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就是的。”
洛克.戴德的話很快就找到了響應者,議事廳裏的說話聲此起彼伏。
埃蘭望著大人們彼此爭論不休。漸漸打起了瞌睡。畢竟他才十二歲,這樣的會議時間又長又枯燥。神智慢慢離開軀體,聲音也漸漸平息,埃蘭昏昏沉沉,腳下像踩了雲朵一樣輕飄飄的。
“埃蘭,你吃不消就先回去吧。”父親不知什麼時候到了他的麵前,還叫來了奶媽姆拉和侍女愛娃。沒等他答應,奶媽就拉著他離開議事廳。
“少爺,那是大人們的事情,等你再過幾年,就不會打瞌睡了。”姆拉對他說,埃蘭早已困得神誌恍惚,隻是一味地點頭,像個木偶那樣被人牽著走。
“錢的事暫且拖一拖,就以暴風雪這個借口。”是父親的聲音。“……參加佩特羅王子婚禮那件事,我們應該看看其他聯盟國的意思……”噔!噔!噔!姆拉拉著他朝樓上走。“阿拉爾的阿苟斯不知道會站在哪一邊,北方聯盟,還是瓦斯曼?”
“我們應該親自去看看,不能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又拐過一道彎,聲音被拋在身後,聽不見了。
“姆拉,你說這世上有沒有鬼魂啊?”埃蘭始終忘不了那個聲音,想了想開口問道。
胖乎乎的奶媽嚇了一跳,“少爺,你怎麼想起來問這種事呢?”她黑色的牛眼吃驚地瞪大了。
埃蘭停下腳步,正站在城堡二樓東邊鏡廊阿萊莎.維利文女公爵的肖像前。畫像上的這位夫人兩百年前帶著自己的長子,北境的繼承人埃蘭德前往南方後便一去不反。當時埃諾帝國的“瘋子”皇帝索倫特二世借著和談之名強行拘禁了包括封臣在內的四十多位諸侯,一個接一個地將他們殺死。在焚燒阿萊莎夫人的時候,還先割掉了她的舌頭和乳(chahua)房,並且強迫她的兒子吞咽。一天之後又砍掉了孩子的頭,插在城牆上。
後來,她的小兒子‘複仇者’阿拉赫爾號召所有人聯合起來反抗埃諾皇帝的暴政,同周邊的十四個國度結成了選帝製的北方聯盟,即和平的時候各自為政,一遇戰事,便選出一位皇帝作為最高統帥。經過十四年的鏖戰,埃諾帝國最終被它的一個旁支卡佩特家族奪取了政權,一夜之間分崩離析。圖因塔爾皇族則於那個刮著猛烈風暴的夜晚如同撲火飛蛾,焚燒殆盡。不少封臣國度先後宣布獨立,脫離了古老的中央政權,餘下的一大塊土地上誕生了一個新的國度——阿拉爾。
埃蘭望著畫像上阿萊莎那沉默憂鬱的黑色眼睛,喃喃輕語道:“姆拉,我聽見了牆裏的話,城堡的石牆裏有人說話。”
“諸神慈悲!”黑發的奶媽一把捂住他的嘴巴,神色緊張地四處張望,仿佛有人躲在看不見的陰影裏麵偷聽一樣。
“噓,小聲點。”她把聲音壓低到比蚊子的嗡響大不了多少,“這古堡裏發生過許多可怕的事情,還有很多看不見的幽靈留在這兒,渴望著活人的鮮血。不要……讓他們……知道……你能……聽見……他們……說話。”
“為什麼?”埃蘭不解地撅起嘴巴。
姆拉拉著他離開阿萊莎的畫像前。她似乎不喜歡這幅畫上的人。埃蘭注意到了。
“他們渴望活人,他們會纏上那些能聽見他們說話的人,並把他帶走。因為幽靈們總是很寂寞的。”冷風從拐角處石壁上高狹的窗戶裏吹進來,好像幽靈冰冷的觸摸,激起埃蘭一身雞皮疙瘩。他不敢再多說話了。
“姆拉,你說他們會不會已經聽見了?”他把頭埋在奶媽胸前那對碩大的乳(chahua)房間,害怕得不敢去看那些掛在鏡廊牆壁上的肖像。他們全都有著夜晚的黑色眼睛,渡鴉的眼睛,死亡的眼睛。
“不會,那隻是風。”奶媽安慰他。
整整一夜,埃蘭再無睡意。他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畫像上的阿萊莎,看見她的眼睛盯著自己的眼睛。不要——她始終重複著這句話。
嗚——埃蘭覺得鬼魂無處不在。
“舊神……生……氣……了……”聲音從空曠黑暗的石壁深處映出來。又來了!埃蘭把頭蒙在被子裏。還是聽得見!
“舊神……生……氣……了……他……要……離……開……了……”
埃蘭忍不住了。我是男子漢!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在作怪!他從枕頭下麵摸出一把黑色的龍骨匕首,邊緣鋒利異常。這是父親埃德在他十歲生日時送的禮物。
“出來!都給我出來!”
回聲跟著蕩開。“出來……出來……出來……出來……出來……”
“舊神要走了,你知道會怎麼樣嗎?”
聲音變了,埃蘭覺得自己有些握不住匕首了。
“不知道!”他大聲喊道。舊神是北方古老的信仰,但是埃蘭害怕他,害怕他的那些鐫刻在石頭柱子上的眼睛。相比之下,光明教會的真神更加真實,也更加親切。
“那我告訴你……他走了,冬天就來了……冬天來了,就不會走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窗外風如號角。
“永夜將至!”最後一句如風過空隙,又尖又利,還顫巍巍的。埃蘭的寵物貓大叫一聲,尾巴上的毛根根倒豎,好似一把毛撣。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為什麼告訴我這些!”埃蘭渾身似被涼水澆透,從頭到腳都燃燒著寒意。
“因為永夜將至!”
