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這麼短的詩?不像詩嘛。”
“對,不是詩,是一本叫《猶太國》的書裏的一句話。”
“我們已經漂泊了兩千年……”女孩重複著那句詩,“我們有五千年,可是我們沒漂泊。”
“是啊,你們比我們幸運多了,我們才剛有以色列國呢。”
……
女孩陷入了沉思,這個話題顯然是過於沉重了,年輕的她還無法進入這個話題,她不再問什麼,隻是把眼睛投到院子裏那兩個打乒乓球的歐洲父子身上。他們打得不錯,非常快樂,仿佛整個夏天,這對歐洲父子坐飛機來到大理,就是為了打乒乓球。
“那你知道哥倫布嗎?”艾茲拉終於想出一個名字來。
“發現新大陸的那個嗎?”
“嗨,你知道他。”艾茲拉高興地說,“他就是猶太人。”
“還有誰呢?”女孩開始感興趣。
“還有……卡夫卡!作家。”
“沒念過,”女孩,“但是聽說過。”
“還有弗洛伊德。”
“怎麼都是那麼怪的人啊?”
“我也是。”艾茲拉說。
女孩笑了:“你是挺奇怪的。”
“還有一個比我更奇怪的猶太人,不,不是一個,是兩個。”艾茲拉說。
“誰?”
“馬克思”
“還有誰?”
“耶穌。”
這時候老板把兩杯冰咖啡端了上來,沒說什麼,很知趣地走了。小馬啜了一口咖啡,等老板下了樓,她笑開了:“現在我知道你們猶太人了。”
她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忍不住要繼續問些什麼。
她說:“以色列離中國有多遠?”
他說:“你有地圖嗎?”
她說:“我隻有中國地圖,沒有世界地圖。”
他說:“那我給你畫吧,我畫在這張飛機票上。”
他從LONELY PLANET書裏翻出夾著的一張飛機票,女孩給了他一枝繪圖鉛筆。
他畫著:“這兒是紅海,這兒是地中海。”
紅海是瘦長的,地中海是橢圓形的。
他繼續畫:“這兒是以色列,這兒是約旦河,中國在這兒,這兒是北京,可是我們不能直接在伊拉克、沙特阿拉伯或是伊朗的天上飛,我們要繞道飛,從海洋上空飛過,才能到達北京。”
“為什麼?”
“我說過了,因為我們不能直接在他們天空上飛。”
“為什麼不能直接在他們天空上飛?”
“因為他們不讓我們從他們國家的天上飛。”
“為什麼不讓?”
“因為我們的鄰居總是跟我們吵架。”
女孩不再問了。事實上,她放棄了對這個問題的追問。
“可是你們不用。如果你從北京飛來耶路撒冷,你可以直接從他們國家的上空飛。很快就到了,不到六個小時。”艾茲拉馬上友好地補充道。
女孩點點頭:“是很快啊,六個小時,我還以為我們隔著很遠呢!”
艾茲拉靜靜地看著她。
“可是,我有什麼理由去以色列呢?我根本不認識一個人。”
女孩看了看畫在飛機票上的地圖,淡然地說。
第二天早上,他們在陽台上又碰著了,他們互相打著招呼,很親切。女孩高興地建議他們一起在樓下的院子裏吃個早餐。
他點了個蘑菇煎蛋。她隻要了杯香蕉奶昔。
蘑菇煎蛋做得非常鹹,還有一點辣味,廚師顯然把西餐做成雲南菜了。艾茲拉皺皺眉,還是全部吃了下去。
小馬說:“我們今天一起出去吧。”
艾茲拉說:“那要不要一起去山上?”
