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春日的下午,十九歲的衛青第一次看到了自己三十歲時的臉。
那是令人絕望的漫長一天,陰雨連綿,沒了太陽,天空如一張沒了時針的表盤。午睡醒來之前衛青似乎在夢中看了一下表,表針嵌在一隻眼睛裏,告訴她那是下午三點半。雨聲透過大開的窗子大模大樣地闖進來,撞到天花板上又折下去,劈裏啪啦將她埋葬。衛青自上鋪的欄杆上探出頭去,一絲風也沒有,雨柱一根是一根的,靜得怕人,嘩嘩的雨聲像是另外加上的配音。一部老片子,隻能看,卻不能像玩3D遊戲一般走進。
衛青看了很久,卻不知道那個女人是何時出現的,她站立的姿勢就像她生來就立在那裏。她穿黑衣,撐一把紅傘,雨地因這紅黑兩色而有了故事。雨柱穿過略透明的傘麵,穿過她的身體,將水花濺在她腳背上,紅紅黑黑的一道小溪蜿蜒流去。衛青想看到她的臉,於是她抬起了頭。雨水淋去了她的表情,五官因沒了表情而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她應該沒有皺紋,發型也是女孩般的碎長發,可不知為何衛青斷定她三十歲。衛青略點一下頭,那女人略點一下頭;衛青牽動嘴角,算是給她個微笑,那女人也牽動一下嘴角。突然間,莫名的恐懼攥住了衛青的心,她像是被關在四不透風的黑屋子裏,好容易發現一扇門,打開,卻是個壁櫥,裏麵立著自己的標本。
衛青幾乎是從床上跌了下來。鏡中的自己依然年輕,沒有皺紋斑點,沒有那無以言傳的淡淡悲哀。是的,十九歲的容顏。
門響了,上課的同學一齊湧進來,領頭的姚歌對她說了句什麼,她機械地點點頭。雨中的女人已經不見了,地上空留一攤紅紅黑黑的水。姚歌又說了一句,這次,她聽清了。
“又有人自殺了。”
“進樓門時幾個男生衝進來,拆床板抬人呢。”
“課上還聽說哲學係一個女生留下遺書出走,找了三天,都去公安局報案了,她又沒事人似的回來了,聽說給了個處分。”
“現在自殺都改跳樓了,上中學時一律吃安眠藥。初三時,是上化學課吧,一個女生趴在桌子上人事不醒,老師過去敲她,才發現鉛筆盒下壓了封遺書。都嚇傻了,誰知道救護車還沒張羅來她就醒了,才吃了兩片。”
衛青默不作聲地聽她們沒心沒肺地談論自殺。忽然間她說如果她要自殺的話她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把宿舍門插緊。刀片鋒利,一寸寸割開皮膚,劃開的手腕如同裂了嘴的石榴。她會把手從四樓的窗口伸出,陽光吮吸著傷口,暖暖的癢癢的,鮮血順著牆壁蜿蜒而下,在有窗子的地方形成紅色的窗簾。遠看好像整排的窗子都在流淚。
姚歌說:“我教你啊,萬一找不到刀片,用鋼筆尖都行。”
衛青說她會在午夜的鐵軌上迎著風走,風刮走了她的喃喃自語,刮到遙遠的樹林,那兒的小樹從此隻能唱一支憂鬱的歌。在最後一刻也許她會叫,但刺耳的刹車聲已淹沒了她臨終的呼喊。
姚歌說:“一個旅客正好往外伸手,一撈,撈到一段手臂,再撈,撈到一顆人頭。”
眾人說衛青你不配自殺,自殺最合法的原因是失戀,連戀愛都沒談過談何自殺?
