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花木篇(2)(1 / 3)

李漁自己也是非常講究文章作法的,這從他《閑情偶寄·種植部·草本第三》“金錢”款之一段文字可看出:“金錢、金盞、剪春羅、剪秋羅諸種,皆化工所作之小巧文字。因牡丹、芍藥一開,造物之精華已竭,欲續不能,欲斷不可,故作輕描淡寫之文,以延其脈。吾觀於此,而識造物縱橫之才力亦有窮時,不能似源泉混混,愈湧而愈出也。合一歲所開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梅花、水仙,試筆之文也,其氣雖雄,其機尚澀,故花不甚大,而色亦不甚濃。開至桃、李、棠、杏等花,則文心怒發,興致淋漓,似有不可阻遏之勢矣;然其花之大猶未甚,濃猶未至者,以其思路紛馳而不聚,筆機過縱而難收,其勢之不可阻遏者,橫肆也,非純熟也。迨牡丹、芍藥一開,則文心筆致俱臻化境,收橫肆而歸純熟,舒蓄積而罄光華,造物於此,可謂使才務盡,不留絲發之餘矣。然自識者觀之,不待終篇而知其難繼。何也?世豈有開至樹不能載、葉不能覆之花,而尚有一物焉高出其上、大出其外者乎?有開至眾彩俱齊、一色不漏之花,而尚有一物焉紅過於朱、白過於雪者乎?斯時也,使我為造物,則必善刀而藏矣。乃天則未肯告乏也,夏欲試其技,則從而荷之;秋欲試其技,則從而菊之;冬則計窮其竭,盡可不花,而猶作蠟梅一種以塞責之。數卉者,可不謂之芳妍盡致,足殿群芳者乎?然較之春末夏初,則皆強弩之末矣。至於金錢、金盞、剪春羅、剪秋羅、滴滴金、石竹諸花,則明知精力不繼,篇帙寥寥,作此以塞紙尾,猶人詩文既盡,附以零星雜著者是也。由是觀之,造物者極欲騁才,不肯自惜其力之人也;造物之才,不可竭而可竭,可竭而終不可竟竭者也。究竟一部全文,終病其後來稍弱。其不能弱始勁終者,氣使之然,作者欲留餘地而不得也。吾謂才人著書,不應取法於造物,當秋冬其始,而春夏其終,則是能以蔗境行文,而免於江淹才盡之誚矣。”此段文字有趣之處,在於“合一歲所開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的比擬。李漁把一年四季相繼所開之花,比喻為具有無窮才力之天公作文的過程:梅花、水仙是試筆之文,“氣雖雄”而“機尚澀”,故花不甚大而色不甚濃;桃、李、棠、杏,文心怒發而興致淋漓,但這時“思路紛馳而不聚,筆機過縱而難收”,故“其花之大猶未甚、濃優未至”,“橫肆”而未“純熟”;至牡丹、芍藥一開,“文心筆致俱臻化境,收橫肆而歸純熟,舒蓄積而磬光華”,這時似乎達到極致了;然而,秋冬之日,天公未肯告乏也,“必善刀而藏”“夏欲試其技,則從而荷之;秋而試其技,則從而菊之;冬則計窮力竭,盡可不花,而猶作臘梅一種以塞責之”。至於金錢、石竹……諸花,“則明知精力不繼,篇帙寥寥,作此以塞紙尾,猶人詩文既盡,附以零星雜著者是也”,也就是說,金錢等花,隻是一桌大席上主菜之間作點綴用的小菜數碟而已。此喻甚妙,令人回味無窮。讀李漁這段話,不但領略了他的情思,而且認識了他的巧智。有的人作文以情思見長,有的人作文以巧智取勝,李漁則兼而有之。

中國文人的優秀評點,不但內容豐富,情趣橫生,詩意盎然,而且在形式上也有西人不可及之處,往往三言兩語便直達文章的細微精妙之穴,令人叫絕。他們的理論批評文字是我們的寶貴財富。

從中學老師之講解課文,我看到了今人對古代傳統成功的繼承和發展。誰說中國古代文論不能進行現代轉換?

而且,我還想指出:中國傳統的評點式文本分析與西方“新批評”的“細讀法”,有相通之處,又有很大區別,值得研究。

新批評是一種“作品本體論”,強調批評應該從作家轉向作品,從詩人轉向詩本身。其細讀法作為一種“細致的詮釋”,反對印象式批評,而是強調運用“結構-肌質”理論和“語境”理論等等對作品作詳盡分析和解釋;而且批評家似乎是在用放大鏡讀每一個字,捕捉著文學詞句中的言外之意、暗示和聯想等。其操作過程大致分為以下三個步驟:首先是了解詞義,然後是理解語境,再次是把握修辭特點。中國的評點,也對文本進行細致解析,幾乎窮盡其妙。也講究語境、講究上下文的關係、講究言外之意……

但是,中國評點從不將作者與作品分離,而是“知人論世”;而且中國古代的評點文字還盡力發揮評點者的想象力,充滿個人印象、感悟和審美透視,不講究長篇大論的邏輯分析和概念演繹,也不太注意論述的前後次序,行文自由,隨心所欲,如天馬行空,毫無羈絆。

垂柳

柳是很能,也很易使人動情的一種樹。而柳也特別能夠勾起我年輕時的回憶。山東大學是我的母校,我在濟南讀了四年書,每每去遊大明湖,那裏的湖水、柳和荷花組成一道特能抓人眼球的風景。柳條依依擺動,像溫柔多情的少女。荷花凝立水中,如沉思的女神。“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春色半城湖”,這是大明湖的標誌,也是整個濟南城的標誌。大明湖裏的許多楹聯我記不起了,唯獨這副對子,時隔近半個世紀也還清晰如昨,我想,大概走到哪裏也忘不了。後來到了北京,在這裏生活了四十五年,有時到北海公園遊玩,一見岸邊垂柳,似晤舊時相識。北海垂柳使人聯想妙齡女子的婀娜身姿和似水柔情,垂柳撩人,對對情侶攜手漫步,也是令人陶醉的景致。前幾年修了元大都土城公園,臭水溝整治成了一條清水河。我最高興的是河邊種上一行垂柳,我時時像會見情人般走到河堤上,享受柳條拂麵的親切,並且數次攝下她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