知道祭典的中心在哪裏。既然叫作祇園祭,那麼照道理應該是以八阪神社為根據地,但祭典四麵八方蔓延,連八阪神社在哪個方位都搞不清。祭典就像蒙朧發光的液體般滲透到每個角落,吞食了整個市區。
正當我出神地想著這些的時候——
在悶熱而混濁的空氣底部,響起了風鈴清澈的聲音。那清涼的聲音一入耳,便感到綿絮般包圍我的宵山喧鬧離我遠去。我環視四周,想知道聲音來自何方,便看到一群紅色的東西在人潮中竄流而去。
是一群穿著華麗紅色浴衣的小女孩。
明明是在如此擁擠、如此狹窄的巷弄中,她們卻輕盈地奔跑穿梭,不碰到任何人。我的視線追隨著她們,隻覺得她們周身的時間仿佛靜止了。領頭跑在最前麵的那個小女孩轉動細細的頸項回頭,舉起纖纖小手,得意洋洋地向追隨而來的同伴搖動風鈴。跟在後麵的少女嬌聲四起。砂糖巧果般雪白的手臂襯得紅色的浴衣更加鮮豔。夜色漸濃的薄暮中,翩翩起舞般穿過小巷的她們宛如在昏暗水渠中遊動的一群金魚。
我忽然想到在寺廟後麵那條水渠來回遊動的金魚,進而想起蹲在水渠旁撈金魚的乙川。
乙川這個人很矛盾,一方麵很好相處,另一方麵又很不容易和人混熟,所以他讓我看那個「水槽」是在高一那年的秋末。乙川有好幾個水槽,他會調節每個水槽的溫度和清濁,讓環境愈來愈差,借以選出能夠承受惡劣環境的金魚。絕大多數的金魚都無法適應,被放回原來的水槽,但他說「目前隻有一隻一臉完全不在意的樣子」。當我看著被水草弄得又濁又暗的水槽,一個一點也不像金魚的怪物從水槽深處悠然露臉,嚇得我整個人向後倒仰。
那東西脹得圓滾滾的,活像顆紅色繡球,簡直就像一張「氣鼓鼓的臉」上長了小小的鰭。那家夥瞪著我,鄙視我似的搖動它的鰭。然後,當乙川將一些不知是啥的粉末扔進水槽,它便狼吞虎咽吃將起來。「這不是金魚!」我失聲大喊。
「的確,它已經不是金魚了。我把這隻通過所有考驗的金魚命名為『超金魚』。它是全世界最強壯的金魚。」
「天底下哪有這種金魚!這根本是亞馬遜的怪魚!」
我這麼說,但乙川仍堅稱那是「超」金魚。
「我可是花了三年訓練才有現在的成果。當初它剛來我這裏的時候,本來是很可愛的。現在變得這麼有派頭,真叫人高興。」
「你高興就好……不過你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問得好。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
看乙川笑得開心,我心想「這家夥真怪」,同時也想「這家夥真有意思」。
像這樣想起過去,我感到很愉快。
我想出聲叫乙川,卻沒看到他的人。
「怪了?」
我停下腳步,環視四周鑽動的人群,但不見乙川的人影。不管朝哪邊看都是人,看得我眼花。我走了二、三步,轉轉脖子,歎了一口氣。打電話給他,但他的手機沒開機。
「我被甩掉了?」
我在人群中呆立。「又來了!」
〇
高中時代,乙川會突然就不見蹤影。
回家時走在一起,假如班上其他人也混進來,大家走著走著聊天聊開了,會發現乙川不見了。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沒有人知道乙川是在哪裏消失的。班上的人對乙川這樣的舉止也不會生氣,隻會說「算了,他本來就很怪」,也不追究。
和我兩個人的時候,他會說「我要走這邊,再見」,說時遲那時快,他已經走進岔路了。每次都好像看準了時間似的在分手前一刻才說,讓我連開口的餘地都沒有,有種不由分說的感覺。隻不過,那種感覺不是冷漠,就是字麵上說的「我要走這邊」,如此而已。遇到這時候,我總是有些心生敬畏,目送他的背影。我不知道乙川為什麼要在那裏和我分手走進岔路,有時候那個方向根本和乙川家相反。我想他大概是去那個地方有事,也想過也許他根本沒事。