“哪個山?”女孩總是這麼問問題。
“你知道哪個山?”男的反問到。
“我隻知道蒼山。”女孩嘬著奶昔,發出很大的聲響。
“那就去蒼山。”
從古城裏到山邊,還有一段距離,因為一直是上坡路,腳踏車上不去,所以他們就要了個馬車,五塊錢。馬車披著紅緞子,車篷子上也罩著紅緞子。車夫坐在前頭吆喝著,遠遠看去,他們倆就像是新郎倌和新娘子。艾茲拉是不在意的,而小馬卻感覺有點不自在。
出了古城牆,馬車開始上坡,一翹一翹的,顛得很。女孩抓著馬車的鐵欄杆,說她的心都快被顛出來了。到了山腳下,他們下了馬車,沒有用索道,山雖然很高,可他們一點兒都不著急,隻要不下雨,慢慢地往上爬,爬到哪兒算哪兒。女孩說,她可不要爬到山頂,幾千米高的,一是她肯定會累死在山頂,二是看看山頂濃得化不開的霧,那兒肯定下著雨,而且說不定還有積雪。艾茲拉抬頭看看山尖,確實是,女孩說得沒錯。他們就這樣開始往山上走,女孩很快就開始呼哧呼哧喘氣了,像剛才他們坐的馬一樣。
兩個人一前一後,往無限高遠的山上攀登,不時,彎彎曲曲的溪流,從山上流下來,出現在他們身邊,可不一會兒,那窄窄的溪流又隱沒在岩石和樹影中,找不著了。抬頭,一直能看見頭頂巨大的索道纜車,三三兩兩的遊客坐在纜車上,慢慢地往高空延伸。
女孩說:“纜車最可怕了。”
艾茲拉說:“怎麼可怕?那是最安全的,沒聽說過死過人。”
女孩說:“有恐高症的人會在纜車上發現自己有恐高症,沒恐高症的人會生出恐高症來。”
艾茲拉說:“有那麼可怕嗎?”
女孩說:“你看,三四千米高的山,你一個人坐在中間,上麵是天空,下麵也是天空,你被綁在一根線上,你的生命全靠那根線,就像你躺在醫院裏靠一根輸氧管活著,多可怕啊。”
女孩說這番話時,艾茲拉正抬頭凝視著纜車上的一個老人,老人正坐在大約兩千五百米的高空,身影渺小,像一粒浮塵一樣懸掛在一個無所依附的世界裏。
艾茲拉說:“你說得對。”
蒼山的山腰裏,鬆樹間堆滿了建築考究的墳墓,有的刷著白漆,有的砌大理石,墳墓上刻著不相識的人名。鬆林,在落山風中,像海浪一樣搖曳起來。整個世界隻剩下兩個無所目的地消磨生命的人。
她走在前頭,她的臀部圓圓的,挺立在他眼前。風吹過來,她背過手,緊緊地捂住將要掀起的裙子。
艾茲拉走在後麵,看著她豐滿結實的臀部,他覺得她的裙子裏藏著一種期待,而這種期待,被雙方壓抑著,他覺得他已經被她打敗了。
快到山頂時,他們筋疲力盡,他和她坐下來,不再攀向被白霧所盤繞的山頂,四周不再是夏天的特征,他們看著山腳不遠處的洱海。湖麵閃耀著白色的波光,崇聖寺三塔,默默地站立在綠色的樹叢裏,整個大理靜悄悄的,像是個無人的古城。
坐了大約一個小時,天色暗下來了,他們手挽著手,下了山。
他們走回客棧,跟老板打過招呼,然後一起上樓梯,走到各自房間門口。
他回過頭來說:“要不要洗個澡,然後一起去吃飯?”
她笑笑,點點頭。
等艾茲拉從浴室出來,上了樓梯,走進自己房門口,他看見小馬已經在自己的房間裏,正用浴巾擦頭發,她的浴衣完全被頭發滴濕了。她顯得非常性感,這種性感使他心神不寧,他佯裝沒看見她,推開自己的房門。
她鎖上自己的房門,走進他的房間的時候,他正套上他的牛仔褲,他的上身還光著。
她說:“走吧,要不要去雪月餐廳?”
