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史上另一個和酒不可分的大詩人是唐代的李白,向被稱為“酒星魂”、“酒聖”、“酒仙”。杜甫《飲中八仙歌》寫李白:“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郭沫若說:“李白真可以說是生於酒而死於酒。”如果說陶淵明飲酒常常是恬淡的,那麼李白則總是借著酒氣而更加豪放,請看其《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雖然李白也有《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歡言所得憩,美酒聊共揮,長歌呤鬆風,曲盡河星稀”那樣恬淡如陶淵明的寫酒詩;但其絕大部分寫酒詩的主調則是豪情萬丈,砸鍋賣鐵也要一醉方休,“與爾同銷萬古愁”。如此借酒灑風而氣衝鬥牛豪邁蓋天者,中外詩人恐怕找不出第二人。
我不會吸煙,也不讚成吸煙,在我家裏從不預備香煙招待客人;我不會喝酒,但絕不反對喝酒,我的酒櫃裏常常備有少量美酒,供客人飲用,我也陪上幾杯。酒是個好東西。幾杯酒下肚,陌生人也會成為朋友。酒是宴會的靈魂,若無“魂”,宴也無趣。酒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梁,也是感情的粘合器。我所供職的研究室裏有幾位善飲的青年學者,常常在星期二上班的中午,拉朋呼友到附近小飯館暢飲,久而久之,形成幾位相對固定的酒友,他們自己戲稱“九屆二中全會”(九屆者,酒界也;二中者,星期二中午也),有會長、副會長、秘書長。每逢聚會,氣氛熱烈,杯盞交錯,叮咚作響,談古論今,妙語橫生。而且,因為是學者喝酒,所以酒會往往變成了學術討論會。人仗酒力,十分投入,頭冒熱氣,眉飛色舞,論述自己的學術觀點頭頭是道;有時還有交鋒,爭得不可開交,好在最後有酒作結論:當喝到說話不利落的時候,此次討論自然也就告一段落。但喝酒須適可而止,不宜過量。當喝到出言不遜、甚至需要別人往家抬的時候,那就變雅事為不雅,實在無趣了。雖然古代風流名士“死便埋我”博得許多人讚賞,似乎喝酒喝到這個份兒上才夠勁兒、夠味兒;但我更讚成李漁關於飲酒的“五貴”和“五好、五不好”的主張。李漁自謂:“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談,不好長夜之歡而好與明月相隨而不忍別,不好為苛刻之令而好受罰者欲辯無辭,不好使酒罵座之人而好其於酒後盡露肝膈。”隻有這樣,才能喝得文明,富有雅趣,才真正稱得上是“美飲”。像時下酒桌上那樣強人喝酒,鬥智鬥勇,非要把對方灌醉的酒風,實在不可取。
肉食之妙
《閑情偶寄·飲饌部·肉食第三》,李漁以“肉食者鄙”為開頭,提出:“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漸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風,人能疏遠肥膩,食蔬蕨而甘之。”這明顯表現了中國人在飲食方麵的民族特點。自古以來中國與西方的飲食傳統、飲食結構具有重大不同:中國更重素食,西方更重肉食。李漁的觀點正是這種不同飲食傳統、飲食結構的反映。現在,隨著對外交流的不斷擴大,各民族、各地區關係日漸緊密,中西之間的飲食習慣和飲食結構逐漸接近、逐漸融和。
中國人當然不是不吃肉、也不是不喜歡吃肉。中國人吃肉有自己的花樣,李漁在《閑情偶寄·飲饌部·肉食第三》中所提到的豬、牛、羊、犬、雞、鴨、鵝、野禽,以及魚、蝦、鱉、蟹等各種水族,正表明我們在肉食方麵都有著非常豐富的實踐經驗和優秀傳統,應該發揚。而且李漁自己有新的創造,如他詳細談到怎樣做魚才更鮮美:“食魚者首重在鮮,次則及肥,肥而且鮮,魚之能事畢矣。然二美雖兼,又有所重在一者。如鱘、如鯚、如鯽、如鯉,皆以鮮勝者也,鮮宜清煮作湯;如鯿、如白,如鰣、如鰱,皆以肥勝者也,肥宜厚烹作膾。烹煮之法,全在火候得宜。先期而食者肉生,生則不鬆;過期而食者肉死,死則無味。遲客之家,他饌或可先設以待,魚則必須活養,候客至旋烹。魚之至味在鮮,而鮮之至味又隻在初熟離釜之片刻,若先烹以待,是使魚之至美,發泄於空虛無人之境;待客至而再經火氣,猶冷飯之複炊,殘酒之再熱,有其形而無其質矣。煮魚之水忌多,僅足伴魚而止,水多一口,則魚淡一分。司廚婢子,所利在湯,常有增而複增,以致鮮味減而又減者,誌在厚客,不能不薄待庖人耳。更有製魚良法,能使鮮肥迸出,不失天真,遲速鹹宜,不虞火候者,則莫妙於蒸。置之鏇內,入陳酒、醬油各數盞,覆以瓜薑及蕈筍諸鮮物,緊火蒸之極熟。此則隨時早暮,供客鹹宜,以鮮味盡在魚中,並無一物能侵,亦無一氣可泄,真上著也。”他還解說蝦之妙用:“筍為蔬食之必需,蝦為葷食之必需,皆猶甘草之於藥也。善治葷食者,以焯蝦之湯,和入諸品,則物物皆鮮,亦猶筍湯之利於群蔬。筍可孤行,亦可並用;蝦則不能自主,必借他物為君。”對於“醉蟹”,更有獨到的造詣,他說:“予於飲食之美,無一物不能言之,且無一物不窮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獨於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之。蟹之為物至美,而其味壞於食之之人。以之為羹者,鮮則鮮矣,而蟹之美質何在?以之為膾者,膩則膩矣,而蟹之真味不存。更可厭者,斷為兩截,和以油、鹽、豆粉而煎之,使蟹之色、蟹之香與蟹之真味全失。此皆似嫉蟹之多味,忌蟹之美觀,而多方蹂躪,使之泄氣而變形者也。世間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鮮而肥,甘而膩,白似玉而黃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極,更無一物可以上之。和以他味者,猶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冀其有裨也,不亦難乎?凡食蟹者,隻合全其故體,蒸而熟之,貯以冰盤,列之幾上,聽客自取自食。剖一筐,食一筐,斷一螯,食一螯,則氣與味纖毫不漏。出於蟹之軀殼者,即入於人之口腹,飲食之三昧,再有深入於此者哉?凡治他具,皆可人任其勞,我享其逸,獨蟹與瓜子、菱角三種,必須自任其勞。旋剝旋食則有味,人剝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蠟,且似不成其為蟹與瓜子、菱角,而別是一物者。此與好香必須自焚,好茶必須自斟,僮仆雖多,不能任其力者,同出一理。講飲食清供之道者,皆不可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