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序篇(1)(2 / 3)

對於《閑情偶寄·聲容部》,在相當長的時期內,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研究者往往隻是在研究《詞曲部》和《演習部》時順帶及之,在極其有限的範圍內引用其中的材料,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研究的範圍有所擴大,但對其中相當一部分內容的肯定,仍然帶有很大程度的保留。《心解》專列《儀容篇》作為第六章,認為“《聲容部》是中國曆史上第一部專門的、係統的儀容美學著作”。杜先生曾經倡導建立儀容美學這樣一個專門學科,《聲容部》中的儀容美學資源因而得到前所未有的開掘。不妨看看《心解·儀容篇》的篇目:《內美》、《眉眼之美》、《肌膚之美》、《化妝》、《首飾》、《熏陶與點染》、《洗臉梳頭的學問》、《婦女紋麵·美》,不僅其他人的李漁研究著作很少集中涉及這許多名目,比之杜先生以往的李漁研究成果,考察範圍也要大得多。

《心解》除了以《詩詞篇》、《儀容篇》拓展出李漁美學研究的重要方麵以外,散見於各篇的新鮮見解隨處可見。《中西音樂:一個外行人的外行話》揭示西方音樂由於感情的激昂和激烈,矛盾衝突的尖銳,音樂家的生命耗費過大,而中國音樂由於追求平和、中庸,音樂家能通過音樂修身養性而益壽延年;《“取材”與“正音”》以當代實際發音證明李漁所總結的“秦音無‘東鍾’,晉音無‘真文’”等方言規律的正確性;《服飾風尚的流變》總結對服飾風尚的變化發生影響的諸多因素;類似的見解均頗中肯綮。

“李漁美學心解”,是作者將自己豐富的人生閱曆投射於其中的一種水乳交融的心路曆程,而學術隨筆這一文體,又為這種投射提供了更多的自由。正因為如此,《心解》既是李漁美學思想的解讀,也是由此延伸而導致的作者性靈的展示。讀者讀《心解》,既能把握李漁美學的精彩,也能感受到作者源於李漁美學思想的種種人生感悟。例如,杜先生認為“一氣如話”這四字金丹,表達了李漁一生孜孜追求的一種理想的創作境界,即為文作詩填詞製曲,都要達到自然天成,天籟自鳴。由此杜先生聯想到自己為什麼喜歡楊絳先生的散文,例如她的《幹校六記》?“就因為讀楊絳這些文章,如同“文革”期間我們做鄰居時,她在學部大院七號樓前同我五歲的女兒開玩笑,同我拉家常話,娓娓道來,自然親切,平和曉暢而又風趣盎然。這與讀別的作家的散文,感覺不一樣,例如楊朔。楊朔同誌的散文當然也自有其魅力,但是總覺得他是站在舞台上給你朗誦,而且是化了妝、帶表演的朗誦。”(《一氣如話》)親身的經曆,鮮明的對比,貼切的比喻,特別能夠引導讀者深化對李漁追求的“一氣如話”藝術創作境界的理解。李漁強調文學作品的結尾一定要達到“臨去秋波那一轉”,“令人消魂欲絕”的藝術效果,杜先生聯想到電視連續劇《大姐》大煞風景的結尾,憤曰:“我一氣之下,立刻把電視機關掉!這是我所看到的最差結尾之一。”(《結尾:臨去秋波那一轉》)對藝術敗筆的憤恨之情顯露無遺,讀者能夠受到強烈的情緒感染。

一般說來,李漁的美學排斥悲劇性的情感。笠翁幾乎永遠以一種樂天派的口吻,向人們傳授美化生活的經驗,即使是一些可能導致傷感情緒的話題也不例外。而杜先生某些人生閱曆在《心解》中的投射,恰恰以一種悲劇性的情感使人難以忘懷,在李漁所述之外別開一境。例如李漁在《閑情偶寄·飲饌部》中對“牛犬”采取略而不論的態度,“以二物有功於世,方勸人戒之不暇,尚忍為製酷刑乎?”杜先生卻由此勾起一段“撕心裂肺”的回憶,忘不了自己當年下放在河南息縣“五七”幹校時,那“時時繞於膝前,忠實履行看家護院職責的大黃和小黑兩條狗”--“兩個朋友”;忘不了自己撤離幹校後,聽說它們被人宰殺的慘劇(《說食“犬”》)。由此杜先生從不食狗肉。或許這個故事因為承載了作者當年在“五七”幹校時的特殊生活內容,而令他格外銘記在心,卻也因此而豐富了笠翁的相關生活經驗。李漁在《閑情偶寄·頤養部·止憂第二》中談到“忘憂”與“止憂”,杜先生由此觸發起人生最久遠的隱痛:“我爸爸在抗日戰爭中犧牲已經過去了六十七年,現在想起來,還時時隱隱作痛;至於我媽媽,直到她七十八歲(1995)去世,這陰影更是沒有在她心頭散去。別人可能體會不到,但作為兒子,我從媽媽談起爸爸時的眼睛裏覺察出來。”他得出了與笠翁完全不同的結論:“倘有什麼創傷而造成憂愁,若想真正‘醫治’它,大概隻有時間這一副藥。而這,可能是很長的一個過程。”這副藥,“笠翁本草”中不載,笠翁或許也無法理解,但杜先生拈出的,卻是人生最無奈而又最有效的一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