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鑰匙嘩啦嘩啦響,鎖的貞節再一次被破壞。這個婊子,她在懸崖上,她在墜落。心奇怪地停止了跳動。多年以後,衛青再次體驗那種感覺,卻是在遊樂園的大蕩船上。她沒有抱住他,沒有借他的體溫來溫暖自己。門開了,是隔壁。隔音不佳的牆壁如收音機般顫出了另一側的世界。“五一”晚會的節目單;誰誰和誰誰好了又不好了;誰誰能保研……那些人在燈光下,而他們,在牆的陰影下,在想像中窺視的目光交彙的地方。
燈光終於填滿了那間陰暗的小屋。她理好自己的外衣,輕輕地哭泣。隔了茶幾,他握住了她的手腕,說:“這樣也好,不留一點痕跡地分開。沒什麼分不開的,你覺得離不開我不過是因為我們兩人在身體上付出太多,其實,換了另一個人也一樣。”
不知怎的她收了眼淚,以絕望得近乎冷靜的口氣說:“我哪點配不上你?”
他暴怒起來,她甚至聽到他骨節相撞發出的哢吧聲。她蜷縮在沙發的角落裏,讓燈罩的陰影遮住自己的臉,那是神話中的隱身術。她不是怕拳頭會落到自己身上,她怕他的怒氣會把自己的五髒六腑燒出千瘡百孔。
“你居然這樣說!你居然是這樣一種人!”
他說每一個字都像是嘔吐出了內髒的殘片。
衛青本以為一切都已結束,生命如被斬去一刀一般殘缺著,可沒關係,遲早會習慣的。但命運不這樣安排。
就在那個雨天,衛青盲目地坐在床上看窗外,其實她什麼也沒看見,她隻是找個地方來寄存視線。雨天,沒了黃昏的過渡,夜一下子就來了,路燈照亮的那球空間裏雨柱一根是一根的。有個人騎車來到路燈下,一隻腳支在地上。一開始他撐一把黑傘,衛青隻看見他的毛邊牛仔褲,後來他把傘拋在雨中,雨水淋濕他黑得燙人的鬈發。偶爾有人走過,拋一個詫異的眼神給他,他像個行為藝術家,在街頭沉默著繼續自己的演出。
一小時,或許更長,那人終於要謝幕了。他抬起頭,看了衛青的窗口一眼——或許是看別的窗子。他像狗一樣抖去全身水滴,跨上車準備離去。
“華楓——”衛青的狂叫衝出。
在雨中擁抱,泣不成聲地說“我愛你”。好了這麼久,這是她第一次說。樓上的窗口嵌著六雙眼睛,那就演給她們看好了。
她扳起他的頭,不顧一切地吮吸他的汁液。
衛青如醉酒者一般上樓,兩頰潮紅,雙目炯炯。她大聲說:“華楓是我的男朋友。我的。我們好了兩年多了,從高中起。”她喋喋不休地說他們的一切。旁人不知所措地立在那裏,漸漸借故溜走了,隻剩下姚歌還在她對麵。
“我再給你算一卦吧。”姚歌拿出一副紙牌,“缺了六張一樣算。”
衛青像是被人從夢中喚醒,愣了片刻,道:“不。”貓一般爬上自己的小床,她把簾子拉得嚴嚴實實。
後來。
後來雨就停了,豔紅的太陽出來後空氣變得潮熱。衛青換上藍灰的薄長裙,想,夏天來了。北方的春天永遠短得像冬天給夏天打了個招呼,等你能把它描述清時,它就過去了。衛青沉默著上完一上午的課,心裏充滿了痛苦的幸福。雨夜的擁抱恰如一個儀式:她把自己當做犧牲獻在了祭壇上,等著他拿刀來享用。
再後來,那件事就發生了。
中午衛青一個人拿了飯盒去打飯,姚歌就在她前麵,但她沒有打招呼。打完一份西紅柿炒蛋後她往外走,姚歌仍在她前麵,穿粉紅色連衣裙,令人眼睛痛地配了粉藍襯衣。長發紮起一小綹,係兩隻小鈴鐺。提早穿了涼鞋的腳單揀水窪踩,製造出一麵麵水扇。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橫在她麵前,她立住,身子仍扭來扭去,鈴鐺響成一片。
衛青看到了他,以她熟悉的方式將一條腿跨在自行車上。他離不開自行車,仿佛那是他的另一條腿。牛仔衣換成了襯衫和西褲,新剃過的頭發閃著青黑的光。他懷裏是初綻的九枝黑玫瑰,顏色如被毒汁染過。