“我就是活膩了。”她疲倦地說。
此時窗外的雨中有一隻大如心髒的蝴蝶緩緩升起。它的翅膀初看是紫色的,正對著光時,卻閃出了金色的光芒。被雨水打濕後它飛得異常緩慢,每次振翅都有一些鱗片脫落。空中飛舞著小小的眼睛。每次聞到回憶的氣味時衛青眼前都會出現這樣的幻覺。往事紛遝而來,想尋一塊有陽光的地方晾曬翅膀。它們的彩色鱗片已經脫落,有些地方出現了可怕的空白。回憶總是對過去的審判與處刑,在午夜夢回中,她早已體無完膚。
最初的日子永遠是美麗的。她和他相識於高三那一年,她實在難以相信,命運為何在那個暗淡的十六歲給她安排了這樣一次相遇,這樣一個故事的開端。很久以來,華楓的名字就伴隨著傳聞出現在衛青的生活中。不仔細聽時,它是嗡嗡作響的伴奏;仔細聽時,它又如蛛絲一般被風刮到了不知何處。
在關於他的諸多傳說中,一個版本是這樣的:三年前的一個早晨,蒼白瘦弱的少年走進街道辦事處,平靜地對辦事員說他替父母辦離婚。辦事員問你父母呢,為什麼不自己來。他說在醫院裏。辦事員說那就等他們好了自己來吧。他怨恨地說你不讓離她就永遠好不了。辦事員注意到他用的是單數人稱,隻是不知是“他”還是“她”。當被告知他無權代理時,他憤怒地用手肘撞碎了門玻璃,而後,獸物一般舔手背上的血跡。
據說他母親是被他父親打傷的。他父親是被他打傷的。
據說他母親是當地一家民營企業的廠長,他父親戶口遠在西北。
據說他用刀逼他父親寫了離婚協議。
據說幾個月後他們平靜地離了婚。
衛青試圖把這些碎片拚合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但拚來拚去總覺得惡俗不堪。
那年他在衛青那班第二次插班複讀。他一直沒來報到。長長的兩個星期,每進教室,衛青總要掃視一眼,看是否多了新的麵孔,惟恐自己錯過這與傳奇相遇的機會。他來,卻是到了秋分以後,一個風天,闊的梧桐葉子與窄的椿樹葉子在風中攪拌,衛青遲到了,剛剛衝上三樓,她就看到一個人獨自搬了張單人課桌,自走廊盡頭的教研室走向教室。課桌一步一磕他的腿,他行動遲緩,步履蹣跚。
他說過,幼年時的小兒麻痹症奪去了他一條腿的健康。和他在一起的兩年,衛青總是竭力使自己不去注意他的傷腿,以至於分別後忘記了他傷的究竟是哪條腿。她隻記住了夏日他穿短褲的模樣,那條腿細弱而白,並不病態,隻像是本該生在女孩子身上,卻生錯了地方。
而在當時,她突然地愣住了,立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幫他,惟恐傷了他的自尊,不幫,又不忍心。一片葉子被風卷到她臉上,綠中斑駁著黃。她索性假作眼迷了,其實沒有人注意她的。
他的位子就在衛青後麵,進教室時就能看到他浮在課桌上的上身與臉。他衣著入時,頭發黑亮拳曲,卻又剪得層次分明,不像那個小城的手藝。一張臉毫無血色,眼睛不大,瞳孔卻出奇的黑,仿佛隱藏了地球另一側的黑暗。
衛青忽然記起自己曾見過他,在一年前的元旦前夜。班裏的迎新晚會結束時已是晚上十點,衛青疲憊地騎車回家。天空中落寞地飄著幾點雪花,落地就化成水,又結做冰,衛青那兒方言叫做“地穿甲”。自行車便騎得歪歪扭扭,隨時有跌倒的可能。在昏黃的路燈下,她看到一對擁立的情侶。她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選擇那裏,不遠處就有牆壁切出的一方黑暗。他們互相捧著臉看,在路人目光搭建的舞台上。衛青聽到女孩在啜泣:“其實我求的不過是你能為我擦眼淚……”男孩的聲音:“你見我為誰擦過眼淚?為我母親擦過嗎?沒有,因為她不會對我哭……”