如今,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就是我以前很羨慕乙川。
他並不是從班上孤立,也不是班上的風雲人物,經常隱身於岔路之中,熱中於種種耗時費心又莫名其妙的惡作劇。他不認為有吹噓自我存在的必要,隻要能隨心所欲就好。給人一種「怡然自得」的感覺。每次和他聊天,我都覺得好像起了陣陣微風,一股從他頭頂上開的天窗吹進來的風。於是,纏繞在自己身邊的那些煩人的事像熱氣球一樣飄起來,咻地一下子吹到高高的天上去。
我也曾經是單純又纖細的,不管日子過得多開心,也會有莫名煩燥或傷心的時候。一肚子氣,卻又不會野蠻得大鬧一場來發泄,獨自悶在肚子裏,就會變得煩躁無比。每當這時候,我常和乙川去麥當勞。我什麼都不說,隻是臭著一張臉,滿腦子高中生「人生真無趣」的偏狹思想,滿懷愁悶地狂吃著薯條時,乙川就會開始說話:
「藤田同學、藤田同學,你知道要怎麼平分西瓜嗎?」
隻消三分鍾,我就會覺得「其實人生也有很多有趣的事嘛」,實在是很好應付。
〇
一個鍾頭後,我到了那個停車場。
我繞了宵山一圈,正為人太多而不耐煩時,走進了這個空蕩蕩的停車場,鬆了一口氣。在地圖上查了查,這裏應該是從三條通轉進室町通附近。停車場上一輛車都沒有。角落的路燈明晃晃的燈光下,飄著一個汽油桶大的緋鯉氣球。不知道是從哪裏飛來的。「不愧是宵山,真有情調。」我不知為何就接受了。
停車場一角有張藍色的長椅,我直接坐了下來。
我坐著歇腿,同時打電話找乙川。電話裏傳來鈴響聲時,鼻子聞到蚊香味。我環顧四周,想看味道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卻見到有個像金太郎般穿著紅色肚兜的孩子躲也似的站在巨大的緋鯉後麵,一張臉好臭。他的臉是圓角的四方形,像年糕一樣白皙,腰上掛著圓盤似的容器,蚊香好像就是放在裏麵。
我正想著「這孩子的打扮還真詭異」,乙川接電話了。
「藤田同學嗎?」
「喂,乙川,你又把我甩掉了。」
「你誤會了。我也因為找不到你在發愁啊。人這麼多,一旦走散了就找不到了。」
「我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你。」
我邊說邊不時往那個活像金太郎的孩子瞄。小男子在蚊香煙霧的保護下,雙手緊緊揪著肚兜瞪著我。那魄力一點也不輸大人。
「抱歉,我沒發現。藤田同學,你人在哪裏?」
「我哪知道。停車場吧。」
「停車場?」
「從三條通往室町通下麵一點。有一個很大的緋鯉氣球……有一個很像金太郎的小孩瞪著我,他到底想幹嘛?」
「啊!你闖禍了!」乙川大叫。
「藤田同學,這下不好了。那裏是禁止進入的。」
「可是有金太郎啊。」
「金太郎是守衛。那個緋鯉就是禁止進入的標記。趕快趁祇園祭司令部來抓人之前出來,不然事情會變得很麻煩,會被宵山大人懲治的!」
「啊?話是這麼說,可是……」
「所以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不要自己一個人到處亂晃啊。」
我站起來。
這一站,腳下發出玻璃碎掉的聲音。我移開腳一看,下麵是金太郎飴的殘骸。原本站在路燈下的金太郎往我這裏靠過來,看到被我踩扁的金太郎飴,就哭喪著一張臉,尖聲大叫:
「嗚哇——!嗚哇——!」
燈籠的燈光從四麵八方湧現。大大小小無數燈籠闖進停車場,把我身邊填滿了。我慌了想逃,卻被一個汽油桶大的燈籠蠻橫地推回來,把我惹火了。所有燈籠上都以粗寫著「禦用」兩個字。指揮這群人的是個穿著誇張外罩的年輕人,他走上前來,凶霸霸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