衛青想有些傳統的表達方式真確切呀,“血往頭上湧”,沒錯,就是這樣的。她快步走過去,鮮紅的金黃的雪白的東西扣了下去。偏了一點,沒扣在那無血色的臉上。姚歌的嘴張了張,她叫了嗎?可為什麼沒聲音?據說某些鳥的叫聲人類聽不到,因其頻率超過了每秒二十萬次,超聲波。他的手揚了起來,落下的動作如同慢鏡頭,可她沒躲開,她撞到了一棵樹上,幾乎跌倒。
“好——”掌聲四起。
那天有許多人看到一個瘦高的女孩一路狂奔過S大,藍灰的連衣裙像一把銅劍劈開人群。長發飛舞,似隨時會離身而去。她的腳不分水窪泥漿亂踩一氣,裙子下擺濺滿泥點。最後她停在校門外,車流阻擋了腳步。她無家可歸。
她還有四十元錢。中午,一家小賣部裏幾乎沒人,紅色的電話機靜靜躺著。她一次次地撥錯號,最終,對了。她說:“請急呼五遍。”沒有回話,她一遍遍按重撥鍵,一遍遍說:“請急呼五遍、八遍、十遍。”小賣部老板,一個中年女人好奇地看著她。衛青抽出一張十元的給她,她縮到了裏屋,但視線仍穿過門粘在衛青身上。
衛青憶起了別的號碼,都是些男人的,相識於舞廳或別的場所。都是些三十左右的男人,沒錢,但總比學校裏那些剛學會打鳴的小公雞寬裕。老婆沒味又嫌小姐太貴,周末就來學校尋找新鮮的麵孔和所費無幾的浪漫。有的電話衛青打過一兩次,有的接過隨手就丟了,但她記性非凡,撥過的號碼即便背不出也記得它在鍵盤上的位置。或許有雲飄過,天色暗了下來,正午變做黃昏。衛青心裏充滿無家可歸的感覺。一隻流浪已久的貓,可它不是天生的野貓,隻要有人對它喚聲“咪咪”,它就會毫不猶豫地過去舔他的腳。她撥了五六個傳呼號,她想不管誰先回她就跟誰走。她害怕回宿舍,害怕見到任何有關的人。無論誰能為她提供暫時的避風港她就把自己隨便交給誰。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或許有點疼,還會怎麼樣呢?忽然間她有了種自虐的快感。
最後她又撥了一個號碼,卻不是舞廳裏認識的,圖書館報刊閱覽室的男老師。衛青常去那裏,久了,他總是借換卡機會說幾句話,或抓一把她的手。一日快閉館時,他忽然走到她身邊,低沉的聲音讓她感到了邪惡和危險。他說:“等會兒別走,有些過期雜誌,不入庫的,你可以帶幾本回去。”她還是留了下來,比避險本能更強的是冒險的欲望。
開始一切正常。舊刊物高高地堆在角落裏,蒙著灰塵和多少人的指紋。衛青的手指很快就黑了,書其實是很髒的。男老師的鼻息撲來時她猛然僵硬了身體。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你是個好姑娘,”他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好。”手指漸漸下滑,沿胸骨的柔軟處遊來遊去。她把剛淘出的兩本《收獲》緊緊抱在胸前。危險一旦降臨,反倒不如剛才恐慌了。她的腳尖無意中踢了一下,於是,煙塵四起,紙張的泥石流淹沒了他們的腳。
衛青跑出閱覽室,居然沒忘了那兩本《收獲》。閉館時間剛過,走廊裏黑黝黝一片。腳步聲蝙蝠一般飛來飛去。後來她在衣袋裏摸到一張小紙條,那組號碼應該是他的傳呼號。
衛青決定對誰也不說,可幾天後的夜晚,同學們閑閑地談起了他。說他換卡時必借機摸女孩子的手,說他常借整架機會在女生身後蹭來蹭去。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她用調笑的口氣把那事講了一遍,又加上一句:“下次再這樣我們就反調他——多吃豆子,放屁熏他。”
