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木一父親拉住杜曉染:“姑娘,過了初一再走吧,他就那個脾氣。”
杜曉染咬住嘴唇,努力不讓淚水掉下來。
“不要哭哭啼啼的,大過年的,掉眼淚太不吉利了。”關木一的媽媽也走過來。
關木一見杜曉染躊躇不定,他又提高了聲音:“讓她滾,我多一眼都不想看到她。媽,你回去給她開門,讓她收拾東西趕緊滾。”說著,他氣呼呼地衝出了飯店。
“兒子,你去哪裏?”他媽媽追問。
關木一的回話被門外正在燃放著的煙花衝擊得四分五裂。杜曉染隱約聽到他在說:“去透氣。”
杜曉染決定,當即離開這個沒有人情味兒的地方,愈快愈好。
4
大年初一的清晨,杜曉染頂著疲倦叩響了米妮的大門。
米妮的家熱鬧極了,廚房裝滿了鍋碗瓢盆的撞擊聲,客廳充斥著人們自有暢談的說話聲,米妮坐在吧凳上品紅酒。給杜曉染開門的是銀子。坐在客廳暢談的人是潘件和趙飲,廚房裏忙碌的是米妮的父母,杜曉染的姑父和姑媽。
姑媽聽到是杜曉染的聲音,顧不得關上瓦斯,急忙從廚房跑出來。姑媽老了,六十歲的人鬢根盡是銀霜,臉上的褶皺像一團揉皺的紙張被撫平的模樣。
“姑媽。”杜曉染抱住她。
姑媽仔細端詳著杜曉染的臉蛋,悲喜交加。
“姑媽都快認不出你了,三年沒見,你看,我們都老了。你們都長大了,成了大人。”姑媽感概道。
趙飲、潘件和銀子紛紛站起來迎接杜曉染。
杜曉染萬分愧疚,她覺得自己不孝,幾年來,沒有盡到做為晚輩的孝心。她曾經以為,給父母錢,給長輩買禮物就是孝心,其實不是的。那隻是為了尋求自我安慰的一種方式。真正的孝順,是能守在他們身邊,給他們安心,讓他們快樂。這幾年,她一直為愛情疲於奔命,忙忙碌碌之間,忽略了本該珍重的東西。如今,他們都老了,真真切切地老了。杜曉染決定,過完年,她就把自己的父母接過來。不管生活多辛苦,她要擔負起這個責任。
銀子跑去廚房米爸爸的忙,姑媽握著杜曉染的手問:“曉染,我聽你米妮說,你去了男友家,可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是不是他欺負你了,他家裏不同意?你看,你的手這麼涼,臉色這樣難看,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
杜曉染不想給大夥兒添堵,就敷衍說:“我是聽表姐說你來了,就趕緊趕回來了,我沒受委屈,他們一家對我特別好。”
“有人在說瞎話,明明心裏破了大洞,在往外流血,還故作心平氣和。”米妮巍然坐在吧凳上,一語中的。
杜曉染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失戀了。”
眾人紛紛安慰,姑媽抱住杜曉染,拍著後背憐惜地說:“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女人不管怎麼說,都是鮮花,不是塑料花,鮮花會凋零,塑料花不會,因為沒感覺,沒知覺。壞男人從來都把好女人當成塑料花來對待,尤其是那個混蛋關木一,你早該離開他。你這次失戀是好事,值得慶祝。”米妮端起紅酒。
“閉嘴!”米爸忍不住,從廚房蹦出來,揮舞著鏟子,怒叱米妮。他穿著一身大紅的唐裝,長相敦厚。他說米妮:“情關難過,你不說去安慰表妹,還說風涼話,真是欠揍。”
米妮趕緊閉上嘴巴。
一頓飯吃得杜曉染別別扭扭,餐會的主題轉移到杜曉染的身上,米爸發話,讓他們過年之後,盡一切可能的力量去幫杜曉染介紹男友。銀子拍著胸脯答應:“這些事就包在我的身上了。”
吃完飯,杜曉染看到姑媽在往飯盒裏打包食物,她不解地問:“這是要送去哪裏啊?”
