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兩人便商議如何熱炒熱賣救活這場演出,羅家偉一個人遠遠站在一邊,聽江豔豔唱完了一首嬌媚入骨的甜歌,在用柔膩的聲音和熱情的歌迷交流,這時便回頭掃了一眼。眼神掃過了大半個後台,最後才落到陳希那裏,微微地定了一下,旋即又收回了。羅家偉扭過頭來,繼續看江豔豔唱又一首情歌痛入骨髓般的誇張動作,心下恍惚已經感到有些不妙的苗頭。
這裏陳希和俞一峰隻十幾分鍾就談定了方案,陳希見基本談妥,便告辭要走。俞一峰說,你等看完演出再走,我請你吃夜宵。陳希說,那倒不必了,你放心,你的事情我這邊自然會盡力而為,但是結果如何隻能看你運氣了。俞一峰笑說,多謝。又說,夜宵還是一定要吃的。陳希說,改天吧,我真是得走了,我還和一個朋友一起來的。俞一峰說,你現在想走也走不了,所有的出口早都關了,你出不去的。陳希說,那後門呢?俞一峰說,也關了——你進來時是我叫人打開的。陳希說,那你再叫人去打開不就行了?俞一峰笑道,那人拿著鑰匙,已經坐到下麵去看演出了,我找不到他。又說,你還是等演出完了和我一起走吧。陳希盯著他看了半晌,說,隻要我想出去,總會有辦法出去。
陳希走到羅家偉身後,說了一句:走吧。羅家偉回頭見了她,一笑同行。俞一峰站在一邊,看了羅家偉一眼,毫未在意,轉眼又去看台下觀眾的反應了。陳希邊走邊說,現在有一點麻煩,咱們又出不去了。羅家偉說,怎麼?陳希說,可能是為了防止觀眾逃出去吧,所有的出入口都關了。羅家偉笑了一下,說,那怎麼辦?陳希笑道,那就看本事啦。
說話時,兩人已快步走到保安把守的工作人員出口,玻璃鋼門已然上鎖,陳希看也不看,恍如未見地就直走了過去,保安見狀,上前一步,不等他開口,羅家偉先急急地道,她是電台的,急著要出去取一份馬上要用的音樂資料,你放她出去,趕快,我們這就回來。保安聽說,一看他二人的架勢,立刻就慌了起來,說哦,你等一下,我這就去找人拿鑰匙,羅家偉衝著他背影說,別誤事,越快越好!
不到一分鍾,那保安便急忙忙地跑了回來,拿著鑰匙去開門,陳希一直站在那裏,一言未發。門開了,陳希和羅家偉旁若無人地走了出去。陳希不動聲色地低聲道,這個保安還算識趣。羅家偉笑道,連聲謝謝也沒有說,陳希一笑,說,真要說了倒麻煩了。眼見已經走到前廳大堂,陳希這才側頭看他一眼,說,你——不錯啊。羅家偉得意地笑了笑,一覺顯形立時收住,看看四周說,怎麼,現在可以請你吃飯了吧?