電話鈴響起時衛青打了個寒戰。一個陌生的聲音:誰呼19899?衛青說是朱先生嗎?說沒有朱先生,隻有馬先生。衛青說那可能是我記錯了,也許是19895吧。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喋喋不休地說了下去,說自己是在舞廳裏認識朱先生的,說自己丟了他的名片。那男人忽然來了興致,連問衛青在哪裏,做什麼,要不要到他那裏去。衛青扣死了電話。
也許是把她當雞了。老板的腦袋在門簾後探了一下,她也是。
電話鈴又響。是那個男老師。
他和她坐在一間名叫“那裏”的酒吧裏,陽光又起,但摻了水一般稀薄,一格一格鋪在黑漆桌麵上,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學校裏一棟似乎永遠不會竣工的教學樓。自衛青入學起,它就裸露著磚紅的骨骼,每一層上都布滿了黑洞洞的窗口。而今,兩年過去了,磚紅色變成了磚灰色,它依然是骨骼,滿是彈孔的嬰兒骨骼。它尚未誕生,卻已成為廢墟。
男老師為她點了炸薯條、立頓奶茶和火腿炒飯,自己麵前是一杯清茶。她沒想到自己胃口很好,把炒飯吃得一點不剩。男老師點燃一枝煙,同時開始說話。她以為他會講自己對她積累下的一點一滴的印象,可沒有。他隻說自己小時候住在西北,那裏風很大。
晚上七點,他說出去吧。不知何時雨又下來了。他從包裏拿出一件雨衣,兒童雨衣,猶豫一下,披在她肩上。他說你跟我走,不要太近啊。她漠然地點點頭。是去他家嗎?那件事就要發生了?她盡力不去想它。
可他把她帶到了圖書館後的花園裏,兩架樓梯螺旋式升至五樓,但一直廢棄沒用。轉角處有上一層平台擋著,淋不到雨,但地麵是濕的,像人頭發汗濕了的感覺。他把雨衣平鋪好,和她並肩坐下。他的手臂一扯,她便躺了下去。頭頂上是灰色的水泥板,一陣風來,雨絲小便一般淋在他們頭上。他說他夢到過她,一個人走在花叢裏,不知怎的給人種淒清的感覺。說完扭過她的身子,他們便麵對麵了。他吻她,她不抗拒也不迎合。經由他的舌頭品到自己嘴裏的奶味,她有點惡心。她想護住胸部,這個動作卻提醒了他,冰涼的手蛇一般遊進來,密密的寒栗暴了起來。當他用雙膝分開她的腿,整個兒壓在她身上時,極度的恐懼攥住了她。“不——”但此時抗拒已意味著挑逗。
呼機叫了起來。她迅速坐起,暗中亮起一團綠光。
“我兒子呼我回家吃飯。”他說。
那天夜晚衛青一個人在宿舍樓外的樹影裏站了很久。四樓左數第二個窗口,她的。她的嗎?窗內人影憧憧,那是她們的世界,電視裏的,隻能看,走不進的。
後來整個樓眨了幾下眼睛,滅了。衛青眼前一片黑暗。
最後她用剩下的三十塊錢打車到另一所學校讀研的一位老鄉那裏。她夢見自己回家,可母親又讓她回S大。夢中的她沒有家。
兩天後衛青回到宿舍,姚歌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同她打招呼。有次她們幾個女生在林陰道上並肩走,男老師騎車從後麵追上來,摸出幾張購書券拚命往她們手裏塞。一共八張,衛青寒著臉,一張沒要。她開始四處談戀愛,但沒有一次處到一個月以上。開始那些男孩總會被她的清秀與憂鬱吸引,但兩星期後就厭煩了。她不住地說他,像個接受精神分析療治的病人。漸漸地他的隱私,包括他是化名從臨省考過來的,在一個圈子內無人不知。
快放假時出了一件事:有人抓住他和一個女孩在學生會辦公室裏,黑著燈。他們衣服有些亂,但都還在身上。他解釋說在講鬼故事,黑燈為製造氣氛。本來沒什麼證據,給個處分也就過去了,可那個女孩是有男朋友的。他毫不費力地打聽到他的所有隱私。
他被開除了。