衛青跌倒了,越急越掙不起來。兩人不再說話,厭惡地看著她,她戰戰兢兢說聲“新年快樂”,招致一聲悶哼。後來她終於騎車走遠,男孩女孩的聲音仍若有若無地跟著她,那聲音讓她想起黑暗中的河流,水波不再閃光,甚至水聲都被濁重的黑暗吸得一絲不剩。惟有水生植物腐敗的氣息告訴她,那是深不可測的水,是危險。
她記住了那男孩的臉。
坐在後排的華楓卻脫去了所有傳奇的外衣。他不孤傲也不怪癖,很快就與同桌男生稱兄道弟,在課間交流對老師和女生的評價。他不說“漂亮”而說“優秀”。衛青喜歡看漂亮女生,倒不是所謂“同性戀”,而是小城除了白日的雲和夜晚的星以外實在沒什麼好看的,可視線總得找點賞心悅目的東西寄存著。一般男性對女性的評價往往和女性的大相徑庭,衛青聽他閑閑說起幾個,卻是自己平日看好的。有時同桌男生戲謔地說某女生淺色裙子裏透出深色底褲,實在慘不忍睹。他並不接話,臉上露出不屑。衛青戰戰兢兢地等著他對自己的評價,可是沒有。
如果一定要為日後所有的絕望掙紮找到一個源頭的話,那麼,是那場暴雨。那個下午天色異常昏暗,像閑置已久的水龍頭中流出的摻有鐵鏽的水。黑夜還未來臨,已有蛾子飛出,緊緊地貼在玻璃窗上。它們知道,在即將來臨的天空對大地的洗劫中,這裏是惟一的避難所。雨柱的牢籠編織而成,將她和另外幾個同學困在教室裏,幾個男生心煩意亂地大喊大叫。風起了,迎風一麵的玻璃被打得啪啪作響。
他猛推開窗,風裹著雨點將窗子又推了回來。嘩的一聲響,樓下水泥地上的自行車倒了一大片。衛青慢吞吞地拿出傘往外走,紅傘,有的地方已磨得透光。路過他身邊時他忽然扯住衛青的衣角。“借傘用用。”幾乎是命令的口氣。
她猶豫著。“我陪你回去。”本想說個“送”字,話到嘴邊又改做了“陪”。
在後來那些絕望掙紮的日子裏,衛青一遍遍回憶起那天的場景。她想像自己是站在遠處樓上的一個旁觀者,哂笑著看那雨中的一輛山地車和車上的兩個人。雨勢急得很,兜過來砸在他們身上,傘一會兒被掀起一會兒合攏,反倒成了個累贅。可衛青執拗地撐著它。仿佛沒了它連自己也會被孤零零丟在雨中。車子左搖右擺,像一條被叉中的魚。是他傷腿的原因嗎?那車的後座是斜的,為了避免靠在他身上,衛青一手死死地撐著車架。全身都濕透了,惟有胸口靠近他的地方存著一小塊暖暖的幹。車在水中劃出一條扇狀的水路前行,行過大道,進入胡同,停在一扇木門前。他隻說一句“等我一會兒”便推車進去。
風已停,雨下死勁兒砸在紅傘上,靠頂心的地方破了,漏濕了她的頭發。華楓出來時拿著件軍綠雨衣。“你的傘不頂用了。”她應一聲,抓著傘急急往回走,聽到他拋出一串話:“今天是我姥姥去世五周年,我一定得回來的,倒不是為了姥姥,是怕我媽出事。你不知道我媽有多孝,五年了,一直內衣穿白為她戴孝呢。”
走出不遠,衛青聽到院中傳出的哀樂,被雨封住了,傳不遠,隻一個勁兒往她耳朵裏鑽。她軟下來,靠在牆上。磚牆有道縫隙,裏麵居然是幹的,兩隻蝸牛安詳地待在裏麵,暴雨與它們無關。
雨下了一夜,夢中全是水聲。衛青在夢徑上走來走去,每個岔路口都有他的影子。