明淨如白晝的燈光下,咖啡角的散客已經稀稀落落,陳希說,就在這裏吧,隨便吃一點好了,時間也不早了。羅家偉想了一下,說,這裏不好,再過半個小時演出結束,散場的人出來,會很鬧。陳希看著他,笑說,哦,這麼看來,半個小時是吃不完這頓飯的了?羅家偉聽了,不由得也笑了,這一秒,兩個人都感受到一點心照不宣的微妙。羅家偉動身說,走吧,出去看看。
陳希跟他走出大廈外麵,夜風起伏,清清涼涼地吹著兩個人,感覺頓時清爽。陳希四處看看,說就近隨便找一個地方吧。羅家偉想了想說,那就去對麵吧,那裏麵有家酒樓,挺不錯的。陳希看了看他,說不用太破費。羅家偉說,走吧,那裏的環境好點,我這個人,環境差了就吃不好飯。
夜晚的大街上車來車往,亮著一對對的車燈。兩個人過著馬路,羅家偉在陳希前麵半步。兩人都沒有說話,卻都短暫地感覺到一種近似親密的關聯,仿佛整個世界車來車往,也隻是他們兩個人相關著走這一程。
酒樓有兩層,高高地掛著一串串的紅燈籠,在灰蒙蒙的夜色裏很是耀眼。拉開玻璃門,二人進去,卻見一樓的餐桌整齊地空無一人,隻有吧台裏站著一位紅裳的小姐。陳希笑了,問,怎麼沒人?那小姐忙出來應道,下麵風大,客人都在二樓,兩位也請樓上坐吧。羅家偉看看陳希,陳希不置可否,羅家偉說,那就上去看看。小姐領他們繞梯而上,果然聽見二樓人語喧嘩,上樓一看,隻覺滿樓煙霧,幾大桌人在那裏推杯論盞,卡拉OK歌聲縈繞不絕。雖是暖和,陳希一見這煙氣,斷然也是不肯的了,陳希當即回身說,還是就在樓下吧。
羅家偉跟她下了樓,在靠窗的一桌坐下,說,我也不喜歡太鬧的地方。陳希說,我一聞那煙味就受不了。羅家偉看她一眼,說,現在很多女孩子都時興抽煙。陳希點頭說,是,我有很多女朋友都抽,但是我不行。羅家偉便說,我也不抽煙。陳希說,哦?那倒是難得。
當下兩人點了菜,小姐問,喝什麼?陳希說,果茶,又問羅家偉,你要是喝酒就自己喝。羅家偉點點頭,對小姐說,那就來一瓶啤酒吧。小姐又問,主食?陳希說,米飯。
陳希環顧一下餐廳,笑說,環境倒是不錯——還特別清靜,就隻有我們兩個客人,現在真是難找到這麼清靜的地方了。羅家偉點點頭,說這樣不是很好,我們有時間可以慢慢地聊了。陳希立刻警覺起來,笑說,聊什麼?有什麼好聊的,我沒有什麼要說的,都快九點了,趕緊吃完飯回家吧。羅家偉笑說,這麼緊張幹什麼,不是說好的嗎?找個時間好好聊聊。陳希眼珠轉了轉,說,那也不是今天。羅家偉說,為什麼不是?陳希想了半天,想不出答案來,隻說,反正不是。
陳希看著他,忽然問,你不是學音樂的,為什麼偏要做這一行?羅家偉唉了一聲,說,你看,我們是要好好聊聊的,就這個問題都不是一句話講得清楚的。陳希笑了一下,說,你要不想說就算了。羅家偉說,沒有,原因很簡單,其實就是兩個字:喜歡。陳希說,哦?還是因為看中了這個名利場?羅家偉聽了哈哈一笑,說,你這個人說話好痛快,我倒真是喜歡這種性格。陳希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我說話從來不給人留情麵,又說,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人都是吃著飯長大的,誰是神仙?羅家偉卻笑看著她,說,不過,這回你倒是說錯了,陳希抬眼看他,說怎麼?你不愛錢?那你一首歌賣八千幹什麼?羅家偉笑說,那是我大學裏做的事,你知道我進這家公司前在哪裏做事嗎?下海以前,我在中國銀行。陳希怔了一怔,遲疑著說,你不是在湖北上的大學嗎?那你怎麼會進中行?我認識一個北大畢業的經濟學碩士,最後都沒有進去。羅家偉笑說,什麼事,隻要你想辦法,總可以做到。陳希說,就像你不上課也照樣畢了業?羅家偉含笑點頭。陳希接著說,然後從湖北畢業分配到北京的中國銀行?羅家偉仍然點頭。陳希這下才有點心虛了,沒有料到他會有這樣的本事。又問,這可不是光靠錢就能辦到吧?羅家偉歎口氣,說也有一些父母的關係在裏麵就是了。