假期衛青沒有回家,說是為了做家教。宿舍裏人空了,她總是把收音機開得很響。一個晚上,將熄燈時有人在樓下喊她,熟悉的聲音。她下去,和他仍在圖書館前見麵。台階高且陡,淡白月亮照著,每一級都慘白如下了霜,冰冷膩滑。她的影子折了幾道,一級一級鋪下去,盡頭疊著另外一個,他的影子。他激烈地指責她,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他說他的一生都被她毀了,他母親的全部希望也被她毀了。她不敢走,不敢殘酷地扼斷他的宣泄。
終於他疲憊地喑啞了聲音。衛青一步步向宿舍走去,樓門已關閉多時。她怯怯地喊了聲“大爺”,聲音剛出來就被夜霧散掉了。她無望地立在那裏,午夜的風涼了起來,她徒勞地裹緊露肩上衣,風依然無孔不入地遊進去,滲入骨縫,又從骨縫裏往外冷。後來,她拖著步子走向小樹林,那兒有長椅。
他在等她,自行車車筐裏放著一件牛仔上衣:“去我租的房子吧。”
她搖頭。
“去吧。別咱倆談了兩年,連點紀念都不讓我留下。”她在長椅上蜷縮成一團,將長裙一直蓋到腳背。
他終於不再說話,沉默地坐到她身邊,扳過她的頭,枕到自己膝上。牛仔上衣裹著她,在她下麵,他的身體溫暖潮濕。那一刻衛青忽然認為性愛將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在黑暗中,在遺忘了世人的地方,他們可以輕鬆地拉下帷幕,一個隻能容兩人分享的世界悄然誕生。是的,兩個人,分享,共同的呼吸。
然而,當他的手指試探著伸向領口時,她粗暴地推開了他。那是一個不眠之夜。十二點之後的夜依然不會安靜,每小時都會有一兩輛自行車從林子外的路上駛過,“咣啷咣啷”的聲音響得怕人,仿佛是走在耳道中。秋蟲叫得很密,聽不出距離,像是整片林子都在叫。火車站的鍾聲遙遙地抵達他們的耳畔。十二下,連著三次的一下,兩下……那個夜晚是如此漫長,他們沒有任何東西來填補上一次鍾聲與下一次鍾聲之間的空白,淡黑的夜裏的空白。
後來她睡著了,將臉埋在他的兩膝之間。隔著單薄的衣褲,她的皮膚能感覺到他皮膚上每一毛孔中的呼吸。她呼吸著他的呼吸。她的睡眠中充滿了夢的碎片。有時是飄過腦海的一個念頭,有時是浮在眼前的一楨畫麵。她不去捕捉,由著它們雪片一般飛起又落下,淹沒自己和他。有時,他腿上的肌肉輕輕抽搐一下,她會驚醒,翻個身,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再落下。隨即夢神再次將她收留,如夜神將那些單單盛開在白天的花朵掩埋。
她醒來時,陽光已躲躲閃閃地在枝葉間跳動,樹林裏依舊一個人也沒有。一隻灰喜鵲非常響亮地叫了一聲。衛青像是突然發現自己睡在林子裏,駭叫著,一骨碌爬了起來。然而他沒動,他的表情呆如雕塑。衛青推了他一把,他的肌肉顫動著做出了反應。他終於開口,聲帶喑啞著:
“……被蚊子咬慘了。你睡著,我不敢動,趕都不能趕……上半夜蚊子還不算多,到了下半夜,它們又叫來了別的蚊子……”
她抱他起來,像以前做過的許多次一樣,小聲歡呼著:“抱起來了,抱起來了……”無數彩色的肥皂泡在他們身邊飛舞,每一隻上麵都流動著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色彩,每一隻上都映著一座宮殿。然而,在幾秒鍾內,它們劈劈啪啪全碎了,空氣中彌漫著膩滑的水霧。
她回到宿舍,臨走時忘了關的收音機仍開著,一個嚴肅的女聲報著新聞。她爬上床,本想把它關上,可不知怎的,卻放大了音量,借著那新聞的掩護,突然地,撕心裂肺般哭了起來。
她想起自己最終仍忘了問他一句話,一個沒必要知道答案的問題:“真的愛過我嗎?”