漸漸地他們開始在課間聊天,彼此都不看對方,看窗外曬舊了的紅房頂,看圍牆外淡淡的林靄。他們煞費苦心尋找能證明自己“優秀”的話題,諸如文學、音樂、美術和宗教,竭力把自己打扮成異於那個閉塞的小城本土的形象,然而他們的知識來源一致:小城郵局裏的雜誌和圖書館,這使他們的話題充滿了偶合。常常是一人在說,另一人在補充更正,說的便索然無味了。後來他們談起童年。衛青的童年單薄貧乏如一張紙,不多的記憶不過是掉了一根辮子的洋娃娃和皮諾曹。而他講起病中的童年時眼睛總是被痛苦燒得光彩異常。衛青小心翼翼地想繞過那些話題,一如夜行者繞過黑暗中的河流,但他總是執拗地把話題再扯回去。
後來,高考的日子到了。
他們的考號離得很近,但高考時他的位子卻令人心悸地空著。衛青竭力使自己的心思凝在考卷上,可每次抬頭,她的目光觸及的總是那張空蕩蕩的醬紅色單人課桌。右上角的考號沒貼牢,在窗外的風中瑟瑟發抖。考完最後一場,衛青撕下自己的考號,路過他的位子時,把那張也撕了下來。兩張寸來寬的紙條揣在兜裏,浸透了手汗。
那個夜晚,正趕上家所在的一片地域停電——縣城供電不足,便劃分了幾片,輪流停電。蚊蟲無休止地進攻,留下血紅的幾點和搔不去的奇癢。衛青忽然坐不住了,對母親隻說出去走走,便出了家門。
街上的夜分外花哨,摩托車亮著黃黃白白的車燈而過,將黑暗絞得支離破碎。光柱遠遠打來時,路麵上的每一點凹凸都被放大,黑黝黝如月上的環形山。衛青緩緩走著,隻覺得自己行在異星表麵上。
一柱光停在她麵前。眼睛從眩惑中緩過來時,她看到了他。進屋門時電還沒來。衛青忽然感到一絲危險的氣息襲來,黑暗中似有什麼生靈在窺視他們。後來,她想,那是絕望中回首過去的自己的眼睛。她用燭光燒死黑暗,他和她坐下,隔得很遠。他開了口:“我到鄰省高考去了。我媽不過使了一點兒錢,戶口也有了,學籍也有了,名字改了,連年齡也改小了一歲。”
她明白,鄰省的高考分數每年都要比本省低幾十分,本省的普通院校,到了那裏就是重點。之後便再無聲息,他幾次想挑起話題,但平日談熟了的那些東西忽然間都變成了台詞,另一個舞台上的。她拉開抽屜向他展示自己的收藏,她以為這是自己十七年生命的足跡。她講述每一件東西的曆史,可是,所有的語言都不如想像中那樣充滿詩意,卻疲疲塌塌,像一個蓬頭垢麵的主婦。她絕望地收了口,她不知道自己,或者說自己和他之間到底怎麼了。後來她找出一隻口琴輕輕吹了起來,她永遠無法解釋為什麼要吹“魂斷藍橋”,或許隻因那是她最熟的曲子吧。每個音符都被拉長了一倍的節拍,顫顫的,頭發在耳朵裏撓。他自後麵擁住她的肩膀,並沒有掙紮,可她吹錯了一個音符,緊接著又是一個,很快就七零八落無法收拾了。他的鼻息撲在後頸的皮膚上,細針直紮入心裏。
這時燈光忽然沒遮攔地泄了下來,燭光被衝得沒了顏色,大街上隱隱傳來歡呼。她感到他迅速離開自己,被抱過的地方突然涼了下來,倒像是還有人抱著她,涼人。她聽到他一路磕磕絆絆撞著桌椅離去,沒有回頭。
黑暗中發生的事,再怎麼真切也像是夢。衛青一直疑惑著:那夢中的主人公究竟是不是自己呢?再次見到華楓已是三天後,她去找他,沒有進門,斜倚在斑駁的牆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牆縫。而他,一腳在門裏,一腳在門外。這是隨時要離去,隨時要分開的姿勢,仿佛隻來問一句“你好”就匆匆離開。但事實上已有一兩個小時溜過,牆的影子用腳踩不住,已長了一截。他們談了天氣、語文試卷和誌願。她說她報了S大中文係,他說他也是S大,不過是最熱門的貿易係。她問是你母親的意思嗎?他說不完全是,其實他自己也是個再現實不過的人。他說話時,她不看他的臉,看腳下的螞蟻。她突然捂住一塊牆壁,孩子氣地說:“猜,我手底下是什麼?”
