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到了，但已變了模樣，年味全無。
住平房的時候，過年很熱鬧，因為看重，家家攀比著。年貨老早就買好了，室外是天然的冰箱，牆上掛滿了雞、鴨、魚、肘子、排骨、牛肉、羊腿、凍秋梨、凍柿子、冰激淩，陪伴著紅辣椒、蘿卜幹、老玉米等常客。家家炸丸子、蒸饅頭、燒豬頭、燉豬蹄，備好水果、糖果、幹果，香煙、茶水、飲料，過量的吃食，幾天都消滅不掉。還沒到小年，孩子們就開始活動起來，他們將整掛鞭炮拆開，抓一把裝在兜裏，拿上一根粗香，一個一個放，春節就隨著這斷斷續續的啪啪鞭炮聲到來。
年三十一大早，男人們開始貼對子，大門、房門、甚至廁所都貼上春聯。窗戶、衣櫃、甚至水缸，隻要是個地方，都要倒貼個福字。忙過這些，就掛燈籠、收拾院子，支起放鞭炮的架子。外邊的活幹完後，便回家切燒紙，印元寶。女人們一直忙著準備晚上包餃子的材料，和麵，洗菜，剁陷，豬肉、牛肉、雞蛋、蝦仁、韭菜、芹菜、酸菜、白菜，十分豐富。孩子睡夠懶覺後，都換上新衣服和新襪子。
晚上最為熱鬧，孩子們每人提著一個燈籠，挨家挨戶亂竄。東家抓一把糖，西家吃一口水果，再管哪個奶奶要把瓜子，邊走邊磕，皮扔的滿地都是。他們一般都會揣些小鞭兒、鑽天猴、煙花，溜溜達達、你燃我放。家裏的大人，圍在電視旁，邊看春晚邊包餃子。包過餃子後，老人們習慣去馬路旁燒紙，在這喜慶的日子裏，祭奠一下先人。
午夜，迎新活動進入高潮，男人在外放炮，十響一骨朵、大地紅、閃光雷、二踢腳全都招呼上，積滿雪的地麵上又多一層紅色的外套。家家都喜歡這種紅紅火火的感覺，因此晚上拚命放，生怕響聲小了讓鄰居瞧不起。女人在屋裏煮餃子，準備年夜飯。放完炮，一家圍坐著，桌上擺著幾蓋蓮餃子。陳醋、醬油、蒜泥、香油、辣椒油、臘八蒜是必不可少的調味品。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的吃著，並非怕熱，因為按照慣例，若幹餃子內會放入硬幣，代表新年發大財。午夜十二點，媽媽會抱起年幼的孩子，掛在門框上拔高，口內念念有詞：“要多高？長到柳樹梢！”
盡管折騰到很晚，但大年初一誰都不敢貪睡，必須早早起來準備拜年。年輕人，三五個湊一起，挨家挨戶敲門拜年，每家坐一會兒，說幾句客套話，直到所有家都去便，才肯罷休，回家吃口飯。關係好的鄰居，都要到對方家串門，喝口茶，磕幾個瓜子，吃塊糖，多聊幾句，沾沾喜氣。
大年初二開始，女兒們陸續回娘家，多數人家便更加熱鬧起來。男人們聚一桌，打牌，搓麻將，桌旁擺滿了饅頭、丸子、水果、香煙和茶水，他們也不嫌累，就在這煙霧繚繞的環境裏，通宵大戰。女人們做完飯後，都坐在炕上，圍著水果、瓜子、花生，嘮起家常。孩子們呆不住，有時，搬個凳子，坐在父親桌旁看麻將，在大人上廁所時打個下手；有時，爬到炕上，聽嘮嗑，躺在母親懷裏撒嬌耍寶；有時，跑到廚房裏，隨手抓好吃的，小肚子撐的鼓鼓的；有時，小大人似的，支起一桌麻將或撲克，擺上塊兒八毛兒的彩頭；有時，喊上兄弟姐妹，叫起鄰家好友，在外邊亂跑。熱鬧會持續好幾天，直到假日結束。
可是，這種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現在的盧家，隻剩下春晚、餃子和麻將了。過年就是幾口人，在老太太家裏一起吃頓飯。由於地方小，吃過飯，基本就各回各的家了。習慣熱熱鬧鬧過大年的盧奶奶一點都不適應，抑鬱寡歡。盧梭也略有些失落，不過還好，今年多了一個小龍女。春節幾天，他倆一直不停的發短信，交流著自家過年的習俗。
