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你的同胞正在南城賣假貨。”
“朋友,少管閑事,”伊本·泰伯禮神色自如,“化育萬世的安拉會懲罰有罪之人!”
“或許他們對安拉的敬畏,遠不及他們對金元寶的喜愛?”
“哦,所有讚頌和感謝全歸真主!”波斯人瞪眼疾呼,“您的威名無遠弗屆!”
兩人商定寒露節當天起程。下午,範鵠按呂掌舵的囑咐添購衣物和藥劑,途中還登上一片高地,凝望五光十色的氤氳暮空。晚飯前,男人照例回房打盹,迷迷糊糊感覺自己飛上了雲端,又墜入無底深潭,來來回回頗為愉悅。然而他瞬間被一聲轟鳴驚醒,好半天才弄明白是驛站的公差在使勁捶門。不難猜到這封信是裴月奴所寫。混種美人說,她決意將他徹底忘掉,把往事當成歲月的可恥垃圾扔在街邊,她會快快活活賺錢,絕不留下傷感的殘鱗剩爪,但姑娘又請求範鵠別出海泛舟,因為一路盡是艱難險阻和鬼怪妖魔,倒不如回揚州,設法在鹽漕衙署混個一官半職。倘若範三郎聽從裴月奴的規勸,不去大食國經商,即無法在異鄉遇見杜環,這個《通典》編撰者杜佑的侄子、命途蹇困的杜家七郎,更不可能費盡周折,助他逃離呼羅珊總督的陰影,而杜環也就難以撰寫他不朽的《經行記》,令千年之後的學者諸君——例如助理研究員範湖湖——無不感激慶幸。因此,史學博士承認,必然存在於偶然之中,即唐人範鵠遠赴黑衣大食乃是命裏注定,是一封揚州舞伎的書信所無法阻止的:想到魂牽夢繞的亞曆山大城,範三郎便熱血沸騰,似乎異國之旅才是凡塵間最重要的事情,而其餘一切都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起航當日,東風正勁,浩瀚無垠的南海仿佛在混沌中鋪開,天地隨之載浮載沉。遠處是異常高大的雲山,底部陰霾充塞,好似凝固的暴雨。瞬息萬變的天氣,老掌舵已是司空見慣,他讓東家不必緊張,又說風平浪靜的大海才最恐怖。其實範三郎尚未認真看待眼前的旅程,並不為濁浪排空的險境擔憂,神思仍滯留在恍恍惚惚的光影間,反複聽見裴月奴吹氣如蘭的片言碎語。然而,商舶駛離屯門港,海上日落月升的奇景使範鵠大為驚訝。他永遠記得桅杆直指的壯麗黃昏,停在其頂端的大白鳥能夠召喚秋天的黎明。許多船舶搭載著西行的禪師。自從佛祖鹿野苑初轉法輪以來,釋門弟子便同陸上海上的商賈結緣共行,沿著已開辟的商路造訪一個個國家。學兼內外的僧人可助商船渡過危難艱險。他們身懷絕技,精通醫方異術或鳥言獸語,還能幫商人逃免稅金。半個月後,海水變為深藍色。範鵠的獅子舶高懸巨帆,輕盈如羽毛,閃爍的星星更像在波濤間浮沉穿梭,因受海水濯洗而倍加璀璨。夜間,呂掌舵一遍又一遍誦讀《金剛經》,聲音越來越洪亮低沉,數裏外依然清晰可聞,令魚龍混雜的海洋異常安靜。
拂曉的大風把商舶一會兒推上波峰,一會兒扯入溝底。渾厚連綿的巨浪不住襲來,顛得範三郎磕頭撞腦,終日眩暈,無從辨察是在前行還是在倒退。伊本·泰伯禮的兩艘船隨海波起伏,時現時隱,靠燈光與範鵠的獅子舶保持聯係。船隊沿著占婆國、古笪國的島嶼南下,以躲避漢族海盜——多為潮州人和泉州人——發起的致命襲擊。抵達室利佛逝國,獅子舶入港補充淡水。此地的巨蟒不僅吃人,還吞得下野牛大象,並互相吞食。它們環樹盤石而臥,以壓碎擠斷腹中獵物。島民因此常聽見蟒蛇肚子發出駭人的巨響。
範三郎賣掉一批青瓷,用空餘的艙位裝載沉香木,大船吃水益深。當地人多為佛教徒和狂縱的鬥雞愛好者,所以範鵠等人的飯食湯汁總有一股雞屎味兒。該島的五色鸚鵡能以流利的梵語、波斯語、阿拉伯語和希臘語調戲少女,諷刺好鬥的公雞,諳誦大段經文。海外客商登島收購香料,把一船船沉香、豆蔻、樟腦、栴檀及錫烏木競相販往四方諸國。室利佛逝的婆露斯港是一座名不虛傳的大寶庫,位於海道半途,擁有麵積廣闊的水上修理廠,裏麵擠滿了被暴風雨損壞的艦船,它們在此被修補整理,然後重新起航。王族統治著分散的海港。促成它們聯合的既不是暴力,也不是獎賞,更不是神譴的威脅,而是天然的共同利益:各路諸侯會一直承認國王的權威,不斷把產品送到婆露斯港銷售,前提是他們確信強大的首都能帶來好處。這兒供奉著象神伽尼莎(漂亮而且像裴月奴),建有連接運河的宏大貯水池。官府文牒通行漢字,老百姓則說一種怪腔怪調的梵語。他們既用天竺的塞迦紀年法,也熟悉十二生肖和天幹地支,教書先生既講授《論語》也輔導梵文聲明學。因南海語實際上是走調的梵語,範鵠抓住各種機會跟人交談,可伊本·泰伯禮屢屢破壞其好事。後者一再拐彎抹角向當地居民打聽黃金洲的下落,盡管他明知再熱忱友善的人,聽到這個問題也會立刻一聲不吭。範三郎沒衝伊本·泰伯禮發火,完全是敬重他鍥而不舍的求索精神。貨船勾留婆露斯期間,正值摩訶羅闍大王從南方凱旋,歡喜若狂的臣民踴躍參加祝捷的鬥雞盛會,把獲勝公雞的兩隻大腿——折合成贖金——獻給他們半人半神的君主。據說,摩訶羅闍大王將稅款鑄成金磚,每天往水池內扔一塊,立於宮殿深處的石柱上鐫刻著如下銘文:“諸王之中,凡延祚久長,貯金甚夥者,則永享榮光。”摩訶羅闍大王擁有一座無比絢麗的玫瑰園,所栽的各色花朵外人永不可見,它們一離開園子便會自燃,化為灰燼。不過室利佛逝君主最想要的,既非金塊、玫瑰,更非散落在大海深處的蠻荒島嶼,而是從異邦販來的嬌姝豔娘。怎奈她們總是死得太快,雪嫩的玉體又無法保存,幽香總被陣陣屍臭所掩蓋。大王在全國選妃,可最終占據他後宮的女人無不身肥貌寢。急色的君主空有金錢權力,卻無計可施,唯有將強烈的情欲轉化成東征西討的無盡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