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
茉莉花,人見人愛,愛看其花,愛聞其味。江蘇有一首著名的民歌《茉莉花》,據說清末李鴻章曾把它當國歌用。有一篇文章說,李鴻章去日不落帝國出差,麻煩來了。英國人為示隆重提議奏響兩國國歌,“國歌?咱大清沒這玩意兒呀”,小的們亂作一團。還是中堂大人臨危不懼:“來段兒《茉莉花》吧,好聽。”於是,江南小調《茉莉花》與不列顛天音浩蕩的《天佑吾王》相映成趣。《走向共和》裏的北洋政府國歌其實就是“茉莉花”。北京人尤其愛喝茉莉花茶,幹脆稱茉莉花為“茶葉花”。
笠翁《閑情偶寄·種植部·木本第一》“茉莉”款謂:“茉莉一花,單為助妝而設,其天生以媚婦人者乎?是花皆曉開,此獨暮開。暮開者,使人不得把玩,秘之以待曉妝也。是花蒂上皆無孔,此獨有孔。有孔者,非此不能受簪,天生以為立腳之地也。若是,則婦人之妝,乃天造地設之事耳。”這是說茉莉花乃天生為女人妝飾之花。我是北方人,江浙一帶或南方其他盛產茉莉花的地方婦女如何用來進行“曉妝”以增媚,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北方人如何酷愛茉莉花之沁人心脾的香味兒。文革後期,閑來無聊,我和我的朋友們把心思用在養花上。王俊年兄特別喜歡茉莉,尤愛其香,一次特地約我去他家賞茉莉。一進裱褙胡同他家小院,一股香氣襲鼻而來,使人靈魂為之酥軟。於是我下決心也養一盆茉莉。秋末的一天,俊年帶領我和楊世偉,一行三人,騎自行車逾一個半小時,到北京西南郊豐台花鄉去買花,我購得一盆茉莉,喜不自勝。李漁說:“妻梅者,止一林逋,妻茉莉者,當遍天下而是也。”我雖未到“妻茉莉”之境界,但視之為心中明珠,倒也仿佛。我澆水施肥,天天嗬護有加,每晨起床先聞其香。
黃楊、棕櫚:兩種性格
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竹木第五》寫黃楊“每歲長一寸,不溢分毫,至閏年反縮一寸,是天限之木也”;而謂棕櫚“直上而無枝”,且“無枝而能有葉”。
我看李漁乃刻畫了黃楊和棕櫚兩種性格。
一種是黃楊的“知命”而無爭,以“故守困厄”為當然。它每歲長一寸,不溢分毫;而遇閏年,“反縮一寸”(讀者諸君對“遇閏年,反縮一寸”且莫叫真兒,隻把這話當作是小說家言或寓言故事,它肯定沒有科學根據)。請看:歲長一寸,老天爺對它已經夠吝嗇和苛刻了;而遇閏年不長反縮,這簡直是虐待,豈非“不仁之至、不義之甚者矣”!然而,黃楊“冬不改柯,夏不易葉”,順應造化的擺布而安之若素。李漁歎曰:“乃黃楊不憾天地,枝葉較他木加榮,反似徳之者,是知命之中又知命焉。蓮為花之君子,此樹當為木之君子!”對李漁所說黃楊生長之坎坷曆程,我所知不多,但黃楊之木質細密,因而能製成精美木雕,我略知一二。浙江東陽的黃楊木雕,久負盛名,被譽為“天下第一雕”。一次參觀東陽黃楊木雕展覽,有人物,有動物,有屏風……布局十分巧妙,豐滿而不散亂,主題突出而層次分明,造型誇張而變化有度,不能不令人叫絕三聲。
“直上而無枝”的棕櫚是另一種卻也是令人尊敬的品性:“植於眾芳之中,而下不侵其地,上不蔽其天”,實在是所求者少,不但不損害他人,且盡量不給世界添麻煩。
冬青:“身隱焉文”
冬青本是非常普通的一種植物,作為人們的觀賞對象來說,它實在也說不上多麼漂亮。而且作為自然物,它本無知無識,無情無義,無愛無恨,無苦無樂。可是李漁在《閑情偶寄·種植部·竹木第五》“冬青”款中卻說:“冬青一樹,有鬆柏之實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風而不矜其節,殆‘身隱焉文’之流亞歟?然談傲霜礪雪之姿者,從未聞一人齒及。是之推不言祿,而祿亦不及。予竊忿之,當易其名為‘不求人知樹’。”
李漁寫冬青,又是在刻畫和頌揚一種優秀的人文品格:“身隱焉文”。
這裏用的是一個典故。故事發生在春秋時的晉國。初時,晉公子重耳受迫害出亡,介子推隨從左右,忠心耿耿。後重耳登國君位,遍賞勳臣,唯不及介子推。而介子推亦不爭;不但不爭,反而偕母歸隱。別人勸他把自己的功勞向國君陳說,他堅決不肯。《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介子推的話:“言,身之文也,身將隱,焉用文之?”冬青的品格類此:“有鬆柏之實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風而不矜其節”,李漁命其名為“不求人知樹”,實可當之。
當然,所謂“身隱焉文”,是人的品格,是介子推的品格。李漁此文將它賦予冬青--為了弘揚“身隱焉文”的介子推品格,李漁硬是給冬青“黃袍加身”,使之榮耀於世。
這是文人慣用的“伎倆”,而賴此種“伎倆”,卻成就了許多優秀的寓言和童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