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看著小小的金魚時,一個人影在她身旁蹲下。
是身穿鮮紅浴衣的女孩。
〇
女孩挨著她往水桶裏看,然後看著她的臉,雪白的臉頰上露出柔柔的笑容。好一張令人不禁也報以一笑的笑臉。
「金魚?」
「嗯,金魚。」
仿佛受到這個探頭看紅色水桶的女孩吸引,另有好幾個女孩子也向屋簷下靠過來。就是那群讓她失神跟丟了姐姐的可愛女孩,穿著一模一樣的鮮紅浴衣。她們在眼前閃來閃去,很難弄清楚有多少人,但她認為總共有五個。這些女孩簇擁著她也似的,拉拉彼此的浴衣,戳戳彼此的側腹,嘻嘻而笑。
「簡直就像眾在飼料旁的金魚。」她想。
她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談著水桶裏的金魚,她想到也許這些小女孩對這裏的巷弄很熟悉。也許她們知道洲崎芭蕾舞教室在哪裏。
「問你們喔。」她一開口,其中一個女孩笑咪咪地說:「什麼事?」
「你知道洲崎芭蕾舞教室在哪裏嗎?」
女孩頭微微一偏,然後輕輕點頭說「嗯」。
她們說要帶她到洲崎芭蕾舞教室,她便讓她們拉著手,總算從窩著的屋簷下踏進人群中。明明是夏天,帶路般拉著她走在前麵的女孩的手卻絲毫沒有汗意,冰冰涼涼的,握起來很舒服。
「你們真好,謝謝。」
她再次走在狹小的巷弄中。
隨著天空的藍愈來愈深沉,攤販的燈光也顯得愈來愈燦爛。她穿過充塞小巷間的祭典燈光,總是有穿著紅色浴衣的女孩翩翩起舞般走在她身邊。巷弄申明明愈來愈擠,女孩走起路來卻像穿梭般輕盈。不知不覺,她的腳步也跟著輕快起來。南觀音山在薄暮中巍峨聳立、燦然生光。從轎上架起了橋,搭到麵新町通的町屋。女孩們嬉笑著從橋下穿過。
她們不時在攤販佇足,任意從攤子上取走商品。有的戴上掛在攤頭的狐狸麵具笑了,有的揮動著蘋果糖葫蘆,有的吃了滿嘴的雞蛋糕。她們都沒付錢,但攤販什麼都沒說。她心想,一定是因為這些小女孩住在這附近,才沒有為難她們吧。
「給你,吃吃看。」
「很好吃哦。」
女孩們異口同聲地請她吃。
看她拒絕,她們露出不解的表情。沒付錢就吃東西會讓她於心不安,而且要是在路上亂晃又吃攤販的東西被洲崎老師看到了,一定被罵得很慘。更重要的是,她一心隻想早點回到自己先前所在的地方。
隻有一家攤販讓她心動。那家攤販在一條行人漸少的暗巷裏,孤伶伶的,跟其他攤販離得遠遠的,靠著老舊的燈泡照亮貨台。台上細心擺放顏色大小各不相同的萬花筒。那時候,她也和女孩們一起朝萬花筒裏看,發出歡聲。
女孩們隻顧著逛攤販,沒有認真帶路的樣子。
她問了好幾次「快到了嗎」,她們都隻是各自點頭說「嗯」、「對呀」,接著又繼續逛攤販逛個沒完。她有種受騙的感覺,但從女孩的話語和神情也感覺不出絲毫惡意。
「算了,她們都還這麼小,而且又遇上了祭典。」她心想。
攤販的熱鬧、山鉾的燈籠、住商混合大樓的窗戶、身穿浴衣走動的遊客、交通警察——宵山的景色一一在她眼前閃過。握著她手的女孩的手,無論走了多久都還是涼涼的,很舒服。就這樣和她手牽著手,仿佛連自己的身體也愈來愈輕。隨著腳步變輕,頭腦也麻痹起來,甚至沒發覺她一直重複看著相同的景物。
她從那條冷清小巷裏的萬花筒攤販前經過了好幾次。在同一個轉角轉彎,走過同一條路,然後又回到同一個地方。有如在熱鬧的市區一角畫出漩渦,一邊畫著,一邊被吸進宵山深處。
〇
女孩們勾著她的手臂說:「喏喏。我們到上麵去吧!那裏也有祭典。」
「哪裏?」
她一問,女孩們便指著電線交錯的小巷上方。夾在住商混合大樓之間的天空已完全沉浸在暮色中。
「那裏有金魚鉾。」
「那個是最漂亮的。」
「走嘛走嘛。」
女孩們異口同聲地說:「想不想看?」
「想。」
她不由得脫口而出,然後連忙說:「可是不行啊。」
「為什麼不行?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我要回家了。」
「很好玩的,來嘛。不騙你。」
聽她們一臉開朗地這麼說,她也很想去看看。雖然她一臉為難,沒有回答,但她們拉著她向前走。
她在內心想像——
籠罩著街道巷弄的宵山像水漫市區一般,吞沒了比鄰而建的大樓。大樓窗中透出的慘白日光燈燈光換成了攤販燈泡的橙色燈光。大樓的屋頂同樣也高高掛起或紅或白的燈籠。這一番想像,來自與姐姐一起偷爬上洲崎芭蕾舞教室那棟大樓屋頂的記憶。那天,她扶著鏽成茶色的扶手向四處眺望時,遠方蒙朧的大樓屋頂上,一座小小的神社吸引了她的目光。「既然有神社,就一定有祭典。」她這麼想。
「一下下就好。」
她喃喃這麼說,暗自想像。
因水塔、天線、高度參差的住商混合大樓互相傾軋而凹凸不平的屋頂世界,一定也是像現在自己周身一般,一整片都是祭典的亮光。那景象想必雄偉無比。大樓與大樓之間架起了古老的木造橋,她能夠走到任何地方。坐在屋頂邊緣向下望,黑鴉鴉的遊客人潮之中,也許山鉾看起來就像西洋提燈一樣可愛。