後來,雨又下起來啦。
衛青撐著一把紅傘出去。
她把傘遮住眼睛來看。可是,雨中一片空白。
大理之愛
郭小櫓
他在這條街上走來走去。街道細長,太陽的影子,幹脆利落地透過白族人家的瓦簷,照耀在他身上。他從街道的南頭逛到北頭,再從北頭逛回到南頭。一天之中,他把太陽扛在肩上,像一條蛇,肚皮貼著溫濕的地麵,慢慢地蠕動。
當他走到北頭,地勢漸高,抬頭就看見了裹在雲霧裏的蒼山。當他走到南頭,地勢落下去,一直落到銀色的洱海。大理古城,他已經住了四年。對於這個住在大理的男人來說,蒼山是他的後院,洱海是他的前門。而他自己,隻不過一直是在院子裏轉來轉去,聽鳥的聲音,水的流動。他四年來,從未出這道院門。
他叫艾茲拉,他來自耶路撒冷北部的特拉維夫·耶法市。他個子高大,麵容友善,嘴角有一顆顯而易見的痣,這使得人們很容易就記住他的樣子。人人都說他是猶太人。人們還傳說他在軍隊裏殺過人,殺的可能是巴勒斯坦人,但也有人說那種殺人隻是緣於兩個民族之間的衝突。這些說法流傳在大理古城的小酒吧裏,流傳在無所事事的下午的酒杯裏。但當人們從酒杯的邊沿抬起頭來,很快就忘記了他的背景,在這個地方,在這片山水之間,人的背景一點兒也不重要,活著,看山,看水,才是最重要的。
艾茲拉,四年來,他熟知這個地方的任何一條小巷,小巷裏的任何一個水井的位置,而且,哪家的菌子最新鮮,哪家的過橋米線好,哪家的沙鍋魚熬得鮮,哪家隻賣瀾滄江啤酒,哪家隻有大理啤酒,他都一清二楚。他不禁忌什麼,有時他吃豬肉,他也吃魚,但他並不在每一頓飯前祈禱,他從不祈禱,他就像是一個沒有曆史的人。
四年來,他住在博愛路的一家叫四季客棧的旅舍裏,旅舍很幹淨,很漂亮,住了一些外國遊客。旅舍的樣子,是四四方方的一個大四合院,房子是兩層樓的白族民居建築,地板是木頭的,牆壁是白色的,青瓦屋頂的飛簷高高地挑出去,卻沒有刻意的雕梁畫棟。進院子門有一白色的照壁,有太陽和月光的日子,院門前的竹葉和竹枝總把纖秀的影子投在照壁上,就像是鄭板橋的水墨畫,風一吹,太陽一移,竹葉的投影也變了圖案。在院子中間的白果樹下,種滿了茶花、杜鵑和蘭花,幾隻山雀被客棧的主人逮在籠子裏,常年地掛在樹下,看起來有點可憐,可客人因此而一天到晚能聽到鳥叫聲,倒不是個壞事。艾茲拉住在二樓的一個單人房間,三十塊錢一天,艾茲拉從來沒搬過,由於他住得太久,客棧老板主動把他的房價降到十五塊,十五塊一天有山有水的好日子,對於艾茲拉來說,簡直是在天堂,難怪他不想回國。他的房間雖小,可房間外有一個長長的回廊,回廊也是陽台,回廊上擺著桌子椅子,可以在回廊上喝茶,看書,看樓下院子裏的風景,看客棧的老板端著冰咖啡匆匆地在院子裏穿梭,看老板的兒子無所事事地蹬在一輛摩托車上看天,看雲。所以,艾茲拉不在古城裏轉悠的時候,他多半是呆在客棧二樓的回廊上,讀書,發呆,和客棧老板聊天,或是不做聲地想著誰也不知道的心事。
可是,艾茲拉是怎麼來的中國呢?
