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宵山姐妹(2 / 3)

她們走過烏丸通,隨著穿過攤販間隙的人潮往西走進蛸藥師通。一家麵馬路的老式咖啡店坐滿了逃離祭典來喝咖啡的顧客,熱鬧不已。孩童坐在小巷旁搭的棚子下,以尖銳的童音向行人兜售粽子※。(※祇園祭的特產。雖名為粽子,其實是竹葉做成的吉祥物,用來掛在玄關,據說可在未來的一年開運、結緣、保平安,在各山鉾附近由兒童販賣。)

兩層樓的町屋※前擠滿了人,姐姐便拉住她的手。外麵掛著好幾個紅色的大燈籠,撐起白色的布幕。朝著馬路敞開的二樓裏,做了一個類似祭壇的東西,上麵坐著一個身穿盔鎧、長相威嚴的人偶。她問那是什麼,姐姐便踮起腳尖往裏頭看,說是「弁慶」※。(※日本的傳統商家建築,出現於都市地區,為工匠與商人居住的住商混合式住宅。※這裏形容的是「橋弁慶山」神轎。神主是手持大長刀的弁慶與一腳跨在五條大橋上的牛若丸。宵山時,位於蛸藥師通烏丸西入橋弁慶町的橋弁慶山保存會於一樓放置五條大橋、二樓放置弁慶與牛若丸,供民眾就近觀賞。)

穿過那裏來到與室町通的十字路口,不管朝哪一方看都是人。

烤玉米、炸雞塊、撈金魚、抽簽、熱狗、荷包蛋仙貝、麵具、填充娃娃……狹窄的室町通也一樣擠滿了各類攤販,使本來狹窄的馬路更顯狹隘。她和姐姐邊走邊逛。似乎不管走到哪裏都是祭典的景象,她覺得祭典似乎愈來愈盛大,把整個市區都吞噬了。

走過小巷的途中,她們遇到了掛著燈籠的「南觀音山」。

那簡直就像以木頭和燈籠搭建的城堡,仿佛要擋住人潮似的向黃昏的天空高高聳立。這樣滿足不了姐姐,她堅持無論如何都要看螳螂,鑽進人叢中繼續向前走。姐姐究竟是知道路還是隨便亂走,她完全沒有頭緒。

姐姐在賣蘋果糖葫蘆※的攤販前停下來。「蘋果糖葫蘆,我沒吃過耶。不知道好不好吃。」(※像糖葫蘆一樣,蘋果外層裹了一層硬糖殼,但沒有成串,而是以竹筷單插著一顆蘋果。)

「也許很好吃也不一定。」

她念念有詞地說:「可是吃那種東西好嗎?」

「我有錢啊。」

「要是被老師看到,會挨罵的。」

姐姐雖然沒買就走了,卻一直望著像聖誕樹上的球一般亮晶晶的蘋果糖葫蘆。她推著姐姐的背向前走。

交通警察所在的十字路口因為四麵八方湧入的觀光客,顯得非常擁擠。

「為疏解人潮,這邊現在隻能單向通行。」

姐姐在宛如棋盤交錯的小巷中一下子左轉、一下子右轉,一下子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折返。每當被姐姐拖著踏進小巷,她都像電車駕駛般指著方向確認「左」或「右」。

「剛才左轉,所以回家的時候要右轉。」

她念念有詞地說:「然後,右轉就要左轉。」

即使像這樣說給自己聽,但當姐姐突然折返,好不容易記住的又忘了。說了好幾次「左」,「右」之後,她腦中連「左」、「右」本身都分不清了。

「啊——全搞混了啦!」

她不禁叫苦。

前後左右都是無盡的小巷。祭典歡騰氣氛充斥的每一條巷弄看起來一模一樣。「這裏剛才是不是也走過了?」她喃喃地說。姐姐說:「是嗎?」顯得一點都不在意。她覺得好像永遠也走不出這場祭典,逐漸覺得喘不過氣來。