陳希略微平衡了些,低著頭問道,那你出來做什麼,在銀行豈不是更好做事?羅家偉這才說道,我早說過,我進這家唱片公司,第一是因為這家公司沒人知道,第二是它可以放手讓我自己做點事,我並沒有打算在這裏常呆下去。陳希抹著杯沿,慢慢地問,你出來多久了?羅家偉說,我說過,剛進公司一個多月。陳希頓了一頓,說,那你離開銀行,你父母豈不著急?羅家偉笑說,他們為這事都快罵死我了——但是我還是決定出來做事。陳希笑了一下,喝著果茶說,好誌氣。羅家偉坦然道,不過,現在我的關係檔案都還在銀行,這也是依了我父母的意思。陳希說,哦,那也就是說,你還可以回去。羅家偉歎口氣說,有退路未必是好事啊。陳希說,這有什麼,識時務者為俊傑,給自己幾年時間,幹好了就不稀罕那一官半職了,幹得不好,就再回去,還可以照樣娶妻生子分房子。羅家偉喝著酒,沒有說話,卻知她說的句句是實話。
不一會兒菜上齊了,手機卻突然響了,陳希忙取出來,接了問,喂?是吳芸吧?那邊吳芸笑問,你在哪兒啊?打你家說你不在。陳希說,哦,和一個朋友在外麵吃飯。吳芸說,啊,都幾點了?還吃飯,陳希笑說,你什麼事兒啊?吳芸說,唉,沒什麼事兒,想你唄,給你打個電話,攪了你的飯局是吧?陳希笑說,去你的,又說,你怎麼還在公司?是在加班?吳芸說,不是,我在這裏打一點東西,本來想和你聊聊。陳希說,哦,那改天吧。吳芸便說,嗯,好久沒去吃肯德基了。陳希故意拖長了聲音說,哦,你是不是又有情況要跟我說了?吳芸笑,說沒有啊,我可隻惦記著吃雞啊。陳希笑說,那好,這周末吧,到時候你呼我一下。吳芸說,好,好,那就這樣,不打擾你吃夜宵了,好好吃吧你就,拜拜。陳希笑說,好,拜拜。關上電話,見羅家偉在那裏看著菜發愣,笑說,咦,你怎麼不吃?羅家偉一抬頭,笑說,聽你打電話——挺有意思。陳希夾了一根黃瓜條吃著,說怎麼了?羅家偉說,這是你的好朋友吧,說話的口氣明顯不一樣,陳希笑說,哦?是嗎?這是我很好的一個女朋友,我就拿她沒辦法,羅家偉聽了,就笑起來,說你也有沒辦法的時候。
這時候,電視裏的卡拉OK歌曲已經換作了一首很早流行的老歌,陳希忽然聽見,忙叫小姐說,麻煩你開大聲一點好嗎?小姐答應著去了。羅家偉說,怎麼,你想唱歌?陳希搖頭說,隻是愛聽而已,我這個人從來隻聽不唱。羅家偉見她聽歌,便點頭不語。曲聲漸大,絲一般軟軟地覆蓋了整個酒樓空寂的夜晚,再軟軟地進到人心裏去。陳希一言不發地聽著,盯著窗外的某處發呆,也全然不顧羅家偉如何了。羅家偉看她癡著的樣子,心下也就明白了八九分。一曲終了,陳希放下手,長長地舒了口氣,慢慢地端起杯子來喝果茶,濃密的絳色汁液滑過透明的杯體,再滑進她嘴裏去,似這夜色,涼涼地直落到心底。
靜了一會兒,羅家偉問,這首歌讓你想起什麼人了吧?陳希沒有否認,點點頭,說是。羅家偉說,你和他好了三年,怎麼會突然分開?陳希說,不是,其實,今年夏天的時候就已經分手了,隻不過,到最近我才接受這個事實。羅家偉靜了一會兒,很小心地考慮著下一句話,要怎樣才問出事情而又不至於傷到她,一會兒說,那其實,你到現在也還是沒有走出來,我知道女孩子,失戀絕對不是一兩個月可以緩過來的。陳希慢慢地搖頭說,但是,我已經忘記他了。
羅家偉說,你如果真的忘記了,怎麼又會想起來?陳希吸氣說,是已經忘了,隻不過是今天在這裏聽了這樣的一首歌。羅家偉想了想,說,你這麼想他,又怎麼會離開他?陳希低下頭,長歎說,不是我要離開他啊,是他要離開我。羅家偉盡量放慢說話的速度,輕聲說,為什麼?陳希搖頭說,我不知道——也許,是我不對吧,緣分這種東西,誰知道呢。