而金魚鉾將緩緩地邁向屋頂世界的遠方,比任何山鉾更大、更絢爛,宛如一座光芒四射的城塞。
〇
不久,她就站在麵向六角通的某條巷子口。
那是一條小巷,夾在住商混合大樓及咖啡店中間,窄得路上的行人都不會注意到。入口有一道突兀的鐵格子門,門旁掛著紅色的燈籠。在街燈所及處,隱約可見石板路延伸,但再過去便沉沒在昏暗中。
其中一個女孩打開鐵格子門,跟在她後麵的女孩便像被吸入排水孔一般,一一滑入那條小巷。
「要去哪裏?」
她停下腳步問,但拉著她的那個女孩微笑著說「來就是了」,把她咬破了滲血的手指頭含在嘴裏。她的思緒仿佛麻痹了,任女孩擺布。不久,她就被那隻涼涼的小手牽著,踏進了那條小巷。
空無一物的昏暗小路不斷向深處延伸。
緊臨左右的是灰色大樓牆壁,腳下是石板路。
街上的光照不到的地方很暗,但在很後麵、很後麵的地方,亮著一盞像是門前燈的燈。在那之後,仿佛有座茂密森林似的,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往那片黑暗的上方一看,遠遠的看到縱長窗戶亮著橙色燈光的古老大樓。切割成小小一片的天空是難以形容的寂寞的藍。
女孩們走在前麵,壓抑的笑聲不斷響起。她們愉快地踩著石板,發出聲響。紅色浴衣的衣袖像鰭一般飄動。
她的手仍被女孩牽著,回頭一看,宵山的亮光變得好遠。
「感覺好寂寞噢。」她喃喃說。「我還是想回家。」
走在前麵的女孩們沒有回答。
然後,她們蹬著石階往上跳。
在暗巷中懸空的女孩們,飄也似的往上浮起。牽著她的女孩說「來吧來吧」。她有樣學樣地往石板上一蹬,本來疲累的身體突然變得好輕,她便茫然地在寂寞包圍之下,在大樓的峽穀中,朝頭頂上切割成一小片的天空飄浮而上,心中漠然地想著:啊啊,自己這就要去她們所說的地方了。
銀鈴般的笑聲在巷子裏回響。
這時候,隻聽到一陣在石階上奔跑的強而有力的腳步聲從背後靠近。
有人抓住了正漸漸往上飄的她的腳踝。那個人流了好多汗。她的身體被用力往地麵拽,她因為疼痛而呻吟,雙腳不由得亂踢,但對方緊緊抓住她,不肯放手。她很不高興,往下一看,看到姐姐臉都變形了,一副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
她回過神來,大叫:「姐姐!」
她伸長了手,抓住姐姐的手。
姐姐想把她留在地麵上,而穿著紅色浴衣的女孩卻使勁把她往黃昏的天空拉。本來冰涼舒服的手變得冷得發痛。她心中一陣哆嗦,想把那隻手甩開。姐姐緊緊抓住她的雙腳。
有如朝飼料聚集而來的金魚一般,先浮上去的女孩們靠過來,到處摸她為了芭蕾舞而梳成髻子的頭發。固定頭發的發夾一根根被拔掉。小巷深處吹來一陣濕熱的風,吹散了鬆開的頭發,身體頓時找回了重量。
她跌落在地,撲在姐姐身上。
飄浮在半空中的女孩又想來抓她的時候,姐姐猛地站起來,朝女孩雪白的臉頰上打了響亮的一巴掌。那清脆的聲音在昏暗的小巷裏形成悅耳的回音。
姐姐雙膝著地,抱住她。
「你怎麼可以跟著別人走!明明就這麼膽小。」
「對不起。」她說。
她抱著姐姐抬頭向上看,剛才想把她拉往藍色天空的女孩們笑著飄走了。笑聲在狹窄的巷子裏回響。本來聽起來那麼愉快的笑聲,這時候卻顯得完全不同。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寂寞和陰森。
這時候,她才終於發現——
飛走的那些女孩,每一個的麵孔都一模一樣。
〇
她和姐姐忘我地跑,一回過神來,已經來到寬闊的烏丸通。這裏有很多人在攤販買了食物席地而坐吃了起來,她們也混在人群間坐下。
一時之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姐姐緊緊握著她的手,她也回握。手被汗水濡濕也毫不在意。像這樣靠在一起,就聞得到姐姐每次在芭蕾舞練習之後散發出的甜甜的味道。
終於,她對姐姐說起不相幹的話來。
說的是五月舉行的發表會,在後台一起吃便當,像遠足一樣開心。還有,在舞台旁的布幕之後一起看學姐們跳舞的回憶。比起坐在觀眾席觀賞,姐姐和她更喜歡在幕後看芭蕾舞,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神秘感。總有一天,她們也能跳得和學姐一樣,融入那片光景。這樣的想法讓她們興奮不已。
「明年的發表會不知道要跳什麼角色?」她們坐在宵山的一角,說著這些話。
由於心情已經平複,她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朝著烏丸通中央走,默默望著愈來愈熱鬧的宵山景色。攤販的燈光照亮了整個市區,高樓峽穀間,遠遠露出蠟燭也似的京都塔。
「回家吧。」姐姐說。
於是,她們緊緊握著彼此的手,朝著母親等候的白牆上爬滿了藤蔓的家,離開宵山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