她連方向都搞不清,放眼望去盡是陌生的人群,因而見到柳先生的時候,不禁鬆了一口氣。柳先生在三條高倉旁一家畫廊工作。母親帶她們去拜訪過,當時他請她們喝了甜甜的紅茶。柳先生拿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在自動販賣機旁發呆,看起來有點累。

姐姐叫了柳先生,輕快地彎腰鞠了一個躬。

「柳先生你好。」

「喔。」柳先生應了一聲,微笑道。「你們好。」

「請問你知道螳螂在哪裏嗎?」

「螳螂?你是說螳螂山嗎?」

「對對對。」

柳先生微笑著,以簡單易懂的方式仔細告訴她們怎麼走,最後又叮嚀:「不可以放手哦。你們手要牽好,別走散了。」

她們照著柳先生教的路走去,終於找到「螳螂山」。

螳螂山所在的西洞院通跟她們剛才走過的小巷不同,又寬又大,但這裏一樣也有很多攤販,在薄暮之下發光。看過螳螂山後,她對心滿意足的姐姐說,趁時間還不會太晚,趕快回家吧。一想到總算能從這趟可怕的宵山探索之行中解放,就安心了。就是這片刻的大意,讓她把姐姐跟丟了。

走在錦小路通這條町屋與住商混合大樓夾雜的緩坡路時,一群嬉笑著穿過人群的女孩讓她看呆了。那幾個女生都穿著華麗的紅色浴衣,在愈來愈深的暮色之中,翩翩飛舞般穿過巷弄,宛如一群在昏暗水渠中遊動的金魚。她被吸住了似的望著她們的身影。

「好可愛喔。」

她猛然回神,在周圍的人群裏卻見不到姐姐的身影,心髒不禁跳得發痛。一想到被姐姐丟下,她就慌了。當她慌不擇路地提起腳步,正好一頭撞上從旁邊經過的大漢的側腹。那人是個頭發剃得精光的大和尚,大大的眼珠子一轉,俯視著她。因為太過害怕,她連對不起都忘了說,隻顧著逃跑。

為了怕大和尚捉到她,她在十字路口轉了彎,來到一家小商店門前喘息。

往右邊一看,人群之後露出了掛著燈籠的山鉾。

可是,她卻跟姐姐走散了。連自己在哪裏、朝著哪個方向走也不知道。淚水一下子湧入眼中,山鉾紅紅白白的燈籠看出去都模模糊糊的。她在打烊後昏暗的商店屋簷下躲避人潮,忍住淚告訴自己這是該堅強的時候。

「不行,別哭別哭。」她喃喃說道。

她是個愛哭鬼。

和姐姐走散了,獨自一人在黃昏的街上。沒有比這更叫人心慌的事了:心想著不能哭不能哭,卻覺得這樣孤伶伶地咬著牙忍耐的自己反而可憐。忍著淚,她喃喃說著「怎麼辦怎麼辦」。姐姐不見了,自己一個人又回不了家。

「怎麼辦?怎麼辦?」

正當她念佛似的喃喃自語時,站在十字路口管製交通的警察身影映入眼簾,她興起了向警察求助的念頭。

「可是,要是被警察伯伯罵怎麼辦?沒有直接回家是我們不好。」

她退縮了。她本來就不敢對陌生人說話。

和姐姐走散才不過幾分鍾,她卻覺得仿佛已經過了好幾個鍾頭,天色變暗的速度也快得嚇人。就這樣,她在店門前因心慌而畏縮,又擔心姐姐。

讓她擔憂不已的,是怕姐姐上了壞人的當被帶走。在人這麼多、這麼熱鬧混雜的祭典裏,一定也有很多拐騙小孩的壞人。就算少了幾個小孩,一定也沒人知道。這麼一想,往路上的行人看過去,每個人都是一臉趁暮色拐帶小孩的長相。