“菌子炒得特別好的那家?”
她笑了,點點頭。
他沒再說什麼,隻是一直看她。
她穿著一條緊身的黑裙子,脖子上的紐扣很高,幾乎把她的脖頸圍了起來。她沒穿胸罩,胸前突兀出來兩個小圓點,像兩粒紐扣。當她微微移動身體的時候,可以看見她的臀部離開了她背部的線條,柔和地翹起來,像一匹馬一樣。
她被一團神秘的黑色所包裹,黑色裏麵燃燒著紅色的欲望。
他看著她,一動不動。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她躲避著他的眼睛,而她胸前的乳頭,卻像兩顆待摘的葡萄,堅挺起來。
他們互相注視著,不說話。
忽然,他說:“你的腰間要是有一條細細的腰帶,會更好看。”
她笑笑地:“為什麼?”
“因為你的身體。”他看著她,兩隻手圍攏起來,劃了一個像花瓶一樣的曲線。
他依然看著她,卻不再看她的身體,他隻是看著她的眼睛。而女孩,視線落在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寬厚,多褶,似乎是溫柔的。她的視線再移到他的胸脯,接著,她直接地把目光落在他的下身。
她看到他的褲子完全隆了起來,像是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她所看到的景象,像傳感一樣,帶著火熱的溫度,迅速傳遞到她的下身,她感到一種難以遏製的焦渴……
她為自己的欲望羞恥不已,卻又渴望飛蛾撲火。
他坐在床沿上,把頭靠在床頭。他說:“你過來,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說:“什麼?”
她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她的手撫摩著他仍然沒穿衣服的上身,他的皮膚很燙。他拉過她的手,繼而吻她的手背。
他緊緊地抱住她,她的身體柔軟無比,他吻她,狠狠地,饑餓地吻她……終於脫去她的衣服。
他脫去牛仔褲,還有裏麵的一條三角內褲。他很健壯。
現在,他們倆都不去吃飯了。那些從山澗裏新摘下來的菌子,雞縱,幹巴菌,那些帶著泥土和雨水的野菌,將被點綴著紅辣椒和綠蔥段,熱氣騰騰地端出來,放在漆著紅茶花的大圓桌上,被別的客人所享用。
現在,他們倆完全裸露著,反倒都平靜下來了。
女孩注視著他的下身,有一種驚訝的表情。
她遲疑著,心中有一些陌生的恐懼,她低下頭看它,她覺得更為陌生,也許,可以說那是一種陌生的性感。
她俯下身子的時候,她的頭發掉下來,掩蓋住了她的神情,他笑了:“你像是在研究它。”
“是的。”
“哦,對,我們每個男人,出生時,都是割掉一小塊包皮的。”
她驚訝極了:“不疼嗎?”
“疼,可那個時候太小了。剛出生,才八天,忘記那種疼了。”
“會有一個傷疤嗎?”她抬起頭來。
“不,沒有傷疤。這隻是個印記。”
“印記?”
“對,是我們人與神之間的一個立約。”
“立什麼約呢?”
“說明從此以後,我們是絕對服從神的意誌的。”
“那你會顧忌什麼嗎?”