米妮吐了口氣:“去醫院,藍宇航也要過年的。”
杜曉染說米妮:“你還真是心地純良,你就不怕趙飲吃醋嗎?”
“男人和男人不同,你看潘件對我有心,趙飲心知肚明,他們不還是一副相見恨晚的樣子嗎?你對男人太愛了,所以才讓男人挾愛行凶。”
杜曉染頷首折服:“的確是這樣的。”
5
藍宇航的精神狀態依舊很糟,新年的喜慶被白色的疼痛隔斷。一行人顯得浩浩蕩蕩,家裏除了米爸和米媽,全部披掛上陣。
杜曉染這才知道,米妮在策劃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她,趙飲,潘件和銀子,準備披露藍宇航這件事,他們要為他討個公道。潘件出資做一份副刊報紙,米妮仍兼任主編。他們是一群熱血青年。
藍宇航聽過計劃,心情稍好一些,他把希望全部寄托給米妮。
米妮帶著杜曉染去探望了小金,小金靜靜地躺在床上,睡著了一樣。
“她或許再也醒不過來,可是,她的故事需要講給很多人聽。”
“那你考慮過她的孩子以後怎麼辦,當孩子長大,從別人的口中知道母親是那樣的一個人,她還能不能順利地成長?”
“她應該為母親驕傲,如果沒有她的媽媽失足一跳,就不會牽出驚天的貪腐案,如果沒有她媽媽,那些蛀蟲還是吞噬著老百姓的血肉。等她有一天懂得獨立思考的時候,她會明白的。而我也相信,未來的幾十年,中國的社會肯定會進步,會更文明和開放。生活在社會上的“藍宇航們”,一定不會像現在一樣這樣絕望。”米妮的手護住胸口,眸子閃亮。
杜曉染萎靡地回應:“我想不了那麼久遠,我隻想找到一個相愛的人,和他一起過平凡的日子。我們有吃有喝有個窩,然後再生個孩子。我的人生境界就到此為止。我不是憤青,憤青的生活距離我太遙遠,讓我感到害怕。”
米妮突然笑起來:“是我不好,給你壓力了。”
“有些事,你要容給我思考的時間,或許有一天,我決定了,我會走出來的。而且,我師傅說,紅塵是非多,如今是真的長了見識。”
“那你準備要出家嗎?”米妮拉起杜曉染的手,往藍宇航的普通病房過去。
“當然不會,我還沒找到幸福,沒找到幸福的人,沒資格出家。因為還沒看破紅塵。”杜曉染也笑起來。
新年的醫院病人本就稀少,杜曉染正準備關上病房的門,一對男女從藍宇航的病房前走過。男人是個金發老外,四十多歲的樣貌,身形高大。他懷裏摟著一個妖嬈的女人,女人三十幾歲,保養得當。杜曉染老鼠見到貓一般,趕緊躲到門後。米妮見她鬼鬼祟祟的樣子,就問她:“你見到鬼了嗎?”
杜曉染噓了一聲:“是淩寶漪的媽媽,她和一個老外在一起。”
趙飲立刻打開門,探出頭望去。的確是淩準,她小鳥依人地偎在老外的懷裏。銀子湊過來,指著淩準搖擺的臀部讚道:“這女人真是風流的始祖,她眼光不錯,臀部也不錯。”
潘件很敏感:“或許從她那裏,有我們要的東西。”他拍了拍銀子的手背說道:“一會兒,你去查一查她和男人幹嗎來了?”
“為什麼是我,好事從來沒有我的!”銀子發著牢騷。
“你是這方麵的高人,以前你不是做過狗仔嗎,幹這個小菜一碟。”爾後,潘件又利誘她:“等咱們的報紙出名了,你就是第一功臣,到時候的主編你來做。”
“那我呢?”米妮剜了他一眼。
“您到時候就是總編。”
銀子立刻出了門,偷偷摸摸地跟著淩準。淩準進了婦產科的手術室,老外坐在門口的座椅上等待。銀子上前搭訕,老外見到銀子,頓時紳士地站起來招呼:“美女,見到你很榮幸。我叫Joy,能不能認識一下?”