“什麼也沒有。不,是牆,還有空氣。”
她把手移開,牆上伏著三隻蝸牛。他哈哈大笑,伸手握住她的指端。於是,陽光消失,那夜的燭光圍攏。她聽到他輕輕地說:“我曾發誓一定要找個最優秀的女孩子,我曾列出五十個要求,頭發呀,眼睛呀,牙齒呀……可現在隻剩了一個……那就是你。”
然而那夜的“失語”狀態並沒有就此結束,衛青仍然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那些他們曾挖空心思尋找的話題已變得假模假式,而任何與周圍的人、事有關的又令他們覺得俗不可耐。一個雨天,離開他家時飄起了細雨,路上空空蕩蕩。她沐著雨從容地走著。一男一女狼狽地騎車而過,男的說:“看人家多有風度。”女的氣急敗壞地說:“風度?看汽車壓死她。”第二天多少帶著點自得地講起,他皺皺眉說:“你怎麼變俗氣了?”絕望在希望剛剛萌生時已攥住了他們。在時間帷幕後麵,一個結局在冷冷等著他們,不說話。
他第二次去她家,也是最後一次。擁抱時她掙開了,臉色前所未有地蒼白著。母親進了她的小屋,說要找一樣什麼東西,錐子似的目光剜了他和她一眼。她下意識地把身子往後仰,仿佛這樣可以拉大他們之間的距離。母親帶來的波動平息後,他們異常地沉默著。牆上的鍾忽然當當敲了起來,地板上的積塵被鍾聲攪起。
“我有一個不好的感覺,”他說,“我們剛剛開始了百分之一,卻要結束這即將開始的百分之九十九。”
她依舊沉默著,許久,輕輕地說:“我們在一起,好像是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斷然說:“我們不能這樣隔三岔五地見麵了。感情需要距離,我看,一個禮拜見一次還差不多。”
她惱怒起來。其實如果他不這樣說,她也會。可說的是他。“我看,一個月見一次才好。”或許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他也惱怒起來:“一個月就一個月,我走了。”
母親進來,寒著臉:“以後男同學來,別坐得那麼近。”又說,“剛才他走,對門的看見了,說,嗬,小白臉。”她不說話,玩一隻氣球,一下一下將它打得滿天飛。
說好了不見,不見,衛青就拿了稿紙和蠟筆給他寫信,七彩的文字一路寫來,幾天後便積了薄薄一遝。終於找到了見麵的理由:她的通知書下來了,是S大中文係。急著去問他的是什麼,可他的目光是冰冷的,他甚至沒讓他進門,一手支著門框,一手夾了香煙點她的臉:“不是你說的一個月不見麵嗎?又來做什麼?”
衛青咬住嘴唇,借痛止住淚水。她摸出疊成燕子形的信紙,撕成幾半,丟在地上離去。走到拐角處,忍不住回頭,他弓著身子撿地上的白色紙片。一陣風來,紙片翻飛,他踉蹌著追。
她的淚水忽然抑製不住了。
他們果真考上了同一所大學。母親再三叮囑:不要以為上了大學就能談戀愛了,不要隨便和男孩出去,不要去偏僻的地方,尤其不要和那個瘸子多交往……搬進宿舍後衛青還以為自己自由了,但她很快就發覺自己錯了。
迎新那天宿舍樓通宵不熄燈,坐在上鋪的小床上,衛青從來沒想過脫衣會成為一個問題。斜下鋪的同學自得地把一塊藍印花布扯在床周圍。她自己的兩平方米空間。衛青最終縮進被子,一件件把衣服脫下,拿出來。用枕巾蒙住頭。一夜亂夢。
第二天,宿舍裏七個人差不多同一時間醒來,衛青翻個身,便看到了斜下方那塊布簾。它曖昧地顫動著,許久,露出一張女孩的臉:“我差不多到了四點才睡著,不騙你們,三點五十我還看了一下表。你說夢話了,說哎呀貓,你的車筐裏裝的都是廢話;你一直在磨牙,我研究了半天才弄清是裏麵兩個槽牙磨出的聲音;你,半夜哼嘰幾聲,又睡著了……”衛青膽戰心驚地看著她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銳如X光的目光,衛青的外衣因此而脫落,皮膚、肌肉也變成透明。