或許,他並無特別之處,他隻是個在國際機場購買LONE-LY PLANET的中國篇然後放進旅遊背包裏的普通遊客,書裏寫到中國有這麼個地方,他就來了,來了後,他住在旅遊書裏所介紹的幹淨舒服的民居旅館裏,恰巧這是一個平靜祥和的小城,所以即使他離家十萬八千裏,他也沒冒什麼險,沒吃什麼苦頭。是的,或許他真是沒什麼特別之處。
可是,也許,他是一個頭腦發熱的瘋子,他毫無邏輯,他也不管東西南北,他來到這兒,在這個沒有一個當地人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希伯來語的地方住了下來。他與當地人說普通話,與洱海邊上的老人家說大理白話,與外來的遊客說英文,他有時甚至放棄了用希伯來語想心事,或許,他真是一個不平凡的人,他肯定有他特別的地方。
讓我們繼續來想像,艾茲拉為什麼來中國呢?
大理,艾茲拉是在以色列的一本中國曆史書裏念到的。他念到關於大理的一段曆史,說這兒曾經是一個叫南昭的王國,南昭王皮羅閣統一了六昭,所建立起的山水大業。那個時候,漢族在中原地區建立了宋王朝,於是,南昭和宋朝南北稱霸。可是,後來,大理國消失了,被南下的元朝所占據了。艾茲拉站在以色列的土地上,打開大理的地圖,有山,有海,山叫蒼山,海叫洱海。山像以色列的錫安山,海像以色列的死海。艾茲拉看著古代大理國的地圖,心想著這一切都不再屬於那個消逝了的古國,正如他的猶太王國,被古羅馬人驅散了,人們遠走他鄉,家園從此成為一張古地圖。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艾茲拉對自己說,我要去中國,不是中國的中原,我要去大理,大理古城。
他就來了,放下背包,他就在客棧裏住了下來,他不再像別人歐洲遊客一樣,住個兩天,背起包就走。他住下來,日子竟過得比在自己的國家還要快,他一住四年多了,他把四季客棧當成他的中國的家,他甚至準備在這個地方買一輛摩托車,這樣,他不用花三四個小時騎腳踏車到湖邊去。他開始琢磨把停在客棧裏的腳踏車賣掉,那輛腳踏車,是四年前他在大理下關的百貨公司買的,三百五十塊錢,是他在大理的日子裏買過的最貴的東西。
他有點想念他高中時期打籃球的日子,他是職業籃球隊的,他那麼高大,他曾經可以是邁克爾·喬丹,可是,他那個國家,什麼時候,能成為一個有籃球明星的國家呢?後來,他高中畢了業,他按照國家的命令服兵役。三年後退了役,他交了個女朋友,女朋友不喜歡草木皆兵的以色列,她更不喜歡巴勒斯坦人。她跑到了南非,他曾經追去過一回南非,可他有著烏黑鬈發深眼眶的女朋友,站在南非的街頭,大聲地說,她不回去那個國家。他說,那也好,不回就不回,反正,人總是要離開他原來的地方,人總是要走的。他女朋友就說,對,你說得對,所以呢?所以,他就回來了,回到以色列,他在一家公司上班,在特拉維夫買了個房子。再後來呢?他來了中國,中國大理。
可他是怎麼碰到那個女孩的呢?那個叫小馬的女孩。
那是艾茲拉住在四季客棧的第二年夏天了,早上的時候,他騎著他的腳踏車,從古城出來,沿著稻田,一路下坡,經過那些稀稀落落的白族人家們,他一直騎到洱海邊上。他沿著洱海的湖東邊,一直騎,地勢又上去了,他騎到雞足山的腳下。他在雞足山腳下喝了兩瓶礦泉水,抬頭看了看雞足山上若隱若現的寺廟,然後他原路返回。這樣回到博愛路的客棧時,整好花了三個小時。三個小時,有些累了,他下到院子的公共浴室裏洗了個澡,跟客棧的老板要了杯涼的普洱茶,然後回到房間,躺下來休息。
