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亨《長物誌》卷二《花木·鬆》雲:“鬆、柏古雖並稱,然最高貴者,必以鬆為首。天目最上,然不易種。取栝子鬆植堂前廣庭,或廣台之上,不妨對偶。齋中宜植一株,下用文石為台,或太湖石為欄俱可。水仙、蘭蕙、萱草之屬,雜蒔其下。山鬆宜植土岡之上,龍鱗既成,濤聲相應,何減五株九裏哉!”
文氏所論,乃取“科學”角度,即把鬆作為一種植物來看待;頂多,他是以園林中如何種植花木的技術角度來立論的。
但是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竹木第五》“鬆柏”款則不同,他是取“審美”角度,他塑造了非常富有情趣的鬆柏形象。
請看李漁是如何描述鬆柏的:
“蒼鬆古柏,美其老也。一切花竹,皆貴少年,獨鬆、柏與梅三物,則貴老而賤幼。欲受三老之益者,必買舊宅而居。若俟手栽,為兒孫計則可,身則不能觀其成也。求其可移而能就我者,縱使極大,亦是五更,非三老矣。予嚐戲謂諸後生曰:‘欲作畫圖中人,非老不可。三五少年,皆賤物也。’後生詢其故。予曰:‘不見畫山水者,每及人物,必作扶筇曳杖之形,即坐而觀山臨水,亦是老人矍鑠之狀。從來未有俊美少年廁於其間者。少年亦有,非攜琴捧畫之流,即挈盒持樽之輩,皆奴隸於畫中者也。’後生輩欲反證予言,卒無其據。引此以喻鬆柏,可謂合倫。如一座園亭,所有者皆時花弱卉,無十數本老成樹木主宰其間,是終日與兒女子習處,無從師會友時矣。名流作畫,肯若是乎?噫,予持此說一生,終不得與老成為伍,乃今年已入畫,猶日坐兒女叢中。殆以花木為我,而我為鬆柏者乎?”
在李漁筆下,鬆柏已經不是自然事物,而是人;至少可以說是一種人文符號,文化符號。它們已經融入人的生活活動之中,成為人文活動的一個環節,一個有機部分,一個具有社會生命、文化生命的機體。它們是可以同“俊美少年”對話的扶筇曳杖的矍鑠長者。李漁是以詼諧的筆調描述鬆柏的蒼古、老成之美的。李漁說:“蒼鬆古柏,美其老也。”他用通常所見繪畫中描寫的情景作例子,戲謂後生:“欲作畫圖中人,非老不可。”何也?山水畫中,總有“矍鑠”老者“扶筇曳杖”觀山臨水,而年青後生隻配作“攜琴捧畫之流”、“挈盒持樽之輩”,可見以老為美、以老為尊、以老為貴,“引此以喻鬆柏,可謂合倫。”李漁還有一個比喻:“如一座園亭,所有者皆時花弱卉,無十數本老成樹木主宰其間,是終日與兒女子習處,無從師會友時矣。”他忽然筆鋒一轉,自嘲曰:“噫,予持此說一生,終不得與老成為伍,乃今年已入畫,猶日坐兒女叢中。殆以花木為我,而我為鬆柏者乎?”你瞧,李漁說得多麼有趣!
按照我們中國人的審美傳統,如果說竹是象征“氣節”、“高雅”等等品格的審美符號,荷花是象征“出汙泥而不染”等品格的審美符號,那麼鬆柏則是象征“蒼勁老成”、“堅貞不屈”、“千古不朽”等品格的審美符號。
歲寒而知鬆柏之後凋也。
陳毅元帥有詩雲:“大雪壓青鬆,青鬆挺且直。要知鬆高潔,待到雪化時。”在這裏,青鬆的堅貞不屈的高大形象象一座紀念碑一樣矗立起來了。
你想知道中國人怎樣愛梅、怎樣賞梅嗎?
你想知道中國人怎樣愛梅、怎樣賞梅嗎?請看李漁在《閑情偶寄·種植部》“梅”中的描繪:山遊者必帶帳篷,實三麵而虛其前,帳中設炭火,既可取暖又可溫酒,可以一邊飲酒,一邊賞梅;園居者設紙屏數扇,覆以平頂,四麵設窗,隨花所在,撐而就之。你看,愛梅愛得多麼投入!賞梅賞得多麼優雅!倘若愛梅、賞梅能達到這種地步,梅如有知,應感激涕零矣。
在中國,通常一說到梅花就想到它的傲視霜雪、高潔自重的品格,它也因此而受到人們的喜愛。其實,遠在七千年以前的新石器時代梅就被中國先民開發利用,先是采集梅果用於祭祀,並且在烹調時以之增加酸味;大約到魏晉南北朝,人們才開始對梅花進行審美欣賞;到宋元,梅花之審美文化達到鼎盛時期,一直延續至今。
對梅花進行了專門研究的程傑教授在其所著《中國梅花審美文化研究》(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08)中說,梅與梅花是中國原生態的,最富於中國文化特色的植物,是華夏民族精神的典型載體。梅與梅花也是一個開發曆史跨度較大,文化年輪豐富、完整的植物,包含著深厚的社會文化積澱,是解剖中國社會曆史和思想文化演變軌跡一個重要的意象標本。梅花被中國古代文人誌士賦予三種情趣,即清氣、骨氣與生氣。
程教授所言甚是。
毛澤東詞雲:“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此即言其傲視霜雪;陸遊詞雲:“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此即言其高潔自重。
梅花的這種品性,在中國古代特別受到某些文人雅士的推崇,林逋“梅妻鶴子”的故事是其典型表現。據宋代沈括《夢溪筆談》等書載,宋代錢塘人林逋(和靖),置榮利於度外,隱居於西湖的孤山,所住的房子周圍,植梅蓄鶴,每有客來,則放鶴致之。這就是以梅為妻,以鶴為子。如果一個人能夠視梅為妻,那麼,其愛梅達到何種程度,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