“你什麼也沒說。”她說,可她的眼神表達著相反的意思。
衛青長久地注視著她。她的臉圓且短,到下巴那兒突然尖了下去,笑起來顯得更尖。一雙眼睛圓又大,瞳孔黑如點漆。她像是貓和狐狸的混血兒。
她叫姚歌。
衛青記得自己曾在夢中醒來,夢中有條幽長的小巷,有扇怎麼也叫不開的門。
五號報到,華楓一號就離家,沒和她打招呼。自報到處查到他的宿舍號後,衛青一次次找去,卻總也不在。
幾天後他終於來找她,已是晚上十點。匆匆跟著他來到圖書館前花壇的濃密處,他刻意地與她隔了兩米的距離。“你去找過我?你怎麼說的?說是我老鄉?你忘了我是從臨省考過來的嗎?被人發現了就完了!……你怎麼這麼說?萬一出事呢?反正到時候退學的不是你!……以前有過這樣的事,有個人都讀到大四了,被人告了,勸退,隻給了個專科畢業。你覺得我杞人憂天?實話給你說吧,已經有人告我的黑狀了,幸虧我媽媽給擺平了。那時候鄰省的招辦不肯放我的檔案,說S大要把我的檔案提走就必須多給他們一個名額。我媽跑斷了腿才把這事搞定。我可不能這時候讓人發現什麼破綻。……以後你不要去找我,什麼時候也不要去。我媽給我配了呼機,但不是萬不得已你也不要呼我……”
衛青感到了悲壯,九月青黃的校園淡去,他們像是走在寒風呼嘯的長街上,匆匆交換過一個“同誌”的眼神。秘密、神聖、同甘共苦……這樣的詞激動著她。突然間她上前抱住他,將頭靠在他的肩窩處。
“我什麼都聽你的。”她說。很快她就不說什麼了,他慌亂而急促,長連衣裙沒有口,他的手像一隻被悶在被子裏的貓。
猛然間他一把推開她,騎車離去。遠遠地她聽到他和幾個同班的女生打招呼。她整好衣服,輕輕地啜泣起來。抽泣聲驚飛了一對夜鳥,它們不滿地咕噥了幾聲。聲音嚇住了衛青,她止了片刻,而後,將身子藏在黑暗中,邊慢慢地往回走,邊無聲地落著淚。
那是些迷亂的日子,過去的位置早已被打爛,過去的天平早已失去平衡,一切一切都散發著腐爛的氣息。衛青本以為自己是精裝本的名著,可忽然間,發覺自己不過是一張普普通通的報紙,電視節目報,而且是過期的。
而他的失落更甚。他甚至已經失落了自己的名字與年齡。
她一周一周地見不到他,但他的傳聞總能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傳到她耳朵裏:他成了貿易係“死海”文學社社長,印的社刊以兩塊一本的成本價在海報欄前銷售;他參加演講比賽,一瘸一拐地上台,獲得了一等獎的末一名;他成了學生會宣傳部部長,惟一的一年級的部長……在傳聞中他比在生活中更易觸摸,他竭力把自己塑造成傳奇人物,隻是,傳聞已不再像中學時一般使他富有悲劇色彩,相反,把他打扮得雄心勃勃又滑稽可笑。
偶爾在圖書館相遇,他約她九點半出去。九點半,他從來不肯拿整個夜晚陪她。在圖書館前雪鬆遮蓋的草地上,他不說話,隻急切地探尋她衣服內的秘密。冬天到了,在厚厚的衣服裏她裹著家做的鑲了密密扣子的小胸衣。他的手指粗暴而慌亂。可他不吻她。“難道你覺得在冬天接吻好受?”
那是一些沒有語言的日子,衛青不知道自己還能借著什麼來理解她。她開始懷念家鄉的夜,懷念那些用方言念出的詩與散文。她已經習慣在方言的河流中浮沉著,在說與聽之間觸及他。
難道是到了S大之後必說的普通話使他喪失了語言能力嗎?又一次見麵,在他的雙手環抱過來時,隔著雪鬆她躲閃著,不住地賣弄著從老師那裏販賣來的詩經的殘片。忽然間他惱怒了,冷笑著說:“你不要以為這樣很有情調,很有意思。你懂什麼!說這些廢話有什麼意義!”