他躺在那張看起來不足兩米長的單人床上,他的身體顯得那麼巨大,他似乎睡著了,像一頭冬眠的熊,可他又清醒地知道他在睡夢中想念女人。不是具體的某一個女人,而是抽象的女人。他很久沒有女人了。到大理之後,他隻是在剛到的第一個月裏有過一個女人,可能是個遊客,他都記不起她的具體模樣,總之是個還年輕的女人。她也住在客棧裏,晚上的時候,他們在公共陽台上碰見了,他在晾衣服,她正無所事事地靠在陽台上,打量樓下的院子,手裏舉著一瓶啤酒。一個寂寞的人,女人,單身的,舉著一瓶啤酒,艾茲拉心裏想,她是不是跟他一樣的那種人呢?果然,他們就很自然地說起話來了,在那個陽台上,他們說得漫無邊際,最後,那個女人進了他的房間,他們繼續說話,然後他們躺在了一起,是艾茲拉關的燈,小小的單人床上,他們彼此安慰,彼此需求,彼此進入,他們不再關心對方是誰,夜晚變得從未有過的溫暖。可來得快,去得也快,句號也在那個晚上劃上了。第二天,女人起來,整理行李,她走了。女人走了後,那個上午,艾茲拉一個人躺在床上,聽著院子裏白果樹下的鳥叫,他心想,是有什麼東西遠離了他以前的生活,是有什麼東西使得他對這個世界越來越陌生起來,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住在了中國,中國一個古老的小城,這個地方,與他的以色列,與他的希伯來,是毫無關係的。他把自己拋棄在這個地方,這個平靜的、慵懶的、美麗的、自我放縱的地方。上帝不再關心亞伯拉罕,亞伯拉罕不再是上帝的選民。
艾茲拉恍惚地想著三四年前的事,三四年前那個不知名的女人給予他的一夜的溫暖,他迷迷糊糊地醒來了,窗外有拖鞋踢踏的聲音,啪,啪,啪……聲音漸漸靠近,踢踏聲越來越響,他睜開眼看了一眼窗外,白果樹的枝杈挑在外頭,午後的太陽躲在樹葉間放散著熱量。一個頭發濕漉漉的,還滴著水的女孩經過窗口,她胳膊上搭著條浴巾,手裏提著一個裝了洗漱用品的塑料袋,然後她在他的隔壁停下,開門。
那個穿拖鞋的女孩有一頭茂密的長頭發,像下雨的黑森林。艾茲拉這麼想著,起身來,坐在床沿開始發呆。今天他隻有一個問題,就是剩下來的半天去哪兒打發。
忽然,他聽見拖鞋聲轉回到他門口,然後,有人敲門。
他光著腳開了門,是那個頭發淌水的女孩。
女孩兩臂拽著門欄,像個長臂猿,她開口道:“你有吹風機嗎?”
“吹風機?”艾茲拉愣了幾秒鍾,似乎剛剛從午睡中醒來,他忙點頭,“有,有的。”
女孩走了進來,艾茲拉看看床頭櫃,那兒擺著本英漢大字典。
艾茲拉拿起那本英漢大字典,用兩手捧著,一邊吹著氣,一邊在女孩頭上扇著風。
字典的紙頁翻起來,啪啦啪啦地響著,女孩大聲地笑了。這就是他們第一次認識的場景。
小馬說,她姓馬,但也可以叫她瑪麗。
那個叫小馬的女孩,她說她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大學四年級,這個夏天畢業了。在小馬房間的桌子上有一本速寫本,有一堆粗細不同的繪圖鉛筆。可她沒帶什麼畫具。後來,艾茲拉發現她也很少畫畫,往往在街頭坐下來,剛鋪開紙,她就開始發呆,然後她就會點一杯什麼東西,奶昔或者是檸檬茶,跟他一樣,坐在街頭的椅子上,打量著過往的挑夫和小販,神情莊重卻是無所事事。
小馬真不像是畫畫的,因為她本身就是一幅畫,連背景都畫好了。
那天,小馬過來要吹風機,他跟她就認識了。接下來的故事,是跟一首歌有關的。
那本英漢大字典被放回床頭櫃後,女孩走出艾茲拉的房間,站在陽台上,用兩手擰幹頭發,就像擰一塊濕布一樣。很快,木地板上滲出一大片水漬來。完了,她就在回廊上坐了下來,竟然吹起口哨來。
他從房間裏走出來,想跟她說點什麼。可是她吹口哨好像一直不換氣,她存心要吹完一首歌,雖然他不知道那是一首什麼歌,他隻好耐心地在邊上溜達,等她歇下來,換口氣,他能插一句話進去。這時,老板在樓下的小客廳裏放了張CD,音樂聲蠻響,傳到樓上來了。女孩馬上不吹了,側耳聽著音樂。
是莫文蔚的歌:“愛情真偉大,沒有時差,天天找電話,愛情真偉大,不用抵押,你沒有存款,也可以刷卡,愛情真偉大,沒有辦法,王子與青蛙,一樣瀟灑……”
女孩自顧自笑了起來。
這一來,艾茲拉憋不住了,他皺著眉:“為什麼?”