“我?我身體受割禮了,但心還沒受割禮。”
她笑了。
“所以,耶和華說:我要刑罰一切受過割禮,心卻未受割禮的,就是埃及,猶大,以東,亞捫人,摩押人和一切住在曠野的人。因為列國人都沒有受割禮,以色列人心中也沒有受割禮。”
她不懂,她隻是聽他說,忽然有一種罪孽感。
他撫摩著她光滑的皮膚:“所以,我不要受懲罰,我就跑出來了。”
他不再說話,他緊緊地抱住她光滑赤裸的身體。她不再克製什麼,她忘記了在這之前的一種矜持,一種羞恥,現在,她渴望到達一種黑暗的虛無,在那種無邊無際的虛無裏,她感到一種難以言盡的解放。
他們倆在那張狹小的單人床上,女孩的身體弱小,她被那個巨大的男人所壓迫著,她的手緊緊地拽住床板,床板撞擊著牆壁,大聲地撞擊著,隔壁剛剛搬進來的老年遊客,正在大聲地交談著什麼。當這些音響在牆壁兩側相互撞擊的時候,他們,那些說粵語的老年遊客們,也敲打著牆壁,砰,砰,砰,似乎在向他們示威。
剛才的聲音漸漸消失了,隔壁不再有人的說話聲。他們平靜地躺著,汗水,漸漸在他們的皮膚上蒸發了。女孩光著身子起來,打開窗戶,好讓涼風進來。這時,艾茲拉看見女孩躺過的床單上,有一小塊血跡。他很驚訝,可不敢說什麼。當女孩回到床上,她開口說起話來。
“你多大了?”
“三十五歲。”
“你呢?”
“二十三歲。”
“我二十三歲時,正好在以色列服兵役,跟我大學的女朋友分了手。”
“那你怎麼還沒結婚呢?”
“結婚!你覺得一個人能一輩子使另外一個人每天都快樂嗎?”
“不能。”
“所以,那為什麼要結婚呢?”
“那你把結婚的意義看得太嚴重了,結婚的意義沒那麼莊嚴,結婚的意義就是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有另外一個人能陪他。兩個人一起活到老總比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到老好。”
艾茲拉認真地聽著,想了想,不禁點點頭:“你說得有道理。”
可艾茲拉不禁又問道:“你不是才二十三歲嗎?”
“對啊,怎麼了?”
“沒怎麼,就覺得其實你不小。”
“我本來就不小。”
“二十三歲,女人最新鮮的時候。”
“其實我挺老的了,我等了十年了!”
“等什麼?”
“等你。等跟你做愛,你是我第一次做愛的人。”
“……”
“我從十三歲就想過跟男人做愛了,我記得很清楚的,那是我小學五年級,晚上我做夢,夢見跟一個很漂亮的男人做愛,可實際上我一直不敢,我膽小得很。現在,你看,我一個人來到這個地方,我終於跟我喜歡的男人做愛了,十年來,第一次。”
艾茲拉驚訝地撫摩著女孩豐滿的身體,跌坐在床沿。
有一天清晨,當他們各自從對方的臂彎中醒來,他們聽見外麵在下雨,天陰沉沉的,空氣潮濕而黏稠,是那種典型的南方雨季的天氣。他們決定不再出門,這些大理的街道,小巷,山角,村野,無論是哪兒,小馬和艾茲拉的腳步,似乎都已經將它們踏遍了,這座小城已經無處可去,呆在旅館裏,呆在他們各自的身體旁,是他們惟一的去處。
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互相擁抱著,時空凝結在窗外。能聽見客棧的服務員在外麵的走廊上擦窗戶,院子裏不再有鳥叫,可能被老板拎到屋子裏去了,隔壁,也不再有遊客的嘈雜聲。
忽然,一種絕望,向小馬襲來。
這兩個人的關係,像大理雨季的雨一樣,下在蒼山四千米高的山巔,雨凝滯成冰冷的雪,沒有任何融化的可能。
小馬從艾茲拉的臂彎中掙脫出來,她有一種想毀滅掉什麼的欲望,她必須做一些什麼,來打破這種像死亡一樣的平靜。
小馬說:“你是個沒有愛情的人。”
艾茲拉突兀地轉過頭來,很近地看著小馬的臉,這樣,小馬的眼睛直接地落在艾茲拉嘴角那顆黑痣上。
艾茲拉說:“為什麼?”
小馬想了想,說:“我覺得我們之間就是做愛,但是沒有愛。”
艾茲拉說:“我不這麼覺得。”
小馬說:“那你覺得你是愛我才跟我做愛嗎?”
