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中國士大夫階層中還有另一種趣味,即過分人為化,強行改變花木的自然形態以適合自己的審美情趣,如龔自珍所說之“病梅”。龔氏《病梅館記》有雲:“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或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固也。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夭梅病梅為業以求錢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龔氏對這種戕害自然的行為憤憤然、怏怏然,非要加以矯正不可。“予購三百盆,皆病者,無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於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複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畫士,甘受詬厲,辟病梅之館以貯之。嗚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
從《李》看李漁善為小品文者如是
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木本第一》中關於李花,寫了這樣一段文字:
“李是吾家果,花亦吾家花,當以私愛嬖之,然不敢也。唐有天下,此樹未聞得封。天子未嚐私庇,況庶人乎?以公道論之可已。與桃齊名,同作花中領袖,然而桃色可變,李色不可變也。‘邦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邦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自有此花以來,未聞稍易其色,始終一操,涅而不淄,是誠吾家物也。至有稍變其色,冒為一宗,而此類不收,仍加一字以示別者,則鬱李是也。李樹較桃為耐久,逾三十年始老,枝雖枯而子仍不細,以得於天者獨厚,又能甘淡守素,未嚐以色媚人也。若仙李之盤根,則又與靈椿比壽。我欲繩武而不能,以著述永年而已矣。”
沒有想到李漁竟然由李花作出這麼漂亮、這麼情趣盎然而富有深意的一篇小品文來。
此文開頭“吾家果”“吾家果”,表現了李漁一貫的幽默風格,這且不說;其中心是借李花之“色不可變”,而讚揚了人世間堅貞守一的品格。
一上來,他將梨花與桃花作了對比:“桃色可變,李色不可變也”。然後,抓住“可變”與“不可變”,引經據典,生發開去。先是引用《中庸》“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重點強調“不變”之可貴品質。《中庸》第十章曰:“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這是子路向孔子問“強”的一段話。朱子《集注》釋曰:“子路,孔子弟子仲由也。子路好勇,故問強。與,平聲。抑,語辭。而,汝也。寬柔以教,謂含容巽順以誨人之不及也。不報無道,謂橫逆之來,直受之而不報也。南方風氣柔弱,故以含忍之力勝人為強,君子之道也。衽,席也。金,戈兵之屬。革,甲胄之屬。北方風氣剛勁,故以果敢之力勝人為強,強者之事也。此四者,汝之所當強也。矯,強貌。詩曰“矯矯虎臣”是也。倚,偏著也。塞,未達也。國有道,不變未達之所守;國無道,不變平生之所守也。此則所謂中庸之不可能者,非有以自勝其人欲之私,不能擇而守也。君子之強,孰大於是。夫子以是告子路者,所以抑其血氣之剛,而進之以德義之勇也。用朱子的話說就是:“國有道,不變未達之所守;國無道,不變平生之所守也。”接著又引述了《論語·陽貨》中的一段話:“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磷”者,薄也,“磨而不磷”即磨而不薄;“涅”者,染黑也,“涅而不淄”即染而不黑。李漁借用孔子的話,讚賞“自有此花以來,未聞稍易其色,始終一操”的美好操行。最後李漁又以李樹之“耐久”為話由,發了一番感慨:“李樹較桃為耐久,逾三十年始老,枝雖枯而子仍不細,以得於天者獨厚,又能甘淡守素,未嚐以色媚人也。若仙李之盤根,則又與靈椿比壽。我欲繩武而不能,以著述永年而已矣。”所謂“繩武”,是《詩經·大雅·下武》中的話:“昭茲來許,繩其祖武。”繩,繼續;武,足跡,即表明自己要紹續李花之好品格。
讀此文不但令人心暢,而且發人深思。
好文章!好文章!
順便說一說:李漁講的是李花,而其果,向為人們所關注。以往的說法是:桃養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不久前有關專家為李子平反。據科學鑒定,李子對人大有益處,其營養價值甚至在桃杏之上。
由“杏”說到藝術對象
李漁所謂李性專而杏性淫,當然是人的意識投射。但是話又說回來,文人賦詩作文,當描寫自然現象時,或借物抒情,或托物起興,舍意識投射便無所施其技。由此更可以看出李漁所寫,乃是文學作品,而不是關於植物學的科學文章。在整個《閑情偶寄》中,他是把李、杏等自然物作為藝術對象來看待的。我曾發表過一篇《論藝術對象》的文章,有一段是這樣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