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解》給予李漁的定位是“中國古代的日常生活美學大師”,認為“今天人們在熱炒所謂‘日常生活審美化’,其實,李漁是日常生活審美化在中國古代的熱情倡導者和鼓吹者,尤其是它的理論闡發者和積極實踐者”。所言極是。我以為,這一定位,是迄今為止對李漁最為準確得體的學術定位。原因有三:其一,符合事實,概括性強,彰顯了李漁的文化特征。李漁的全部學說,無不關乎美化日常生活,《閑情偶寄》八部乃其集中表現。此書之所以未涉及小說美學,是因為李漁看到小說與傳奇雖分屬不同的文學藝術部類,但二者又具有親緣關係。他視小說為“無聲戲”,認為二者題材可以共用,日常生活中的娛樂功能相同,許多創作原則相通,因而《閑情偶寄·詞曲部》在多方麵涵蓋了其小說美學。《閑情偶寄》讓李漁引以為自豪,三百多年來,無數讀者由此書認識進而欣賞李漁。所以,曆來人們授予李漁的各種專家稱號,均可以“日常生活美學大師”囊括之。其二,具有獨特性。在中國文學史和文化史上,可以推舉出眾多的小說家、戲劇家、園林藝術家、美食家等等,但沒有誰能夠像李漁這樣集眾“家”於一身,而且一生是為了美化大眾日常生活這一目的而集眾“家”於一身,故此稱屬之李漁無可爭議。其三,也是尤其值得關注的,這一定位前所未有地彰顯了李漁美學的曆史穿透力,及其持久的價值與意義。任何時代,隻要有大眾,就有大眾的日常生活,就有日常生活的美學追求,李漁的日常生活美學就有其借鑒意義。這一定位,可以說為李漁走進當代、讓更多的讀者接受他,提供了關鍵的切入點。
李漁關於日常生活的種種美妙的藝術見解,畢竟已經過去了三百多年,要為當今的讀者激活這些藝術見解的曆史穿透力,就必須實現它們與當代美學的理論對接。李漁在《閑情偶寄·種植部》中雲:“予談草木,輒以人喻……世間萬物,皆為人設。觀感一理,備人觀者,即備人感。”當代普通讀者讀至於此,不過感慨李漁善於因小見大,從草木之微中引出對於自然和人事的深刻感悟。《心解》則高屋建瓴地認為:“這就是一種審美角度、審美立場和審美態度”,“李漁自覺或不自覺進行的活動,我們今天給它一個命名,它正是一種審美活動。李漁對花木的鑒賞是一種審美實踐活動,李漁對這種審美鑒賞進行思考和理性把握,則是審美理論活動。”(《“予談草木,輒以人喻”審美態度》)通過這樣的理論對接,普通人眼中介紹花木特性、普及種植經驗,不時抒發感慨的《閑情偶寄·種植部》,一下子躍升到了美學的高度,哲理的品位。而細按《心解·花木篇》中28篇隨筆,誰曰不然?在《頤養部》中,李漁為無數養生者提供的最為寶貴的經驗,也是他本人身體力行的養生之道,不外乎“愛食者多食”、“怕食者少食”之類的原則,其實質乃是順應自然、隨心適意、隨時即景的快樂養生說。《心解》以李漁此說對接現代美學:“假如用現代的一些美學家‘美即自由’的觀念來看李漁,他的主張無疑是最符合‘美’的本意了。”(《寢居:“不屍不容”》)這一對接,使得李漁的養生說獲得了現代美學的依據。《種植部》、《頤養部》尚且有美學的高度,包含戲劇美學、園林美學、文學美學、飲食美學、儀容服飾美學的《閑情偶寄》其它各部就更不必說了。這種對接,全麵奠定了李漁作為日常生活美學大師的理論基礎,使得當代讀者對李漁美學由“隔”而“通”,真切感受到其魅力。
要想增強李漁美學在當代讀者中的親和力,還必須發現和挖掘李漁美學中具有曆史前瞻性的理論資源。李漁強調人與草木的和諧共處,《心解》由此意識到“李漁思想中已經(不自覺地)存在生態美學的因子”(《生態美學》)。其實李漁於此也是自覺的。在《飲饌部》導言中,他就聲明:“如逞一己之聰明,導千萬人之嗜欲,則匪特禽獸昆蟲無噍類,吾慮風氣所開,日甚一日。”21世紀的今天,嗜食珍禽異獸一族,耳聞斯言,當作何感想?李漁,確實已經意識到人類節製嗜欲以保護生態的重要性。
在實現李漁審美文化理論與當代美學對接的基礎上,《心解》幾乎在每一個話題上,都充分揭示李漁的美學理論或審美觀點在當代生活中的參照意義。李漁訴說“填詞之苦”,以為“擬之悲傷疾痛、桎梏幽囚諸逆境,殆有甚焉者”,杜先生喻之為“帶著鐐銬的跳舞”,是一種“殘忍的美”,並由此讚美“評劇的筱白玉霜、豫劇的常香玉”和廣州軍區政治部文工團演雜技芭蕾舞劇《天鵝湖》的“兩位主角”(《殘忍的美》)。李漁謂演員演唱應“解明曲意”、“字忌模糊”,《心解》遺憾於“今天有的流行歌手卻故意讓人聽不清他唱的是什麼字”,感歎“有人居然對此倍加讚美,說這是他的特有風格乃至迷人之處。真是見了鬼了”(《“有口”與“無口”,“死音”與“活曲”》)。李漁主張滌除舞台表演的種種惡習,杜先生聯想到時下舞台上某些“科諢惡習”也現代化了(《導演藝術:二度創作》)。李漁強調房舍建築和園林創作的藝術個性,杜先生引申出當代中國城市建設的個性特色問題(《貴在獨創》)。李漁認為“修容之道”在於自然得體,切忌“一時風氣所趨,往往失之過當”,杜先生因此告誡一些女孩子,千萬別“為了苗條而拚命減肥,以至損害了健康,甚至要了命”。(《化妝》)《不好酒而好客》讚成李漁關於飲酒的“五貴”和“五好、五不好”主張,認為“時下酒桌上那樣強人喝酒,鬥智鬥勇,非要把對方灌醉的酒風,實在不可取”。《家之樂》引李漁之言曰:“世間第一樂地,無過家庭”,又推而廣之:“今天,我們也提倡家和萬事興,家和萬事樂,家和萬事美。重要的,是一個‘和’字。”或正麵讚頌,或反麵嘲諷,或善意勸誡。無須再多例舉,《心解》反複證明的是,李漁許多看似平凡卻又十分精彩的見解,竟是如此生氣勃勃、貼近當代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