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花木篇(2)(2 / 3)

柳當然不完全是愉快親切,也有傷情的一麵。在古代,柳樹往往成為離別和傷感的代碼。一提柳,很容易使人想起古人灞橋折楊柳枝送別的場景,在交通很不發達的時代,灞橋揖別往往是生離死別。說到柳,還能使人想到《詩經》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等字字珠璣的詩句。我想,詩人自己一定是在無限感慨之中吟誦這些句子的。還有王維的那首家喻戶曉的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那清新的柳色,更撩起離別的愁情。還有柳永詞中所寫“曉風殘月”的“楊柳岸”,也頗能觸發士大夫不得誌的惆悵情思和中下層知識分子的失意遭際。

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之寫柳,則別辟蹊徑,主要從他那個時代小老百姓或市民階層的閑情娛樂立意。他特別拈出柳樹“非止娛目,兼為悅耳”的特點。“娛目”很好理解,那“悅耳”怎麼講呢?原來,柳樹是蟬、鳥聚集之處;有柳樹就會有鳥鳴悅耳。李漁還特別強調:“鳥聲之最可愛者,不在人之坐時,而偏在睡時。”而且鳥音隻宜“曉(淩晨)聽”。為什麼?因為白天人多,鳥處於惴惴不安的狀態,必無好音。“曉則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數亦寥寥,鳥無防患之心,自能畢其能事,且捫舌一夜,技癢於心,至此皆思調弄,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者是也。”

知柳又知鳥者,笠翁也。柳與鳥若有知,當為得笠翁這樣的知音而高興。

菊花之美乃人工之美

菊花自古就被中國人所喜愛,而中國文人自古就有菊花情結。兩千二百多年前戰國時代大詩人屈原《離騷》中就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之句,晉代田園詩人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的賞菊詩句,更為人們所熟知。唐代杜甫、白居易、劉禹錫、李商隱等等,有許多詠菊名篇流傳於世。北宋,我國第一部菊花專著劉蒙的《菊譜》問世。至南宋詩人範成大,不但寫詩詠菊(其《重陽後菊花》詩曰:“寂寞東籬濕露華,依前金屋照泥沙。世情兒女無高韻,隻看重陽一日花。”),且有《範村菊譜》。明代文人高濂亦有藝菊專著《遵生八踐》,總結出種菊之分苗法、扶植法、和土法、澆灌法,捕蟲法、摘苗法、雨陽法、接菊法等八法。清代藝菊之風更甚。而現代學許多作家如老舍等也有養菊之好,每年在他的小院裏侍弄菊花,自己觀賞又贈送朋友。我的老師蔡義先生,雖然住房局促,也在窗外擠出片地搭一花棚,每秋屋裏屋外倒騰菊花占去他暇時一大部分。

若要選國花,菊花無疑是最有力的候選者之一。當然,可備候選而拚死去作一番激烈競爭者,在在有之,而且恐怕爭得難分難解;然而,若從花之體現人的本性、意誌、愛好,體現“美”這個字的本質含義(美是在人類客觀曆史實踐中形成的、以感性形象表現著人之本質的某種特殊價值形態)來說,恐怕菊花有優勢。李漁把花分為“天工人力”兩種。例如“牡丹、芍藥之美,全仗天工,非由人力”;而“菊花之美,則全仗人力,微假天工”。從菊花上可以充分體現出中國人的勤與巧的品性。李漁描繪了藝菊的過程。種菊之前,已費力幾許:其未入土,先治地釀土;其既入土,則插標記種。等到分秧植定之後,防燥、慮濕、摘頭、掐葉、芟蕊、接枝、捕蟲掘蚓以防害等等,竭盡人力以俟天工。花之既開,亦有防雨避霜之患,縛枝係蕊之勤,置盞引水之煩,染色變容之苦。總之,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總無一刻之暇。“若是,則菊花之美,非天美之,人美之也。”此言藝菊之勤。而在所有花中,藝菊恐怕又最能表現人之巧智。哪一種花有菊花的品種這樣多?上百種、上千種,都是人按照自己審美觀念、審美理想“創造”(說“培育”當然也可,但這“培育”,實是創造)出來的:什麼“銀碗”、“金鈴”、“玉盤”、“繡球”、“西施”、“貴妃”……如獅子頭,如美人麵,如月之嫻靜,如日之燦爛,沁人心脾的清香,令人陶醉的濃香……數不勝數,應有盡有。

再加上眾多著名詩人墨客的題詠,菊之品位更是高高在上。

就此,選菊花為國花,不是可以嗎?

牡丹

這裏又是一個以物喻人的例子。在一般人那裏,牡丹是富貴的文化符號;但是在李漁這裏,牡丹成為一個反抗權勢的英雄。

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木本第一》“牡丹”款通過武後將牡丹從長安貶逐到洛陽的故事,塑造了牡丹倔強不屈的性格。人們當然不會把故事當作實事,但故事中牡丹形象的這種不畏強權、特立獨行的品行,著實令人肅然起敬。此文敘事說理,詼諧其表,莊重其裏。文章一開頭,作者現身說法,謂自己起初也對牡丹的花王地位不服,等到知曉牡丹因違抗帝王意旨在人間遭受貶斥的不幸境遇之後,遂大悟,牡丹被尊為花中之王理所當然:不加“九五之尊(花王),奚洗八千之辱”(牡丹從長安貶至洛陽,走了八千屈辱之路)?並且李漁自己還不遠數千裏,從“秦(陝西)之鞏昌,載牡丹十數本而歸”(至居住地南京),以表示對牡丹“守拙得貶”品行的讚賞、理解和同情。這段幽默中帶點兒酸楚的敘述,充滿著人生況味的深切體驗,字裏行間,既流露著對王者嗬天呼地、以“人”害“天”的霸權行徑的不滿;又表現出對權勢麵前不低頭的“強項”品格的崇敬和欽佩。從這裏,人們不是可以看到晚明徐渭、李贄、湯顯祖、袁宏道、袁中道等人蔑視權貴、反傳統精神照在李漁身上的影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