艾茲拉說:“對,我喜歡你,才跟你做愛。”
小馬說:“你喜歡我,對,你沒有愛,我們之間沒有愛,我也沒有,我根本不認識你,我根本不知道你從哪兒來,我根本不知道你以前是怎麼活著的,你就像我在街上碰到的一個人,一個路人。”
艾茲拉不再說什麼。
可是小馬的神情非常堅決,仿佛她已經認定了,身邊的這個男人不會把愛給別人。
艾茲拉沉默了一會兒,他竟然承認了:“是,其實你說得對,我是個——沒有愛情的人,我從來不準備愛上別人。”
聽到這些話,小馬的心被刺痛了,她離開他的身體,坐了起來,她顯得非常失望。一種深刻的失望。
夏天到了盡頭,八月三十日,小馬的汽車票是從大理到昆明,然後從昆明坐飛機回北京。汽車票是客棧的老板從樓下送上來的。那天早晨,艾茲拉一直把身子靠在小馬房間的門梁邊,看著她收拾東西。艾茲拉,他什麼都不想做。
忽然,艾茲拉說:“小馬,我給你留一個電話吧。”
小馬說:“哪兒的電話?這兒的,還是以色列的?”
艾茲拉怔了一下,對啊,哪兒的電話?他不是一直住在這兒嗎?
“還是以色列的吧。”他想了想說。
小馬遞過來一本記事本:“寫在這兒。”
艾茲拉寫下一長串的電話:“那你什麼時候會回來?”
“回大理嗎?”
“對。”
“不知道。其實,我想不大有可能回這兒來了,我不會像你一樣,住在這兒,四年,像大理街頭的一條蟲子,爬不出去。”
小馬說完,看都不看那個電話號碼,直接把記事本放進旅行包裏。
八月三十日下午三點,四季客棧二樓,緊挨著艾茲拉房間的隔壁客房,空了。
艾茲拉從汽車站回來的時候,他又一次地經過了洋人街,然後是博愛路,街旁的賣紮染布的攤販,開比薩餅店的老板,還有那家炒菌子炒得很好的雪月餐廳的老板娘,都注意到了艾茲拉。他們在雨後刺目的陽光底下打招呼,太陽透過沒有一絲塵滓的天空,照在艾茲拉身上,直直地,在路上投下堅硬的影子。艾茲拉看起來不像往常那樣的輕鬆,盡管他依然是遊手好閑的樣子,可他顯得惶惶惑惑的,不知道自己應該是在街頭坐下來喝一杯,還是像以前一樣拐個彎去那家三塊錢一小時的網吧,或者是騎車去洱海邊。最終,他哪兒都沒去,他從汽車站回來,徑直回到旅館,慢慢走上二樓,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著太陽在山頭落下,夜晚的蟲子在白果樹下開始低吟淺唱,他一直坐著,連房門都沒有打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長久地沉默著。
如果說艾茲拉曾經是個不會孤獨的人,那麼,現在,這個詞,在他四年來平靜的生活裏,悄悄地來找他了。實際上,在艾茲拉的字典裏,孤獨這個詞,隻有當他跟一個女孩,深深墜入隻有兩個人的世界的時候,這個詞才會冒出來。而現在,在這個住了四年的小城裏,在小馬離開大理古城之後,他忽然感覺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孤獨。那天晚上,小馬走了的那天晚上,深夜,他下樓來,走到客棧接待處的小客廳裏。小客廳裏有個電視機,因為客人們住的房間裏都沒有電視,所以,每天晚上,有一些中國遊客會在那兒看新聞。那天深夜,艾茲拉竟然也坐在那兒,坐在一張古董模樣的紅木椅子上,小客廳裏還有一個中年遊客,打著哈欠,坐在他後頭,似乎正準備等新聞一完就去睡覺。就在那一刻,電視裏出來一條新聞報道,是關於以色列巴勒斯坦衝突的,艾茲拉看到了帕沙卡夜總會門口,死亡的猶太人們,他們是被炸彈炸死的。帕沙卡夜總會,那是艾茲拉熟悉的地方,這是個海豚館改建的迪斯科舞廳,緊靠海濱大道,就在他居住的特拉維夫的南邊。
新聞一完,艾茲拉身後的中年人起身走了,小客廳裏隻剩下他一人。看看牆上的掛鍾,將近十一點了。艾茲拉坐在電視機前,他回想著剛才的報道,他就是在電視上看著自己的國家的,他也聽到了一個國家用自己的語言在解釋著另一個國家,他忽然失去了控製,他忽然變得狂躁無比,他不能再在這個地方呆下去了,一刻都不能!
