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2 / 2)

範三郎沒有馬上理解對方的話,以為波斯商人在用異國遠鄉的禮貌方式表示恭維。然而,嗔眸攘臂的伊本·泰伯禮強調他毫無誇張之意。“沒錯,”他斬釘截鐵總結道,“戲劇可以征服大地!”

刹那間,範鵠輕信的天性幾乎又衝破他磨礪多年的層層鎧甲。他迅速平複如常,勸伊本·泰伯禮別把假戲當真,並反駁道:

“你錯啦,征服大地的將是火藥。”

波斯人聽罷狂笑不止,反問他準備如何發揮火藥的威力:“難道你把焰火射上天,敵人就會乖乖繳械投降嗎?”

伊本·泰伯禮收斂笑容,鄭重邀請範鵠一同回國,以便給求賢若渴的哈裏發闡明歌舞戲的諸般妙處,幫助阿拔斯王朝訓練伶人,再把古老的《赫左爾·艾夫薩乃》改編成戲曲。

“我幹這個可不行,”範鵠態度誠懇,並無半點花巧,“而且我也不會你們的語言嘛。”

“波斯語和阿拉伯語我來教你,”伊本·泰伯禮慨然許諾,“包你一學就會!”

波斯富商認為歌舞戲才是一座真正的金礦。他相信,在家鄉組建劇團遠比一趟趟出海更賺錢,因此想延致懂行的中國人點撥指導。但伊本·泰伯禮沒料到,全廣州的教戲先生皆不願為他指引迷津。好心人告訴伊本·泰伯禮,除非正式拜師學藝,否則別想窺得門徑。與波斯商人歸國返鄉的心情相反,範三郎憧憬著升帆出海的生涯,“香料之路”的魔力在他神思間急劇擴展。傍晚時分,兩艘阿拉伯船悄默無聲地駛離港灣,卻引起廣陵商人的注意。它們裝載的貨品既不是絲綢,也不是瓷器,而是各種各樣的果實草莖。懂行的阿拉伯藥商輸入番紅花、番木龜、無漏子、阿月渾和犀角,運走赤芍、連翹、厚樸,還有緩解哮喘的麻黃、消積食的酸楂、抑製癘風的大楓子油、使人麻醉的曼陀羅花、做紫藥水的龍膽草、治痢疾的苦參子、治痛經的當歸,以及滑腸利瀉的錦紋大黃,它優於別的通便劑,服食後不會引起腹痛。

“怎麼今天就發船?”範鵠自然曉得,季風時節還沒到。

“不應是回亞俱羅,”波斯人說,“估計要麼去交州,要麼去泉州。”

晚上,在七撈八攘的淩亂夢境中,範三郎首度見到伊本·泰伯禮向他描述的亞曆山大港。這座城市花了三百年時間才建造完畢,是大秦貴族及其六十萬猶太奴隸的家園。城內居民除非拿黑麻布蒙眼,否則晝間不會出門,因為雪白的城牆和坐落於海中一隻玻璃螃蟹上的奇詭燈塔太過炫目。身處黑甜鄉的範鵠登上塔頂,借助一麵危懸的銅鏡隔海遙望君士坦丁堡的萬千住戶,興奮得手舞足蹈,不料被一陣銅牆鐵壁似的疼痛弄醒了。頃刻間,潔白如雪的城牆、湛藍的天空以及巨型燈塔統統摔個粉碎。原來,他半夜離魂症發作,居然爬出窗台,撲通一聲跌落在闃靜無人的廣州街頭。養傷期間,範三郎幾度給他葉茂根深而冷酷無情的大家族寫信,殷殷勸說眾叔伯兄弟合股經營商船買賣。他逐一列舉西方諸國的特產,又添油加醋大吹牛皮,將誰也沒把握的冒險說成是唾手可取的金缽銀罐。範鵠一邊等消息,一邊向波斯人伊本·泰伯禮學習阿拉伯語。當時男人純淨的語言天賦受到激發,燒得他腦子火辣辣的。盡管揚州遲遲不見回音,範三郎仍預先邀請伊本·泰伯禮一同起航,他向波斯人鄭重保證自己的真誠友誼,並答應今後為其推薦更多更好的大買家。四個月後,從江都寄來好幾封信,還附帶一筆數目可觀的飛錢。書信內容使範鵠大為詫愕,因為其中竟有一首揚州舞伎寫的《菩薩蠻》:

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麵秤錘浮,黃河徹底枯。白日星辰現,北鬥回南麵。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範三郎看到,裴月奴句意決絕,卻字態端媚。他沒有把它扔掉:不是不敢,而是不願。揚州遠在千裏之外,範鵠一度感到慶幸,本以為無可逆轉的淡漠終會降臨,甚至早已悄然降臨。但是,待他讀罷同族叔伯的信函,搞懂其真實意圖,胸中的憤懣越積越多,煩躁日甚一日,便又情不自禁開始想念他美豔癡心的裴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