陳希抬頭看了一眼電視,已經換作了另外一首。零亂的音樂和情緒飄浮在明亮的燈光下,兩個人都沒有話。陳希端起杯來,又喝了一口,看著羅家偉說,嗯?在想什麼?羅家偉長歎了一聲,往後一靠說,其實我比你更發愁,陳希笑說,怎麼會,你的女朋友那麼漂亮。羅家偉淡淡一笑,說,她現在在武漢,你說我怎麼辦?陳希明白地點了點頭,說哦,她是還在上學嗎?羅家偉說,沒有,她已經工作了,護校畢業,才十九歲。陳希想了想,說,這有什麼,過兩年把她調過來就是了。羅家偉說,你以為調一個人到北京來這容易嗎?陳希說,我不知道,但是我想,隻要你愛她,總會有辦法。羅家偉說,其實我自己也很清楚,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再過一兩年,長大一點,就不是我的了。陳希笑說,怎麼會,你和她有多長時間了?羅家偉說,兩年,但是我們每年隻能見十天麵。陳希頓了一下,說,那我覺得,你應該特別珍惜,這樣的戀愛,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是很難做到的。羅家偉說,可我知道,她總有一天會離開我的。陳希說,不會的。羅家偉說,她在那裏,身邊也有很多好男孩追她。陳希說,所以這才更證明她愛你,羅家偉苦笑不語。
羅家偉忽然看了看表,像是在等什麼人的樣子。陳希起了疑,問道,你晚上是不是還有事?羅家偉說,不是,我剛才打電話約了一個哥兒們過來喝酒,時間已經過了,他還沒有到。陳希立刻緊張起來,說,你的哥兒們?羅家偉點頭說,是我一個極有交情的兄弟,我們平常經常在一起喝酒。陳希聽了,忽然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是什麼不對,一時卻又想不上來。
陳希問,現在幾點了?羅家偉說,十點二十。陳希驚說,這麼晚了?那我該回去了。羅家偉說,還早呢,著什麼急。陳希說,再晚我到家該幾點了,你慢慢吃吧,我要走了。正說著,一個人推門而入,看見他們,便走了過來。羅家偉說,他來了,當即介紹說,這就是我的兄弟,大明,這是陳希。陳希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大明坐下來,也點點頭沒有說話。陳希有些尷尬,當即便穿上外套拿了包說,那你們聊吧,我回去了。羅家偉說,你幹嗎這麼急著要走?陳希起身說,再晚就沒地鐵了,我得坐地鐵回家。羅家偉見狀,便也起身說,那你等等,我送你。陳希說,不必了,留他一個人在這裏多不好,羅家偉說,沒關係,我送你到地鐵口,陳希便不再堅持,對大明說了聲再見,便和羅家偉走出來。
乍一到深夜的風裏,陳希身上一凜。羅家偉說,冷不冷?陳希說,不冷,地鐵就在對麵,幾步就到了,你回去吧。羅家偉說,把你送到了我再回去。陳希想起來,突然一笑說,我的東西到現在也沒有買,商場已經都關門了。羅家偉也笑了,說,那就改天吧,反正還有的是時間。他這話裏有話,陳希沒有再問下去,羅家偉也沒有接著再說。
兩人走著,又過馬路,這一次,卻仿佛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路上的車也少了,兩人很自然地就走了過來。一路上,誰也沒提關於以後怎樣的話,然而兩人卻都知道,以後一定會再見麵,至於是怎樣的見法,誰也沒有去想,也沒有想到。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就像後來陳希和羅家偉斷了來往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種狀態,兩個人誰也沒有講關於以後怎樣的話,然而兩個人都知道,今後是一定不會再見麵了,即使偶然再遇到對方,那也是誰都不想發生的。愛情也好,生活也好,又有什麼是自己事先可以想到的呢?縱然是想到了,也並不能改變什麼,仍隻能是隨著它發生,再隨著它離去。幸福也好,痛苦也好,其實都沒有用,真實的生活原本就是無常的。隻是在這一天,陳希突然想到,再過一個多月就是年終了,那麼今年的聖誕,也許就會是和這個人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