艾茲拉從電視機前跳了起來,他看著四周,真的,他在這兒做什麼呢?那麼多個日子,那麼多個夜晚,他一個人呆在這兒,像個八九十歲的去日無多的老頭,從街東走到街西,從後院走到前院,從未離開過這個螞蟻窩。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傻,他竟然在這個陌生的國家,在這個陌生國家的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城裏,住了那麼久。他是怎麼忍受過來的?確切地說,他是怎麼忍受這四年以來的每一天的孤獨的?
第二天一大早,艾茲拉起床來,下去結賬,老板一聽說艾茲拉要結賬,一下子蒙了。以前艾茲拉打算去附近的小鎮,都是不結賬不退房的,東西留在這兒,他肯定回來。這回老板有些吃不準,艾茲拉是準備要走呢?還是有別的打算呢?
老板小心地問道:“你是要結原先的賬呢,還是要退房呢?”
艾茲拉說:“退房。”
老板還是不太明白:“退房?那接下來呢?不住了嗎?”
艾茲拉點了點頭,表情不容置疑。
四年來的房租,除了剛來的第一個月艾茲拉預付過以外,以後他是每半年付一次的,老板很信任他,最近一年來,老板索性不提醒艾茲拉付賬了,似乎他已經成為客棧的一個永久的房客,似乎他不再是個客人,因此,連早餐,連每天的飲料,老板都是簡單地記一下賬就算了,這下,艾茲拉說要全部結賬,老板不得不分門別類地開始算了。
艾茲拉在櫃台邊站了會兒,見老板忙得滿頭大汗,他就說:“不著急,等算完了我再下來付吧,我現在上去整理東西。”
房門開著,窗戶也開著,艾茲拉站在自己的客房裏,開始打包。房間很小,他的行李就像被一顆炸彈炸過了似的,零零碎碎地,橫七豎八地,堆滿了地板,床上,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過了一會兒,客棧老板拿著一些賬單上來了,老板的兒子也來了,還有一直在廚房做飯廚師也來了,他們都站在艾茲拉房間的門口,驚訝地看著他打包。東西真不少,怎麼說,四年以來攢下來的東西,也夠裝一個家的了。
四季客棧的上上下下,都逐漸在接受這個事實:艾茲拉要走了。艾茲拉不再住在大理了。
艾茲拉買了小馬走的時候同樣時間的票,下午三點的,從大理出發到昆明的汽車。然後,他從昆明轉機,回以色列。他不敢在昆明,或是在任何屬於這個國家的某個地方做多一分鍾的停留。多一分鍾的停留,他都覺得無法忍受。
現在,他坐在以色列航空公司的飛機上,他忽然就聽到了久違的、他熟悉的語言。希伯來語從飛機的廣播裏傳了出來,他聽到那種語言,他的記憶全回來了。大理之前的生活,他跟母親一起過逾越節做祈禱的場景,他在軍隊裏服兵役的日子,他在安息日偷偷在廚房裏煎豬排的那個下午,他在特拉維夫市裏的那間辦公室,全回來了。希伯來語是天堂裏的通用語,沒有錯,艾茲拉再一次地證明,自己已經在天空中,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了大理。