她在他的追問中迷失了方向,委委屈屈地接受他的愛撫。在她的眼淚灌進他的領口時,他嫌惡地住了手:“好了好了,你走吧。”
他開始疏遠她,一次次傳呼不回電話。終於下了決心去找他,門拉開,一屋子男女聲的笑鬧。他捏著一把牌出來,把她帶得遠遠的:“有什麼事你非得來找我?……今天不行,沒看見我在忙嗎?嗬嗬嗬,聯誼宿舍的女生來玩呢。她們給我們宿舍的每個人都做了顆心,單單給我做了顆黑心,因為我說她們的口紅抹得太豔了……S大的女生其實挺沒品位的,我該開個培訓班好好地教育教育她們——真的是,你哭什麼?這有什麼好哭的?……你煩不煩?你再這樣我就走了。”
她變得越來越愛哭泣,沒有任何原因的哭泣。在食堂門口,她看見他騎車走過,車把上丁丁當當地掛著飯盒。她喊他的名字,但話一出口就被風刮得四麵八方都是。傳到他耳朵裏的幾乎細不可聞,他沒有回頭,一轉眼就消失在人頭攢動的街道上。她忍著一泡眼淚,跌跌撞撞地往樓上爬,一直爬上頂層。風怒氣衝衝地撲過來,路上的人細如螞蟻,擁擠著,蠕動著,她試圖從中辨出他的身影,誰也不是他。她把所有的人都安上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她像是見到了他無數次。
迎著風,大聲地哭泣著,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劇烈地咳嗽著,她如小說一般矯情地誇飾了自己的痛苦。
衛青已經記不清以前的他是什麼形象了,現在的他衝淡了過去所有的回憶。他留起了長發,穿名牌牛仔褲,他的瞳孔越來越淡,不再是家鄉的夜,而是都市被燈光耀亮的夜。可她如上癮一般抑製不住地去找他,在樓後的陰影中,在樹木的濃陰下,到處是人,是窺視的眼睛碰撞的道德,是將死未死的愛情。她絕望地抱住他,抽泣著:“我知道你會離開我,總有一天。隻不過現在你身邊還沒有別人。不如我走……我不想等著你的傷害……”然而一分鍾後她會更加絕望地哭泣,“別離開我……”在絕望與絕決交替中他懶得開口,一旦開口卻是:“你又能為我做些什麼呢?為我做飯?洗衣?我一個月花八十塊錢雇個老媽子都能做到……我要你做的你又不……算了算了,不說了。”
說這話時,他的手鬆鬆地環著她的腰。
她盡情地哭泣著,淚水把他的衣襟濡濕了一小塊。在那一刻她認定自己依然在愛著他並渴望被他愛。她的眼睛被淚水洗得分外明亮,她的手臂痙攣卻有力。隻是為了證明一切都不是夢嗎?她在咬痛自己精神上的手指。
一個夜晚衛青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命運是姚歌女巫般的眼睛和手中的一副紙牌。
“把牌洗三遍。”其時燈已熄,姚歌的眼睛裏反射著燭光,燭光是她的表情。
“抽出三張。”衛青依言抽出三張:紅桃K、黑桃7和梅花A。
“再抽出三張蓋在上麵。”姚歌的聲音似從窗外無盡的黑暗中飄來。衛青依言而做,姚歌依次翻開她的牌,黑桃A、方片3和方片K。姚歌很快將牌收起:“我不說了。”
“為什麼?”
“說也沒用。你的牌卡兩頭,進也難退也難。苦的時候有甜,甜的時候有苦。你自己心裏最清楚。”姚歌說完便鑽到自己床上。衛青怔怔坐了許久,拿著蠟燭和牌走到走廊裏。穿堂風吹得燭光搖搖曳曳,她用手心攏住,皮膚感到了火的炙烤。她把那六張牌一張一張燒了起來,焦黑的底子上隱隱還能看出發亮的字跡。她用腳把它們錽得不能再碎。
衛青開始被姚歌帶去種種場合:舞廳、老鄉會、聯誼宿舍……走馬燈似的見過一個又一個男人。總有一兩個月,她會徹底地忘記華楓,但,每當和哪個異性相處過久時,他的影子總會幽靈般出現,似塊橡皮,拭去別人留下的所有痕跡。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一眨眼他們就大二了。總有一個結局在等著她吧,不管她是不是在等。她隻是沒想到它來得會那樣醜陋。
