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1 / 2)

第二天,範鵠結識了一位波斯客商,準備從他帶來的貨物中挑選若幹品種。此人自稱伊本·泰伯禮,身材瘦削,皮膚呈黃銅色,蓄著大流士三世那樣的卷須。他不僅會講多種語言,據說還是半個學者。波斯人住在粵水南岸的胡商聚居區。這兒毗鄰一片廣袤的香蕉林,常出沒迷途的大象,房屋和街道全是環繞十幾株蔽日遮天的大榕樹建造的,夏季十分陰涼。唐朝的官民把該處稱為番坊。番長經太守遵聖意委任,既管勾公事,也帶領穆斯林做禱告並宣講教義。貞觀初年,有個叫伊本·瓦哈卜的阿拉伯人,乘船抵達廣州,又曆時數月前往長安,求見大唐天子。他在宮門外守候多日,迭次上書,稱自己是先知的親族。皇帝給嶺南的官員頒下詔書,命他們查訪外商,以弄清這人的真實身份。結果其血統被證明是可靠的,皇帝於是準他謁見,並賞賜了大量錢財珍寶。傳說委任番長的規定即源於此事,他管轄的區域自然稱作番坊。幾年後,波斯人伊本·泰伯禮就是在這裏,為範鵠引見一位他極敬佩的旅行家,阿拉伯人穆罕默德·白舍爾。

數以十萬計的異邦商客,包括精明的大食國商人和舉止優雅的僧伽羅商人,將此處當成落腳點。不少人更是購宅置院,就地娶妻生子,離開時,所有胡商一律會收到唐人的友善提醒:“留下土地,帶走種子。”他們幾乎不傳教,子弟通漢語習漢文,偶爾還有人夠資格去長安考舉。他們販賣氣味芬芳的紫檀木及包治百病的藥粉,求購絲綢瓷器,耐心等待各自信奉的神明刮起北風,助其順利返航(位於亞俱羅和錫拉夫的船舶正急不可耐,指望乘著信風駛往印度洋)。這夥客商攥緊錢袋,挺過了大海的駭浪驚濤,視盜賊的利刃與贓官酷吏的盤剝為家常便飯。他們向漢族水手學會吃糠麩治腳氣病,靠喝茶、食幹菜及糙米預防敗血症。隻要老天爺允許,他們就敢坐船闖進任何海域和國度。同樣,很久以來,直到一百多年後的黃巢之亂為止,唐朝人的商船也通達阿曼、巴林沿岸,乃至奧波拉、巴士拉諸港,所以在他們眼裏,遠洋貿易似乎天經地義,是受上蒼的庇護而始終存在且萬世不易的大好財路。波斯人伊本·泰伯禮擁有兩艘獨桅三角帆船。他希望盡早出清貨物,再購入一批越州青瓷,運回故鄉蘇萊曼萊阿。然而,當波斯人得知範鵠也跟新羅商人打交道,就決定纏住他這位買主,搞到更多情報,因為他聽說朝鮮生長著優質的烏桐木,並盛產黃金,那兒的民眾用它打製拴狗的鏈子、獼猴的脖環。去碰運氣的穆斯林大多定居下來,無意歸鄉。

“新羅人必須向唐朝皇帝納貢,不然他們的國家便會終年無雨,”伊本·泰伯禮問道,“這是否屬實?”

範三郎哈哈大笑,以此作為回答,又應波斯富商的請求詳盡描述新羅的情況,還把許多捕風捉影的傳聞一股腦兒灌輸給他,也不管他是不是記得住。誰知伊本·泰伯禮的求知欲如此旺盛,他非但不滿足,反倒再三追問,並且振振有詞說:

“先知教導我們,學問即使遠在中國,亦當求得之!”

某天中午,伏熱籠罩大地,晴空喘似老牛。城垣內外全無一絲涼風,發蔫的喬木靜靜垂立。伊本·泰伯禮身穿黑袍,跑來客棧找範鵠聊天。他大汗淋漓,鼻孔噴出滾燙的氣息,臉上依然掛著可親可敬的笑容。即使身居異鄉,波斯人也沒忘記“清潔乃信仰之一部分”,他尤其注意雙手和頭發是否潔淨,胡須上灑了薔薇水,拿茉莉油熏蒸衣物。花香與他劇烈的腋臭混合,化為一種能使周圍空氣變稀薄的怪味兒。伊本·泰伯禮喜食龍眼,用濃醬淋鮮蝦,但仍不習慣把梨子蒸熟再吃。波斯商人告訴中國朋友,日後他會寫一本地理學著作,獻給呼羅珊的總督。範鵠邀請伊本·泰伯禮上戲樓避暑,發現他雖學識廣博,卻完全看不懂大麵歌舞戲。

“他們幹嗎走來走去?這兩人明明被殺了,怎能又爬起來?”

於是範三郎捺著性子講解戲劇的要領,教導他關注情節發展而非雞零狗碎的譬喻手段。弄明白戲台上的“死亡”僅僅是一種象征手法後,伊本·泰伯禮極其振奮,不由瞪圓了他波斯人的杏仁眼。

“以璀璨恒星裝點蒼玄的真主啊,”他大聲驚呼,“這玩意兒能夠摧城拔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