大年初三，如往常一樣，盧梭跟父母一起到大舅李文健家串門。他很期待著與小燕見麵，想跟她談談小龍女的事，但他有點羞澀，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路上一直設想著各種情景。
三口人剛進門，與屋內親戚互拜過年後，還沒脫完大衣，李文淑便指了指兒子的紅圍巾，開口問小燕：“這個見過沒？”
小燕慢慢悠悠的回答道：“看她織過，問她給誰織的，她說給她哥，過幾天就不見了，沒想到跑這兒來了。”
“她人咋樣？跟你關係咋樣？家裏條件好不？家裏幾個孩子？有對象沒？”李文淑連珠炮似的追問侄女。
“人挺好，學習特別好，係裏第一名。跟我還不錯，總在一起。家裏好像挺有錢，總買衣服，用的也挺高檔的。有一個哥和一個姐，好像沒對象。”小燕照舊慢聲細語的回答，麵無表情的。
李文淑還想繼續問，二哥李文華不耐煩了，打斷了她的提問：“都跟你說了，挺好，有啥不放心的，問來問去的。大外甥，好生處著！”
盧梭低著頭，紅著臉，裝無辜的說：“哪跟哪呀？就是個網友。”
聽到這個後，李家兩兄妹哈哈大笑，轉移了話題，不再拿孩子調侃。但盧梭卻真心希望他們繼續說下去，他想聽，他愛聽，隻要那個名字在別人嘴裏說出，他就會異常興奮。他豎起耳朵聽著大家聊天，期待著那個熟悉的名字，可惜一直沒有等到。有時候他想把話扯到那上，但又不好意思，畢竟在長輩麵前呀。現在，他真的後悔剛才自絕後路了。
晚上，回家後，他給小龍女發了條短信：“今天小燕被我媽媽盤問了。”
“問啥？”
“問你唄！”
“我有啥好問的？”
“好多事，性格，人品，成績，家境等。好詳細呀，你怕了沒？”
“哼！我這麼優秀，有啥好怕的。”
“對呀！我媽問完可滿意了。”盧梭發了一條很曖昧的短信。
“是不是覺得自己撿到一塊寶呀？”對方依然不甘示弱。
盧梭躺在床上，盡情享受這短暫的幸福時光，把一切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
雖然，春節沒有以往熱鬧，但冷冷清清的，卻另有好處。往年這幾天，盧家上上下下都忙的熱火朝天，忙著準備年貨，忙著玩，忙著走親戚。今年，所有人都可以好好休息一陣了，尤其是盧梭，折騰一年多後，他實在是太累了。這幾天，考試的事情他一點都沒想過，吃的香，睡得好，總算緩過來了。
年後，已經補足精力的他收拾心情，重新翻開書本。考研尚未結束，複試還在不遠處等著呢。其實，以他的實力，原可以不必期待複試。考前他也有預感，隻是不願意半途而廢，才拚死一搏。但考試基本是純智力遊戲，激情的作用微乎其微，就算告訴你考砸了要送命，你就能超常發揮嗎？可惜，有些人就是很奇怪，明明可以預料出不好的結果，卻偏偏不敢麵對。於是，期望代替了理性分析，隻有活在自己的幻想中，他們的心才會安寧。可是，生活不會聽從任何人的安排，它始終按照自己的意願前進。當你的遮羞布被生活無情的扯下時，麵對與腦中大相徑庭的未來，你該怎麼辦？
盧梭就是這種人，他像一隻鴕鳥，把頭深深紮入沙中。他非常認真的準備著複試，甚至比準備初試還要用心。也許，在他內心深處，落榜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可他就是不敢接受事實。他要表演給自己看，像有百分之百把握那樣，如此內心深處的恐懼才會驅散。