“我叫銀有喜。”銀子胡騶了一個名字。
“你女友做流產手術嗎?”銀子指了指手術室。
Joy辯解:“她不是我女友,是我的妹妹,是我父親在中國結婚的孩子。”
“長得可沒有一點外國血統。”銀子嬌笑。
“她是中國人,是繼女。”Joy說。
銀子嘀咕著:“妓女真好,妓女太好了。”,她接過他遞過來的名片,銀子在他的手背上寫上了電話號碼。
“記得call我哦!”銀子把手指貼在唇瓣上。
返回後,她說給眾人聽,杜曉染猶疑地說:“淩寶漪的媽媽明明是單身,她也不是誰的繼女,那個外國佬為什麼會那麼說?”
米妮駭笑:“答案隻有一個,那老外不是騙子,就是騙子。淩準被他迷得五迷三道,懷了他的孩子,他哄著她去做了流產,下一個目的,應該就是騙錢了。”
藍宇航躺在床上拜托大家:“就靠你們了。”
杜曉染看著他一臉虔誠的期待,心底不禁生出了很多憐憫。
6
關木一對杜曉染來說,是窮兵黷武。她的小狼狗終於呲著牙狠狠地反咬了她一口。從新年到正月十五,他沒來一個電話,沒發一個短信,也沒有在QQ上發一個消息。這一次,他們真的結束了。她把他的東西打包,放進地下室。她不容許睹物思人的悲劇發生。她要把愛壓進第十八層地獄,對關木一的所有情感都不能再逆轉出頭。
她這些天都住在米妮的家裏,直到姑媽和姑父吵著要回家,她和表姐送走二老,才返回了家中。
她一個人渡過了很多個不寐的夜,那些月光如錦緞,那些涼風傾城。在那些不寐的夜晚裏,重疊著多年前同樣不寐的青春,似看不破的迷途,兵荒馬亂的交織著不幸和寂寞。
米妮的一個消息,令她終於做出了艱難的抉擇。在回老家之前,她幫米妮公開W機構裏的一些秘密黑幕。不是她無情,是這座城市無情,容不下一個懦弱之人的幸福。
米妮告訴她,小金去世了,屍體冰凍在醫院。藍宇航哭鬧著要出院,揚言要殺了田有利。事情迫在眉睫,他們必須要出手相助了。
杜曉染羨慕小金,她有一個死心塌地的丈夫,不管她怎樣糟蹋他們之間的的感情,他都不離不棄。她從藍宇航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多像那個傻傻的自己。他無怨無悔地對小金,她無怨無悔地對關木一。為了那樣的一個自己,她也該出手相救。
她明白自己所選擇這條路該有多難走,非常可能會受到藍宇航事件的株連。她顧不得那樣多,卻發現自己手頭並沒有存留有關W機構的帳目。重要的帳目和單據都鎖在W機構會計室的密碼箱裏,一般人是接觸不到這些核心文件的。她記在腦海裏的東西,有形無實。比如,每年公款吃喝,出國旅行……甚至發的各種勞保用品都超出普通百姓一年的收入。這些都是小巫見大巫,因為收入不明朗,花出去的錢也不明朗。尤其是見識了淩寶漪的暴富,這個尺度非常有彈性。
米妮讓她想想辦法,她沒有其他的辦法,隻想到了一個人。
他是胖楊。他是晴天裏的向日葵,隻要杜曉染給他少許的光,他就義無反顧地朝著她迎上去,綻放給她千盞萬盞的溫柔。
她一個電話,胖楊果然就到了。他明顯瘦了一圈,手攥緊的時候,手背上的骨頭淺淺地凸出來。脖子上的贅肉少了一層。
“你瘦了?”杜曉染給他斟了一杯水。
他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害羞地說:“我現在針灸減肥,前幾天還做了埋線手術。”
“埋線?為什麼?”杜曉染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我喜歡一個姑娘,喜歡了很多年,可是不管我怎麼做,做什麼,她都無動於衷。我也想忘了她,給自己一個機會。我發現我做不到。她喜歡的人永遠不可能是我這種死胖子。我沒的選擇,隻有這條路,你不會明白的!”
