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花木篇(3)(3 / 3)

藝術卻絕非廉價地、無緣無故地把自然界作為自己的對象。隻有如馬克思所說“自然是人的身體”、自然界的事物與人類生活有著密切的本質聯係時,藝術才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它。譬如,藝術中常常寫太陽、月亮、星星,常常寫山脈、河流、風雨、雷電,常常寫動物、植物,會說話的鳥,有感情的花……,但是這一切作為藝術的對象,或是以物喻人,或是借物抒情,或是托物起興,總之,隻是為了表現人類生活;不然,它們在藝術中便沒有任何價值、任何意義。就連那些所謂“純粹”的山水詩、風景畫、花鳥畫,所寫所畫也絕非純粹的自然物,而是寄托著、滲透著人的思想感情、生活情趣、審美感受、理想、願望,而且也隻有這樣,那些自然物才能成為藝術的對象。如八大山人的鷹、鄭板橋的竹、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很明顯地都是寄托著人的思想情趣。早在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在一首《畫竹歌》中,就明確地指出繪畫的這個特點。長慶二年(公元822年),畫家肖蛻贈給白居易一幅墨竹畫,詩人作《畫竹歌》答之。詩中指出:畫的是竹,而表現的卻是人的思想感情。詩曰:“人畫竹身肥臃腫,肖畫莖瘦節節竦;人畫竹梢死羸垂,肖畫枝活葉葉動。不根而生從意生,不筍而成由筆成。野塘水邊碕岸側,森森兩叢十五莖。嬋娟不失筠粉態,蕭颯盡得風煙情。舉頭忽看不似畫,低耳靜聽疑有聲……”請看,這畫中不是處處滲透著人的思想感情嗎?重寫意、重表現的中國山水畫、花鳥畫是如此,即使重寫實、重再現的西洋風景畫也是如此。例如列維坦的風景畫,那森林,那河流,難道不是明顯地表現著畫家的某種審美趣味、某種思想感情嗎?即使同一個自然物,在哲學家眼裏(即作為哲學對象)與在藝術家眼裏(即作為藝術對象),也是很不一樣的。這裏有一個有趣的例子:天上的星星在詩人海涅眼裏和在哲學家黑格爾眼裏具有多麼不同的意義。海涅回憶說:“一個星光燦爛的良夜,我們兩個並肩站在窗前,我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人……心醉神迷地談到星星,把它們稱為聖者的居處。老師(指黑格爾)喃喃自語道:星星,唔!哼!星星不過是天上一個發亮的瘡疤,我叫喊起來:看在上帝麵上,天上就沒有任何福地,可以在死後報答德行嗎?但是,他瞪大無神的眼睛盯著我,尖刻地說道:那麼,您還想為了照料過生病的母親,沒有毒死自己的兄弟,希望得到一筆賞金羅?”(俄·阿爾森·古留加《黑格爾小傳》第145頁,劉半九、伯幼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在海涅那裏,星星是聖者的居處,是福地,是人死後可以報答德行的地方,總之星星與人類生活密切聯係者,因而是藝術(詩)的對象;而星星在黑格爾眼裏,卻不過是天上一個發亮的瘡疤--即以它作為自然物的本來性質呈現著,因而隻是哲學和科學的對象。

薔薇

李漁《閑情偶寄》中說:“結屏之花,薔薇居首。其可愛者,則在富於種而不一其色。大約屏間之花,貴在五彩繽紛,若上下四旁皆一其色,則是佳人忌作之繡,庸工不繪之圖,列於亭齋,有何意致?他種屏花,若木香、酴醿、月月紅諸本,族類有限,為色不多,欲其相間,勢必旁求他種。薔薇之苗裔極繁,其色有赤,有紅,有黃,有紫,甚至有黑;即紅之一色,又判數等,有大紅、深紅、淺紅、肉紅、粉紅之異。屏之寬者,盡其種類所有而植之,使條梗蔓延相錯,花時鬥麗,可傲步障於石崇。然征名考實,則皆薔薇也。是屏花之富者,莫過於薔薇。他種衣色雖妍,終不免於捉襟露肘。”

薔薇與木香、酴醿、月月紅諸本,皆屏花--即所謂“結屏之花”,而以薔薇為優。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的母校青島山東大學八關山下沿山坡而生的一片薔薇花牆,每到春天到來,黃、紅、赤、紫,爭輝鬥豔,老遠即覺香氣襲人。那花牆似乎有一種使人親和的魔力,月光之下,不知玉成了多少對情侶。

李漁真藝術家也。藝術的本性貴獨創、忌雷同,李漁基於他的藝術天性,無時無刻不在貫徹這一原則。在《閑情偶寄·種植部·滕本第二》小序中,從批評維揚(今揚州)茶坊酒肆處處以滕本植物為花屏,到商賈者流家效戶則“川、泉、湖、宇等字”為別號,似乎無意間又在申說貴獨創、忌雷同這個原則。還是某人說的那句名言:第一個把女人比作花兒的,是天才;第二個,是庸才;第三個,是蠢才。

海棠

如果說牡丹是生在富家大戶的、雍容華貴的、似乎因生性高貴而不肯屈從權威的(甚至像故事裏所說敢於違抗帝王旨意)大家閨秀;如果說梅花是傲霜鬥雪、風刀霜劍也敢闖的、英姿颯爽的巾幗英雄;如果說桃花(李漁所說的那種未經嫁接的以色取勝的桃花)是藏在深山人未知的處女;那麼,秋海棠則好似一個出身農家的、貧寒的、纖弱可愛、嫵媚多情的待字少女。李漁正是塑造了秋海棠的這樣一種性格。他說,秋海棠較春花更媚。“春花肖美人之已嫁者,秋花肖美人之待年者;春花肖美人之綽約可愛者,秋花肖美人之纖弱可憐者”。

李漁還一首《醜奴兒令·秋海棠》詞:“從來絕色多遲嫁,脂也慵施,黛也慵施。慵到秋來始弄姿。誰人不讚春花好,濃似胭脂,燦似胭脂。雅淡何嚐肯欲斯?”頗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