坐在那架波音767飛機裏,艾茲拉看看左右,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外星人,他不再像個猶太人,也不像個以色列人,他不是中國人,可他的神情,他身上上上下下的東西,他的衣服,他的長褲,連他的腰間的布包,都是大理的,大理產的,大理買的。他的全身上下,隻有他嘴唇邊的一顆黑痣,證明他是原來的那個艾茲拉,以色列的特拉維夫來的艾茲拉。
當他在飛機上坐了五個小時的時候,他知道他已經越來越近地靠近他的祖國。忽然,他開始恐慌起來,他害怕極了,他想念小馬,每一秒鍾,小馬,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帶來的一張中國女孩的臉,這個臉龐上所呈現出來的笑容,沉默和憂傷,都讓他感到他離這個女孩的身體無限無限地遠了。他終於絕望地知道,他已經遠離了小馬,可是,他要做些什麼,他能做什麼呢?在飛機將他彌留在天空的最後一個小時裏,在他的球鞋即將踩在特拉維夫機場的地麵之前,他要給她寫一封信,要不然,他一輩子都不能證明,他曾經落腳在一個叫大理的地方,他曾經糜爛在一個叫小馬的女孩身邊。他要留住他的大理,他的小馬。
他開始找紙和筆,他馬上放下椅子背上的小桌板,他伏下他高大的身軀,文字沒有流過腦子,直接地從天空落在紙頁上,他瘋狂地寫著,就像他跟她第一次做愛一樣,失去了意誌,意誌被看不見的卻無所不在的上帝主宰著,他被那種分離的絕望所籠罩著,他竟然沒有發現他正在用希伯來文給她寫信,而她,是完全讀不懂這種語言的。
飛機穿梭在雲霧中,卻像是一艘輪船駛過有浪的海麵,乘客艙在左右擺動,睡夢中的乘客們漸漸醒來,艾茲拉搖晃著他的身體,埋頭畫下那些希伯來文線條:
小馬:
你不可能相信的是,我不再在大理,我在飛機上,是飛到特拉維夫的飛機。
今天是九月一日,你離開大理以後的第二天。你可能要問我為什麼突然決定走了,我也沒辦法向自己解釋,但是,惟一我清楚的一件事是,我不能再在這個地方住下去了,或許,是因為沒有了你,或許,是我不能再忍受一個人住在一個跟我的國家毫無關係的地方了。我要回去,回到那些炮彈的聲音裏去,那些教堂的敲鍾聲,那些聲音,令我覺得真實,比大理街道上的聲音更真實。
你還記得我們曾討論過一個話題嗎?在你走之前,你說,我是那種沒有愛情的人。我說,我是的,你沒說錯。可現在,當我離我的土地越來越近的時候,我覺得你說錯了,我現在開始恐懼每一秒鍾,因為,我知道,我將永遠地離開了你,越來越遠,遠到我們雙方都無法到達的那個距離。
我希望飛機一直停留在空中,這樣,我就能停留住你。而現在,我看見機艙裏的每一個人都從休息中醒來,他們準備下飛機,他們的臉上能看出快樂,我卻是那麼悲傷,我絕望地知道,我已經離開了你。
無論如何,我要寫給你,告訴你我現在的心情!
再見。我的小馬!
