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前後,範鵠忙於研究航程,挑選貨物。伊本·泰伯禮擠眉弄眼的熱情不能讓他完全放心。男人訂好兩艘獅子舶,談妥租金,物色了一名極富經驗的掌舵,並請他代為招募船員。此人姓呂,是交州的土生漢民,脊背長著樹瘤般堅硬的肉疙瘩,關節奇粗無比,胸前掛著一枚奇異的橄欖核。呂掌舵已經六十多歲,在水上討了大半輩子生活,多次遭遇海難卻至今不死,因而深受眾人敬重。但老頭子脾氣古怪,大夥常常鬧不明白為什麼會冒犯他,所以也不知道他有一顆金子般的心。老呂不太看重範鵠的分成條件,隻要求東家登船之後,必須聽從指揮。在港灣停泊的兩艘獅子舶氣派已極:舵長五丈,艙室可載貨萬斛,船板是麻栗木做的,用椰繩連縛,外層塗了鯨脂以防滲水。它們適宜在遍布岩礁的印度洋上航行,因為椰繩拴合的海船彈性十足,不像鐵釘咬合的內航船一碰就裂。還備有舢板和信鴿以策萬全。很快,諸事籌措停當,單等季風南來。起程的日子漸漸逼近,範三郎越發焦慮不安。他並不曉得自己將是唯一有史可稽的赴西海經商的唐朝人。裝船的貨物多為嶽州青瓷和官府明令禁運的蘇州絲絹,附帶一些麝香及劣等茶葉。他整天去集市亂轉,零散購入各色本國的物產,準備當樣品向外邦人展示。範鵠上哪兒都風風火火,吃飯顧不得細嚼慢咽,嫖娼總是快馬加鞭,以至旁人誤認為他心情大好。其實,男人正經受深刻失望感的煎迫,覺得自己內心的某一部分永久丟失了。揚州寄來的家書表明,眾叔伯兄弟雖讚同他野心勃勃的計劃,但他們這麼做僅僅是為了維護家族名譽。大夥不相信辱門敗戶的三郎已爬出虧本的泥淖,所以決定隻放債不合股,建議他質田代貲,並拿他家的宅子做抵押,就好像處置一個去日無多的老賭鬼。他們特別強調,飛錢中若幹數目供他離岸前花銷,將來不必償還。範鵠發現,族人不經意用了訣別的語氣,再三言稱會好好照料他年邁的寡母。嫌貧愛富的宗親讓男人沮喪。相形之下,生意夥伴的支援不啻雪裏送炭。水牛似的尉遲璋說,合作仍將繼續,請他留意海外是否真有古書上記載的返魂樹,範鵠對此從未生疑。而混種美人賭咒發願的《菩薩蠻》措辭雖激烈,卻使飽受冷眼的男子漢極感寬慰。這算不上是舊情複熾。範三郎很清楚,他愛裴月奴不是因為她的個性、作風或什麼無跡可循的靈魂,那些東西僅僅是調料,是肉體和意誌的雞窩菜園。他愛她是因為他必須如此。男人依然感謝金錢在他與家族之間搭起唯一的橋梁。事已至此,隻有財貨金銀還能使男人逍遙自在,如魚得水,如屎殼郎推糞球。病發虛弱時他頭腦裏才會浮現侍親養子、承歡定省的安詳圖卷。經商跑生意非但從不妨害他妄想,反倒多次協助他騎上狂悍難馴的妄想到處馳蕩。範三郎瞞住身邊的朋友,僅靠尋花問柳發泄他胸中煩悶,那些慣會撩雲撥雨的娼家滿足了男人最狂亂的需求。他聽說,廣州妓館中的昆侖妓陰部猶如熾燎的炭火,元氣不足之人跟她們交媾,將大有裨益。想起尉遲璋叮囑他采陰補陽,捉坎填離,範鵠於是拚命忍受黑女人熱帶植物般奇怪的汗臭,奮力往深處挖掘,默念朋友傳授的形交而神不交的法訣,高潮來臨之際屏住氣息,以免聞到她們下體散發的惡心甜菜味兒。可是除學會了幾句蹩腳的南海語,男人的埋頭苦幹沒取得任何補償。某日巫山雲雨後,皮膚呈紫檀色的年輕娼妓幫客人穿衣服,範三郎隨口問她:
“你家鄉在哪兒?”
黑姑娘把他引向窗台,直指遠處灰茫茫的大海說:
“那兒。”
範鵠立即覺得天旋地轉,險些暈倒。男人無從料及他染上了可恨的毒疣。第二天,他兩股間冒出一大片又厚又硬的瘡癤,既癢且疼,輕輕一撓便流血不止。無論晝夜,範三郎咬定牙根,獨自與隱疾搏鬥,不再思念遠在揚州的裴月奴。為緩解辛辣感,他拿清涼的井水衝洗患處,走路時雙腿撇得很開,讓南國的灼人熱風灌進濡濕的大褲襠,更試圖靠燒紅的撥火棍阻止病灶蔓延。若非飽諳世故的呂掌舵有所察覺,或許範三郎死也不會尋醫覓藥。頭發花白的交州老漢告誡他,抱病出海,十之八九會賠上性命。於是,往後一個月,範鵠聽從大夫的意見,殷勤出入藥房,認真熬煮外敷的煎劑。盡管他抓藥的花銷是先前嫖資的四倍,配方裏包括紫草、蒼術、玄參、白蔻、青黛、水蛭、蛇床子、海金沙、露蜂房、馬鞭草、青箱子和白僵蠶,但頑症始終未獲根治。兩年後,多虧裴月奴的秘方,範三郎才得以痊愈。
秋末的一天上午,寒潮逼近粵水沿岸,帆檣林立的廣州港一派忙碌。淺灣處,百餘名昆侖奴在練習潛泳。由於他們能睜眼入水,因此會成為技藝嫻熟的采珠人。城內空地上,名貴的蘇方木堆山積海。街巷中,人群常為各種風吹草動騷然奔走,追求財富的狂暴激情疾風般橫掃城鎮,把門路迥異的芸芸眾生聚攏起來:海盜蜂擁出航,貪婪的監舶使與中飽私囊的地方官吏準備迎接又一批西海商船,皇室也將伸出它渴望珍奇寶貨的肥大觸須,依靠朝令夕改的關貿政策攫奪更多貢物。範鵠與伊本·泰伯禮約定在戲樓見麵。他穿過彌漫著新漆臭味的光塔街,看見市舶司和番坊一帶的道路上金竹擺蕩,鳳凰樹彎刀似的果實落在碾平的馬糞蛋裏。道旁盡是兜售鱷皮的賊眉鼠眼的林邑人。他們還販賣驅寒的犀角、為航海者招風引潮的寶石、不怕火燒的五彩水蠶絲,以及能讓人夢遊仙境的瑪瑙枕。範三郎未駐足停留。遇見波斯人伊本·泰伯禮,他用阿拉伯語與之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