風突然掀開窗戶,吹起窗簾,細密的雪花陡然湧進房間。一個灰色的影子落在了西麵的石牆上,它是那樣高大,頭一直夠著天花板。
“我不管你是什麼!我不怕你!”
寒冷猛地纏上埃蘭,灼得他渾身汗毛倒豎。影子在西牆上停留了一會兒,抖動了幾下,像陣風似地朝門外溜去。“別跑!”埃蘭胡亂地披上幾層外衣,握緊匕首,緊跟其後,他一定要抓住這個惡作劇的家夥。
影子帶著他在城堡裏亂竄,奇怪的是,竟然沒有遇見一個人。那些衛士,似乎都憑空消失了。就連經常會偷偷藏在角落,同情人幽會的女侍們也沒見著一個。偌大的城堡,就隻剩下飄蕩的影子和追逐著它的埃蘭。
一口氣跑過好幾條走廊,埃蘭發現自己正朝著城堡的後方跑去。那裏是整座蘭登城最古老的部分——渡鴉塔的所在,從渡鴉塔的小門裏進去,就可以到達家族的地下墓室。千百年來,那裏埋葬整個維利文家族浩瀚的曆史,數千座墳墓沉睡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遠離光明。
灰色的影子走走停停,似乎等待著埃蘭來追它。穿過一路陰冷的石頭甬道,它從前方一個不起眼的小門縫隙裏溜了出去。埃蘭跑到門前,發現這道門完全鎖死了。他使勁地拉扯了幾下,震得經年的灰塵簌簌地往下掉,嗆得直咳。
我就不信打不開!埃蘭握緊匕首,對著鏽死的門鎖直砍下去。一下!兩下!三下!‘哢噠’一聲,門鎖斷為兩截,掉在地上。他推開小門,彎腰爬出去。
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黑夜中的渡鴉塔格外陰森,尖端完全消融在漆黑的夜色裏。四周冷白的雪光微微勾勒出它殘缺的輪廓。風變得更大,呼嘯著從北麵吹過來,穿過渡鴉塔上沒有玻璃的窗戶的時候,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埃蘭不自主地想起了那個關於渡鴉塔的可怕傳說。
很久很久以前,古埃諾帝國還未建立,維利文家族還坐擁北方的時候,有一位北方之王,被人稱作‘灰狼’埃蘭德,他直到很大年紀才得了兒子。在他去世之後,王位本該由他的長子埃德爾繼承。但是國王的弟弟棱斯大公卻跳出來質疑哥哥的婚姻。他驅逐了自己的嫂子維羅妮卡王後,並且從這位母親那兒奪過埃德爾和他的弟弟羅格裏斯的撫養權,自立為北方之王。後來,兩個孩子神秘失蹤。篡奪者棱斯也被自己的另一個兄弟維克托擊敗,死在霧海沼澤南邊的磐石荒原上。於是,王國的繼承權交由這位維克托繼承,他活得比他的哥哥還要長久,被稱為‘長壽王’。
但是,兩個孩子再也沒有了下落。國王維克托苦苦尋找了數十年也渺無音訊。就在所有人放棄的時候,有一種恐怖的說法漸漸流傳開來——因為懼怕侄子長大後複仇,狠心的棱斯把他們兩個活活埋進了渡鴉塔兩米多厚的石牆裏。在之後的數千年時光裏,有不少侍女、侍從都聲稱見過這兩個孩子的幽靈。他們身穿灰色的舊衣,在月夜下手挽手從渡鴉塔西麵的尖角處出來,走到東麵的高地上,遙望母親離去的方向。
咯吱,咯吱。希望他們今天不在。埃蘭的心在打鼓,他知道遇見幽靈意味著什麼。回去吧!不要逞能!
咯吱,咯吱。他轉過身,躡手躡腳地往回走。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埃蘭停下腳步,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諸神保佑!另一雙腳步聲!
寒冷透過積雪迅速凍結了埃蘭德腳步,擊打得他的牙齒咯咯地響。他們就在身後,死人們就在身後。埃蘭不敢轉身,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它們冰冷的呼吸。
“不要……去……”
“對……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不要理他們!幽靈們總是很寂寞的。他們會纏上那些能聽見他們說話的人,並把他帶走。
埃蘭強迫自己邁開步子,朝著城堡的方向走。
“不要去……不要去……”風呼嘯著,“不要去……不要去……”
步子越來越快,那道小門近在咫尺。
“滾回墳墓去!”埃蘭猛地轉身,嘶吼著。他瞥見了阿萊莎那雙流血的眼睛,同她的屍衣一樣鮮紅。他瞥見了手挽手的兄弟倆,他們胳膊細瘦,眼窩深陷,牙齒暴露在外麵。
“不要去……”他們全都呼號著,“不要去!不要去!”風也跟著呼號著,“不要去!不要去!”
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嘶號聲在空中回蕩。
埃蘭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恐懼,他使出最大的力氣飛快地鑽進小門,然後迅速地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喘著粗氣。與外麵比起來,這裏的空氣幹燥而溫暖。
也不知過了多久,上麵傳來了淩亂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奶媽那臃腫的身體擠進了這個狹窄的甬道。
“少爺,你到哪裏去了?公爵大人一早上就四處找你。快,快,把衣服換上,時間來不及了。”說著便把手裏的衣服往他頭上套。
“怎麼了?”埃蘭問道。
“你還不知道嗎?公爵大人要去南方,參加阿拉爾和瓦斯曼的兩場婚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