複試考英語聽力，這是他最怕的。安妮推薦了《Listen to this 1》。他買了正版光盤，每天都要使勁聽一課，聽不懂的地方，一個單詞一個單詞重放。用這種極其笨，他的聽力水平居然奇跡般的提高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離散數學，他以前沒有學好，小強推薦他高教出版社的《離散數學》。他從頭看到尾，看不懂的地方就反複抄寫。每道例題，都要重做一遍，每個定理，都重新證明一次，每道課後題，他都沒放過。本來目的純粹和功利，但通過一段學習後，他居然愛上這門課了。
由於緊張、焦慮和勞累，他時常做噩夢。夢見考研成績公布，自己落榜。每當這個時候，他會使勁掙紮，拚命從夢中驚醒，然後，坐起身來，長舒幾口氣，努力憧憬一下考上後的美好未來，接著重新倒下，繼續睡。很多次，他都能在夢裏成功翻盤，第二天起床時，心情異常的好。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就到了三月。有消息靈通人士在考研論壇發帖，說帝國理工三月五號公布初試成績，還把查詢地址貼出。四號深夜，盧梭壓根無法入睡，淩晨剛過，便急切的去看成績。這是個非常可笑的行為，巨大的壓力下，他有些神經錯亂，完全喪失了理智。隻要有一點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哪個學校也不會在淩晨公布成績。他失落的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翻來覆去隻想著一件事。好容易熬到了天亮，他立刻跑到電腦旁，再刷一次，還是404錯誤。
他很憤怒，又上考研論壇查看那個帖子，多了不少回複，大部分都是在抱怨，有的說樓主造謠，有的說招生辦吃白食，而樓主都沒有冒個泡。
“看來多半是假的！”想到這裏，他突然覺得非常疲勞，重新躺下，很快就睡著了。他夢到成績出來了，自己考了351分，比去年複試線僅高一分而已。
“不行，這不夠！”他用力搖頭，使勁掄胳膊蹬腿，猛的從夢中驚醒。他看了看枕巾上的淚水，長舒一口氣：“還好是做夢。”
中午到了，雖然還未睡足，但肚子已經餓的不行，他下了床，洗了把臉，從大馬勺中盛出半盤菜，放入微波爐，定時兩分鍾。然後就去刷牙，剛刷到一半時，突然想起了什麼，含著牙刷跑回臥室，再次打開那個網址。奇跡出現了，可以查成績了。他揉了揉眼睛，發現沒有看錯，趕緊拿起早已準備好的準考證，可手一直在抖，幾次都輸入錯誤。
他暗罵自己廢物，連查個成績都緊張。雙手使勁揉搓一陣，然後再認真核對一遍，這次總算正確了。等待結果的時候，他才發現，牙膏混著口水，流的滿鍵盤都是。但他卻不肯去漱口，生怕離開後會發生什麼意外似的，仍舊叼著牙刷，緊盯屏幕。
成績總算刷出來了，政治62，英語49，數學121，專業課104。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認真核對了幾次準考證、姓名和身份證號碼，沒有錯。他關了頁麵，又重新查了幾次，就好像這樣做，成績能夠變化似的。奇跡沒能發生，336，比夢裏差的還遠。就算今年題難，就算分數線大降，可堂堂帝國理工，英語線怎可能低於50分？
他下意識的咽了一下口水，一股又甜、又辣、又黏、讓人作嘔的液體湧入喉嚨。他哇的一下吐了，雙腿跪倒，手拄著地，連續嘔著，直到連酸水都吐不出。同時，眼淚也嘩嘩的奪眶而出，伴隨著絕望的嚎叫聲，淒慘無比。最後，他已經哭不動了，腹部抽搐的疼痛。他又保持這個姿勢很久，然後慢慢站起來，洗了臉，刷了牙，把地板、桌子和鍵盤收拾的幹幹淨淨。重新熱完菜後，坐在廳裏，慢慢的吃著，每口都要咀嚼上百次。