“那個歌,歌詞很好笑。”
艾茲拉探頭聽了聽,樓下的老板卻馬上把音量關小了,這下,聽不見什麼聲了。
艾茲拉有點懊喪。
“不喜歡。”艾茲拉說,“這也算歌啊。”
“我喜歡。”女孩一本正經地說。
艾茲拉不說話,從房間裏拿出一本LONELY PLANET,坐在她對麵。
艾茲拉說:“我早上騎車去了那個山,很遠。”
女孩說:“哪個山?蒼山?”
“不是,叫雞足山。”艾茲拉從書裏翻出個皺巴巴的紙片,打開了,是一張小小的地圖,大理的地圖,他自己用鋼筆畫的。
他指著北邊的山:“就是這座山。”
“我沒去過。”女孩說。
“你從哪兒來?”艾茲拉好奇地問。
“北京。”女孩看看陽台下的院子,那個老板正在白果樹下忙活,剪枝葉、拔雜草什麼的。
女孩站起來,把身子掛在陽台的欄杆上,探出頭去,叫了聲:“老板——”然後她回過頭問艾茲拉,“要兩個冰咖啡怎麼樣?”
“好。”
女孩又探出頭:“嗨,老板,兩個冰咖啡。”
老板在院子裏應了一聲。
女孩把身子探回來,坐下,看著他:“那你呢?”
“我什麼?”
“從哪兒來啊?”
“哦,以色列。”
“以色列?那麼奇怪的地方!”
“是嗎?中國比以色列更奇怪。”
“你不喜歡中國啊?”
“不,我喜歡。也不是,我不知道中國什麼樣。”
“你現在就在中國啊。”
“可是,我就在這個地方呆著,就在大理,我沒去過中國別的地方。所以,我不了解你們國家。”
“你了解,你至少知道毛主席什麼的,還有萬裏長城什麼的,還有唐朝啊秦始皇啊兵馬俑什麼的。”
艾茲拉點點頭。
“可我就不知道你們國家主席是誰,從曆史到現在,一個都不知道。還有,我不知道你們國家的人是穿長袍呢,像阿拉伯人一樣包頭巾呢,還是就像你一樣什麼特點都沒有。”
“我有特點,你看,我這兒有顆痣。”艾茲拉指著嘴角上那顆黑痣,“我死在街頭的時候,有人會認出我來。”
“嗯,那倒是。”女孩仔細看了看那顆痣,“可是,以色列人全長痣嗎?”
艾茲拉笑了。
“我的意思是說,我從來沒有念過一篇以色列的東西,小說,或是看過一場以色列的電影。”
“是嗎?我敢肯定,其實你念過。”
“你怎麼知道?”女孩很懷疑地看著他。
“肯定的,猶太人寫的小說,猶太人拍的電影,當然他們不一定住以色列。”
女孩想了想,似乎把大腦庫的知識搜尋了一遍,最後還是漠然地搖搖頭。
“那你們國家有沒有人得過諾貝爾?”女孩終於想到一個世界性的東西。
“諾貝爾?我們不關心諾貝爾。”
艾茲拉想了想:“我給你念一首詩,看你有沒有聽說過。”
女孩的神情似笑非笑。
他隨口就念了出來:“我們已經在世界各地漂泊了兩千年,這是我們最大的不幸……”
他停了。
“還有呢?”女孩等著。
“沒有了。這是最著名的兩句。”艾茲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