「好可怕!」

她以細細的手臂環住身體。

就算有大人說要買蘋果糖葫蘆給她、說要帶她到車站,她也不會相信。可是,姐姐誰都相信,一定馬上就跟著別人走的。「隻要說有好吃的特大蘋果糖葫蘆哦,姐姐一定一下子就上當。」

就因為抗拒不了巨大蘋果糖葫蘆的誘惑,姐姐就要被壞人從舞鶴港帶上船去了;船艙裏堆了好多不知裝了什麼東西的箱子,姐姐窩在一角,腳上套著串了大鐵球的鐵鏈;姐姐想念京都,嚶嚶哭泣……那光景實在哀傷寂寞得令人心痛,讓她坐立難安。

「不行!不能跟壞人走啊!」她喃喃地說。

她鼓起勇氣邁開腳步。隻要一直走,也許就能走到她認得的地方。光是聽著攤販大聲叫賣,她就覺得身體快僵了。她的腳步愈來愈快,有男人從大樓陽台俯瞰祭典,向她揮手,但她緊張得逃了。

由於走得很快,她呼吸急促了起來。

她在町屋屋簷下蹲下來。

她仿佛躲在屋簷般小心翼翼地觀看馬路上的動靜:有的人邊走邊拿著華麗的扇子揚臉,有的人拿著裝有金魚的神奇氣球。路過的人隻要向她看上一眼,她就覺得對方會把自己擄走,害怕得全身發燙。冷汗在背上涔涔流下。她啃咬著指尖,咬得滲出血來,心跳般陣陣發痛。

「啊啊!討厭!手指頭好痛!」

然而她無法不咬指尖。

隻要看到大人帶著孩子開心經過,她就生氣。跟在母親或父親身邊的孩子多麼無憂無慮!「真好,真叫人羨慕。哪像我,自己一個人,手指頭還在流血。」她喃喃地說。

無論再怎麼迷路,隻要和姐姐在一起,就算不安,也不覺得旁徨無依。要是早知道變成這樣,她就不會有片刻大意,一定一直緊緊握著姐姐的手。柳先生還特別叮嚀過「千萬不能放手哦」。她覺得她再也見不到姐姐了。

雖然常常被姐姐帶到陌生的地方,時時膽顫心驚,但並不總是不愉快。聖誕節將至的冬天,在四條通上走走看看:閃閃發亮的燈飾和聖誕樹,掛著大鈴鐺的花環點綴著街角,紅紅綠綠的花朵淹沒了花店……那是她最快樂的回憶。下課後偷偷跑到拉麵店的那次,現在回想起來也是令人雀躍的冒險。偷爬到芭蕾舞教室大樓頂那次,雖然狠狠挨了洲崎老師的罵,連姐姐都哭了,即使如此,想到那一天她還是很開心。無論當時有多可怕、覺得姐姐有多煩人,但姐姐拉著她的手帶她進行的種種冒險,回想起來是多麼愉快。可是,那是因為姐姐總是在她身邊。

「啊啊,要是姐姐突然來找我就好了!那我就再也不會放開姐姐了!」

她蹲著呻吟。

她把眼睛閉得緊緊的,想起和姐姐一起搭地鐵回家的情景。她們每次都是這樣搭著電車回到爬滿藤蔓的白色的家,現在就連那樣的光景都令她懷念不已。

「好想早點回家喔,好想回家去洗澡。」

她在內心祈求,但願現在這害怕的心情將來也變得同其他回憶一樣愉快。

就這樣,她連站起來的精神也沒有,呆望著防火用的儲水桶,見到紅色的布飄在上麵。她移動身軀,讓路上的燈光照進來,再次往水桶裏瞧,那看起來像一塊紅布的東西原來是條金魚。

「咦,這裏竟然有金魚。」

她輕輕扶著水桶邊緣,望著悠然浮動的金魚。

「你是從撈金魚那裏逃過來的?你跳得好遠啊。」

這麼厲害的金魚以後一定變成一條大鯉魚吧——她想。她一直以為金魚長大之後就變成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