那天一開始她並沒有意識到宿舍裏的人在說他,他在風雲一陣後已喪失了做別人談資的資格。她們說的那人猥瑣可笑,試圖用自負來掩飾骨子裏的自卑,一個接一個地追逐優秀的女孩子來證明自己的優秀。“孫眉說她都要煩死了,”姚歌輕快地說,“你們知道孫眉,就是模特隊的那個,走台時隻肯和她弟弟配,別人都配不上她似的。其實我看她五官還周正,但凶巴巴的不討人喜歡。孫眉說追她的就沒幾個像樣的,晚上一出閱覽室,嗬,左邊一個矬子右邊一個瘸子。華楓送過她九枝玫瑰,你們猜為什麼送九枝?……”
衛青盲目地拉開抽屜,不知要翻找些什麼。手被未合死的刀片劃破了,並不覺得疼,倏的涼過一下之後,血湧了出來,一會兒就在桌麵上結成一小灘。
姚歌去別的宿舍找創可貼,回來後略帶興奮地說:“別人問我你怎麼啦,我說你自殺未遂。”
“我疼。”衛青虛弱地說,“我要哭了。”
她握了把刀子去找他。那把刀子,原是用來削眼線筆唇線筆的,不長,卻異常鋒利,刀刃還殘留著黑與紅的一道道。她想像自己乞求最後一次擁抱,手臂環住他的腰,在他背後將手腕割開。血液會浸潤他的衣服,再一滴滴注入泥土。血滲入泥土的聲音是寂靜的謊言。
他們依舊在圖書館前的暗影裏見麵,他依舊將那條傷腿支在自行車上,隨時要離開的樣子。月光透過雪鬆枝葉的縫隙投下,他的鏡片閃閃發亮。
衛青忽然想起從前,想起他吃力地跳上矮石凳,笑著向她炫耀:“看,我跳上來了,恐怕你就不行。”
他說:“你有什麼資格管我?你以為你是誰?就算你是我的妻子,你又有資格管我嗎?什麼人的屁話,你都會聽!我追別人!我會追誰?誰值得我追?難道你以為我追過你?別自作多情了。”
衛青渾身的骨節都在打著寒戰。外衣被春天的夜氣凍透了,凍成了一頁紙,寒冷長驅直入。而她的手指異常地清醒著,避開刀刃,避開一切可能帶來血與傷害的東西,甚至,在他擲地有聲地說出他那句“名言”時:“看過我手相的人都說我將有三個妻子,你想做我的第一個嗎?我還不想要你!”
有隻夜鳥一直在叫,淒清的一聲聲。她抱住他,她抱的不是他,甚至不是將死的愛情,而隻是自己的青春歲月。付出了太多,她覺得隻有和這個人在一起自己才是完整的。她抱住他,隻為了使自己不至於散架。
她說:你還記得嗎?大一時我寫了一篇小說《微笑風車》,把夢魘寫成了夢靨。你問我:夢靨是什麼?夢的笑臉嗎?你知道我寫錯了,可是,你不知道,夢真的會笑,而夢在笑時我總是在哭,無聲地哭泣。
她說:你還記得嗎?有一次,在你的房間裏,有個人來找你,說他弟弟在環城湖裏遊泳時淹死了。由於是未成年人,就早早下葬了。他不相信,那麼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就死了呢?第二天他扒開墳,僅僅一天,他的弟弟已經開始腐爛了。
她說:“你還記得嗎?你和她曾在路燈下……以前從來沒問過你,因為我覺得你的過去和我無關……我甚至不會求你為我擦眼淚,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隻要你為我留一個位置……”
他嘲諷地望著她:“怎麼,你要為我獻身嗎?想用這個來拴住我嗎?你以為你能得到什麼?煙花過後就是絕對的黑暗,滿足之後就是極度的空虛……沒什麼是真的。”他說著,他的身體卻起了變化。“跟我走。”他突然說。
係辦公樓裏所有的燈都壞了,可他在暗中走得飛快。衛青緊緊抓住他的足音。廁所裏有一隻漏了的水龍頭,嘀嗒嘀嗒的聲音將夜晚戳出一個小孔。上樓梯,左拐,她聽到鑰匙嘩啦響。
“進來吧,是學生會辦公室。”
他甚至沒來得及把沙發上的報紙挪開,紙們在哭泣,紙的淚是反印在皮膚上的文字。
“我怕。”“不會出事的,我知道該怎麼辦。”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我不是不要你,我……隻是不愛你了。”
蛇咬中了心髒,冰涼的毒汁彌漫全身。她狂躁起來,手指和手指為了爭奪扣子而廝打著。