這次他徹徹底底的失敗了，連最後一塊遮羞布都被無情的揭去。他最怕這個時刻，所以拚命的編造謊言欺騙自己。當見到殘酷的結果後，他真是痛不欲生。但悲傷過後，他發現傷痛遠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以前的擔心都是多餘的，不管現實如何殘酷，那都是生活的一部分，自己必須勇敢麵對。痛過後，生活還要繼續，糾結著傷心往事沒有任何意義，現在最重要的是下一步該如何走。
就此放棄？他不甘心，第一次失敗後便放棄，誰會甘心呢？畢竟為此付出了一年多努力，光明也許就在不遠處，隻需再加把勁就行了。
“對，再拚一次！”有了新的希望後，人一下就精神了。本來他不好意思把考砸這件事告訴別人，但想通後就不覺得有什麼羞愧的。他給安妮打了電話，告訴她這個不幸的消息和下一步打算。
“對嘛！人生能有幾回搏？”安妮很讚同他再考一次。在她看來，容易得到的東西都沒有太大價值，要考就該考最難的，隻有失敗過，才會真正享受成功的喜悅。她告訴盧梭，第一次考這麼高分已經很不易了，尤其是專業課，居然可以考過100分，對於一個跨校考生很難得。如果不是外語基礎差，牽涉了太多精力，結果會更好。
盧梭聽了安妮的誇獎，心花怒放。正當他熱血沸騰，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母親卻潑了他一頭冷水。李文淑不準兒子繼續考了，在她眼裏，盧梭這一年多就是在瞎折騰，到頭來啥也沒得到，還耽誤賺一年錢。一年，一萬多塊呀，繼續幹還能拿到年終獎，還有加薪機會。而且，保險和公積金，一年工齡，這都是錢呀。
在妻子喋喋不休抱怨的時候，盧明植也時不時的接幾句話，添油加醋。在他看來，必須有百分之百把握才能考研，想當初他就建議兒子考本校，穩穩當當的，可這小子不知道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居然要考帝國理工。得知兒子考砸後，他居然有些得意，沒想辦法安慰兒子，反倒極力挖苦，不斷念叨，說自己當初的判讀是多英明，要是聽自己的也不至於如此。
我們不能說這對夫婦不愛孩子，他們生他養他這麼多年，很不容易。由於當初年輕無知，讓孩子成了殘疾，他們一直很愧疚，所以想在物質生活方麵盡力彌補。有什麼好吃的先給孩子，平時省吃儉用就為了多攢錢給兒子用。可惜他們一直有種錯誤的觀念，認為孩子就該順從父母，尤其兒子還是跟殘疾人，必須經他們明智的安排，才能在社會生存，否則他們死不瞑目。當孩子不聽話的時候，他們非常生氣，極力鎮壓。當孩子一意孤行而栽跟頭的時候，他們沒有給予安慰，反倒做事後諸葛亮，維護自己的權威。這樣，他們會與孩子越來越疏遠的。
盧梭被父母說的心煩意亂，賭氣回自己房間，鎖上門，扒在床上。他又哭了，因為得不到家人支持，感覺很委屈，更重要的是，他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了。他不想放棄，但他知道，這次失敗後，很難再一意孤行了。他開始譴責自己：“我怎麼這麼笨，在家呆一年多都不行，人家邊工作邊考，都沒問題。”
“對！邊工作邊考。”他又看到了希望：“明天我就找工作，看你們還會說啥，還能阻止我業餘時間學習嗎？”
第二天開始，他一邊準備新一輪考試，一邊投簡曆找工作。考試，是認真準備的，像去年一樣。工作，是三心二意找的，能拖則拖，但卻表現出很努力的樣子。他認為，反正已經聽話了，找不到，父母也不能責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