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移家安華橋邊,我的窗下,院子裏有兩棵白玉蘭,還有一簇迎春花。每到春節過後,雖然殘冬竭力抵抗著春之腳步,但是迎春花還是冷不防從雪花叢中鑽出來開放。而白玉蘭從深冬起就醞釀著花苞,積蓄著力量,沒等迎春花謝,就羞答答地張開小嘴向春天表示愛意。隻要我往窗下一瞅,白玉蘭花開了,我知道春天確實已經充塞於天地之間了。
可惜的是,去年樓前挖溝埋管道,傷了最大的那棵白玉蘭的根,今年花期到時,花苞始終沒有開放;別的白玉蘭花謝之後都長葉子了,唯獨這棵樹隻見花苞枯萎、幹癟。
人怎麼能這樣殘忍!
瑞香
瑞香原產我國,江南各省均有分布。其變種有金邊瑞香、白瑞香、薔薇瑞香等。金邊瑞香,其繁殖可用種子隨采隨播,扡插極易。薔薇瑞香又叫水香瑞香,花被裂片裏麵為白色,表麵帶粉紅色;還有淡紅瑞香,葉深綠色,花淡紅紫色。
笠翁稱:“瑞香乃花之小人。何也?《譜》載此花‘一名麝囊,能損花,宜另植’。予初不信,取而嗅之,果帶麝味,麝則未有不損群花者也。同列眾芳之中,即有朋儕之義,不能相資相益,而反祟之,非小人而何?”這使瑞香蒙受了冤屈;且李漁有“挑撥離間”之嫌。夾竹桃的葉、花和樹皮都有劇毒,難道就變為“花之惡人”不成?
從笠翁稱瑞香為“花之小人”,我想到差不多與李漁同時的散文家汪琬的小品《鴨媒》。該文刻畫了一個“鴨奸”的形象:“江湖之間有鴨媒焉,每秋禾熟,野鴨相逐群飛,村人置媒田間,且張羅焉。其媒昂首鳴呼,悉誘群鴉下之,為羅所掩略盡。夫鴨之與鴨類也,及其簎澀狡猾,而思自媚於主人,雖戕其類不顧,嗚呼,亦可畏矣哉!”
“鴨媒”的惡名是汪琬硬給加上去的,猶如“花之小人”乃李漁羅織罪名。不過,話又說回來,作為小品文,李漁和汪琬都是成功的。以物喻人,指桑罵槐,借古諷今等等,這是文人慣用的手段。雖然自然物蒙受了不白之冤,但卻創造了人文價值。
山茶花
一提山茶花,人們會立刻想到古人對它的描繪。如蘇軾《邵伯梵行寺山茶》:“山茶相對阿誰栽,細雨無人我獨來。說似與君君不會,燦紅如火雪中開。”陸遊《山茶花》:“東園三日雨兼風,桃李飄零掃地空。惟有山茶偏耐久,綠叢又放數枝紅。”兩位大詩人的著名詩句(尤其是“燦紅如火雪中開”和“綠叢又放數枝紅”),逗起人們對山茶花的美麗想象。
山茶之可愛,一是其性,一是其色。
其性何如?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木本第一》“山茶”款說它不像桂花與玉蘭那樣“最不耐開,一開輒盡”,而是“最能持久,愈開愈盛”,而且“戴雪而榮”。因此,李漁讚這種花為“具鬆柏之骨,挾桃李之姿,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
其色何如?李漁的描繪極妙:“由淺紅至深紅,無一不備。其淺也,如粉如脂,如美人之腮,如酒客之麵;其深也,如朱如火,如猩猩之血,如鶴頂之珠。可謂極淺深濃淡之致,而無一毫遺憾者也。”
李漁可謂山茶花之知音。難得!難得!
我也喜歡山茶花。20世紀70年代文革末期遭遇唐山大地震,所裏派我們幾個年輕同誌去王淑明同誌家幫助搭地震棚,在他家向陽的一間大房子裏看到一盆山茶花,雖未到開花時候,但枝繁葉茂,十分喜人,花期盛開可預期也。我在羨慕之餘,如果不是地震逼人,真想問問這花怎麼養得如此之好。文革結束後,八十年代初去廣西開會,坐飛機從桂林七星公園帶回一盆紅色茶花,像愛護嬰兒一樣愛護它。無奈好景不長,眼見它葉子發黃,後又一片片脫落,最後竟離我們而去。傷心之餘,連盆葬之。以後雖再也不敢養山茶花了,但每每遇見公園裏和朋友家或含苞或盛開的山茶花,總是愛不釋眼。隻恨自己沒這本事。
菜
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謂“菜”
菜為至賤之物,又非眾花之等倫,乃《草本》、《藤本》中反有缺遺,而獨取此花殿後,無乃賤群芳而輕花事乎?曰:不然。菜果至賤之物,花亦卑卑不數之花,無如積至賤至卑者而至盈千累萬,則賤者貴而卑者尊矣。“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者,非民之果貴,民之至多至盛為可貴也。園圃種植之花,自數朵以至數十百朵而止矣,有至盈阡溢畝,令人一望無際者哉?曰:無之。無則當推菜花為盛矣。一氣初盈,萬花齊發,青疇白壤,悉變黃金,不誠洋洋乎大觀也哉!當是時也,呼朋拉友,散步芳塍,香風導酒客尋簾,錦蝶與遊人爭路,郊畦之樂,什佰園亭,惟菜花之開,是其候也。
菜花之美,在於其盈阡溢畝的氣勢。若論單朵,它絕比不上牡丹、芍藥、荷花、山茶,也不如菊花、月季、玫瑰、杜鵑;論香,它比不上水仙、梔子、梅花、蘭花。但是,它的優勢在於花多勢眾,氣象萬千。每逢暮春三月,江南草長,漫山遍野,“萬花齊發,青疇白壤,悉變黃金”,其洋洋大觀的氣魄,如大海,如長河,如星空;相比之下,不論是牡丹、芍藥、荷花、山茶,還是菊花、月季、玫瑰、杜鵑,以至水仙、梔子、梅花、蘭花,都忽然變得格局狹小,樣態局促。這時,確如李漁所說,“呼朋拉友,散步芳塍,香風導酒客尋簾,錦蝶與遊人爭路,郊畦之樂,什佰園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