你的艾茲拉
當他放下筆,折起那張紙頁的時候,他確切地看見了傾斜的土地,傾斜的教堂的塔尖——飛機馬上要著陸了。
自從回北京後,小馬搬了家,住在她單位附近的一幢公寓裏。這一年的夏天早已過去,秋天之後是冬天,一切都冷卻下來,她過著平靜而簡單的生活,她二十三歲,下班後偶爾畫畫,周末會去郊區,跟朋友,或是自己一個人。旁人似乎無法相信她是如此安靜的一個女孩,沒有激烈的渴求,沒有外在的激情。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內心,是藏著一些秘密的,她在這種秘密的感情中生活著的。這個秘密,伴隨著她在北京的日常生活,給她帶來一些夜晚時分的想像。她開始看新聞,特別是國際新聞,她每天看。每天傍晚七點鍾,小馬打開電視,她一邊吃著送來的外賣,一邊看新聞。七點鍾的新聞聯播,她等到後半部分的國際新聞。
從大理回來的夏末,一直到秋天,然後是冬天,小馬每天晚上看有關以色列的新聞,耶路撒冷的,死海的,約旦河的,猶太人的,以巴衝突,紅海,她聽所有與那個小小的國家有關的說法。
這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樣地打開電視,當她看到七點二十七分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則新聞,發生在特拉維夫市。一些平房倒塌在畫麵上,她看見幾個軍人,正在從平房的廢墟中抬出幾具屍體。接著,她看到了一張臉,酷似她的大理男人的臉,她想,不會這麼巧吧,這個世界太大了,不會的。可是,當鏡頭拉近時,她看見他的臉上,那顆痣,長在嘴角邊的顯而易見的一顆痣。她驚叫起來。他的臉上沒有血,可是,當兩個軍人抬出他的身體的時候,她看到他的全身,裹滿了鮮血。
她終於明白,那是一具屍體。
而那具屍體,分明是他,艾茲拉。在這場她從未在場的戰爭中,她的大理愛人,在電視新聞上,成為一具裹滿鮮血的屍體。
之後的一個星期,女孩不再看電視。一到電視上的新聞時間,她就故意出去,她在大街上溜達,買一罐牛奶,或是買份報紙。夜晚,她回來,帶著寒氣,她脫了大衣,直接上床睡覺。
她被一種無望的思念所擊倒了。
很快地,冬天迎來了它的雪。大雪一連下了兩天,夜晚,小馬並沒有出去。她守在房間裏,電視關著,窗戶關著,空氣裏隻有她呼吸的聲音。她覺得她再也躲不過去了,那個男人在大理的樣子,和在電視新聞上的樣子,每一秒鍾,都在她的眼前重現,她必須做點什麼……隻有這樣,她才能忘記一些東西。
她把裹在身上的毯子推開,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翻出那本在大理用過的記事本來。那個本子,自從她回到北京後,再也沒有打開過。那個本子,收留了她的大理的一些記憶,四季客棧的地址,大理長途汽車站的電話,當地旅行社的電話,還有一些班車時間,是從大理出發,去往版納、景洪的。就在其中的某一頁裏,她找到了那個名字:艾茲拉。她看到的是一個英文字母拚成的名字:Bashi Ezra。就是這一刻,小馬才知道這個男人的名字,在那個陌生的名字下,是一串她不曾撥過的電話號碼,一串漫長而陌生的電話號碼。那一係列組合的數字,將通向她遙遠的愛人的家園,通向她已經失去的愛人。
她開始撥那個電話,00972-54-7407-156.
她舉著話筒,手開始發抖,電話通了,一個聲音出現在電話線的那一段,一個非常蒼老的女人的聲音,她簡單地說了句什麼,小馬沒聽懂,她想像著,對方可能是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可能是艾茲拉的母親,或是祖母,或者是別的什麼老人,她用一種完全無法溝通的語言在說話……這樣持續了幾秒鍾,後來,雙方都不再說話,當小馬決定要放下話筒的那一刻,她清晰地聽到了電話那頭,從街道上傳來的汽車喇叭聲,嘟——嘟,兩聲。
那是一座臨街的房子。住在那兒,能聽見街頭的汽車開過的聲音,特拉維夫的路麵,或許已經結了冰。
小馬掛了電話,她最後一次地看了看那個在大理用過的記事本,記事本上她的大理愛人的名字:Bashi Ezra。她的淚水終於止不住地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