杜曉染假裝聽不懂他的話:“那姑娘很幸運,值得你能這樣做。被你喜歡上的人有福氣。不過,愛情總是要兩廂情願才完美。”
“兩廂情願的是愛情,一廂情願的也是愛情,兩廂情願是完美的,一廂情願是殘缺的,但是大部分的愛情都是殘缺的廢墟。這世上,完美的東西能存活多久啊?”胖楊感觸頗深。
杜曉染趕緊背過身,怕細碎的愁緒藤枝蔓節地纏繞住她的淚腺。
“你像個詩人。”她背著對他又說:“我找你有事的。”
胖楊直截了當地說:“我知道,你沒事基本不找我。你說吧,隻要我能做到,你要我做什麼?”
“我有些東西忘在了從前的辦公室了,我知道你這個內勤主任有鑰匙,我想回去把它們拿回來。”
胖楊定定地望著她,說一個“好”。
7
杜曉染如願以償地走進了那件辦公大樓。胖楊就杵在她身旁,杜曉染搬走了放在桌子上的萬年青,拉開抽屜的一瞬,她順手牽羊拿走了一疊票據。它們被一本筆記本壓在下麵。
胖楊問:“就一盆花,一個本子。”
杜曉染呲牙努力撐開笑容回答:“這盆花對我有特殊的意義,這盆花是你送給我的,我應該拿走。那本子是我記錄心情的,不應該放在這裏,有礙觀瞻。”
胖楊傻乎乎地笑:“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我都很開心,就算你把我賣了,我給你數錢,我都願意。有些事注定是劫數。”他一邊說,一邊拉著杜曉染出了門。
杜曉染的愧疚是出自肺腑的,胖楊對她的所作所為早就了然於胸,隻是在沒有得到肯定之前,他放任她。門外的世界喧嘩浮躁,到處是車來車往的鼎沸。胖楊接過她手裏舉著那盆萬年青,他抱在懷裏,像抱著一件精心打磨的感情。在日光下,兩個人的身體拉出了細長的影子,她的影子和胖楊的影子拚合在一副和諧的圖畫,他們緊緊相連,像街上習以為常牽手走在一處的情侶。
杜曉染突然牽了他的手,他的手心有濕潤的汗液漫上來,兩個人的四目相撞,生出了電光火石。
胖楊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們去吃飯吧!”
似乎總是在尷尬到情難自禁的時候,胖楊就會用吃飯堵住那些無處發泄的感情。
杜曉染下意識地摸了一下提包,她欠他一個人情。
“我做給你吃。”
“關木一不會介意嗎?”胖楊抽回手。
“這次是真的分手了,我把他的東西都放進了地下室,等著他來取。”杜曉染平靜的又說:“當一個人讓另外一個人覺得無地自容的時候,卑微的愛情不會開花,隻會愈來愈苦澀。”
“其實,卑微的愛情對一方來說,是幸福的。苦澀的是付出最多的那一個。最痛苦的還不是卑微,是三番四次的希望,三番四次的失望,卻等不來卑微的愛情。”胖楊蔫巴巴地跟在杜曉染身後,他對這一點深有體會。
杜曉染帶著他回到了家,她做了一桌子的菜,紅紅綠綠,煞是好看。胖楊從她的冰箱中翻出了很多啤酒,是關木一經常喝的品牌。
“這些你沒放進地下室,就放心我的肚子吧。”胖楊笑了笑。
杜曉染把所有易拉罐打開,很男人氣地把啤酒蹲在兩人的麵前說:“不喝完,不許走,不醉不歸。”
胖楊教杜曉染劃拳行令,一頓飯吃得很壯烈。菜基本沒動,啤酒點滴未剩。杜曉染在天旋地轉的酒醉中,聽到胖楊口齒不清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